他的鏡頭下,有形形色色社會最底層的普通人,構成了一個最真實的中國的底色。
「時代向前,發出巨大的轟鳴,而鄉村靜默無聲。不是所有事物都會被時間摧毀,文學和影像正是對逝去時間的收復。」
但有的「收復」浮光掠影,像一個個五彩斑斕的氣泡,並沒有經得起時間的審視和眾生擾攘的質疑;有的「收復」則以流動的光影、質樸的還原,讓我們與消失的過往和記憶重新邂逅。
今年年初,電影導演賈樟柯最新紀錄片《一直遊到海水變藍》在柏林國際電影節首映,電影將繁華大都之外的鄉村和書寫鄉村的作家們作為拍攝的對象,通過作家們的講述與追溯,真實而生動地呈現出中國社會變遷的豐富圖景。
這個題材未必會被喜聞樂見,但他還是拍了。
當他的鏡頭對準那些廣袤的原野,那些炊煙嫋嫋升起的村落,那些土地上躬身勞作的背影,那些從田間地頭走上文壇的作家們,那些無數次的回望與書寫,他又藉此完成了一次精神的洄遊。
1
賈樟柯出生在山西汾陽一個很小的縣城。他的名字是當教師的父親取的。「樟」,是冠大蔭濃、氣味芳香的樹木;「柯」意之一則為「斧頭的木柄」。男兒當自強,父親希望他將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小時候,他痴迷古詩詞,父親就從縣城裡的新華書店給他買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唐詩、宋詞、散文等。他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用舊報紙、舊年曆包上書皮,除自己讀外,還會分享其他愛書人:
「雖然那時候圖書資源非常有限,也不是一個網際網路的時代,但是讀書的渴望,對書和寫作的敬重是骨子裡面存在的。」
上了中學,他成了一個不夠「安分」的人,他的內心有一匹無法受困於槽櫪之間的野馬。
這匹「野馬」天馬行空,但凡喜歡的,都會去嘗試:留長髮,跳霹靂舞,寫詩,組詩社,印詩集。
「第一次油印詩集,他們花了一周,到處借辦公室,晚上不睡覺,硬是把詩集弄出來了。」
十幾歲時,賈樟柯就已經在《山西文學》發表小說。即便後來沒考上大學,山西省作家協會也願意吸納他為成員。
但他最初的電影夢始於《黃土地》。彼時,沒人知道賈樟柯看到《黃土地》後那種內心的震撼:
「電影原來不僅是歌頌光輝形象,它也可以是真實人生,可以調動一個觀眾的所有經驗與感情。」
這種仿佛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般的覺知,讓他向那個遙遠的「聖殿」發起了衝擊。
1991年,賈樟柯開始考北京電影學院,但兩年後,他才如願以償,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
那年,他23歲了,在電影學院大一新生中,屬於「老大哥」了。
1994年冬,在電影學院讀大二的賈樟柯,籌拍了《小山回家》,沒想到,小試牛刀,就一鳴驚人,該片獲得了香港國際影片展短片競賽單元最佳故事片獎。
27歲時,他回到家鄉汾陽,拍了第一部劇情長片《小武》。
雖然有香港製片投資,但他們是當短片做的預算,顯然不夠支持這部長片的資金需求。因為缺錢,賈樟柯決定用當時中國電影工業已經淘汰的16mm工藝來拍攝,在後期漫長的製作中,連粘貼樣片的膠布都緊缺。
但當時他們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瘋子」,每天工作15、6個小時,只用了21天,就拍出了這部「真實得讓人胃疼」的影片。
1998年,賈樟柯攜電影《小武》參加了柏林電影節,權威電影雜誌《電影手冊》主編夏爾·戴松看完《小武》後激動不已,並欣然寫下影評《愛與微笑的時節》:
「很少有一部影片像它那樣給人以如此充滿生命力的感覺……他(賈樟柯)的創作手法擺脫了中國電影的常規,他這部影片標誌著中國電影活力的復甦。」
那年,《小武》獲得了第 4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沃爾福岡·施多德獎」等8個獎項,但《小武》卻在國內沒有拿到公映許可證的「龍標」。
「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隨後,因為《小武》被舉報「影響我國的對外文化交流」,賈樟柯收到了國家電影局的一紙禁令:無限期停止拍攝影視作品權利。
被沒收了「準拍證」,在柏林一戰成名的賈樟柯,驟然被推至命運的谷底,被迫開始了5年之久的「地下作戰」。
在這幾年中,他以「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接連導演了《站臺》《任逍遙》,但都沒拿到公映許可證。2013年的《天註定》也成為被禁影片。
2004年1月8日,賈樟柯被恢復導演身份,他的幾部電影終於解禁,重見天日,但這個從汾陽走出來的小個子導演仍屬於「邊緣群體」。
▲ 賈樟柯的三部作品《小武》《站臺》《任逍遙》
儘管拍完《小武》,他被歸入「第六代」導演的行列。但《小武》這部新現實主義作品為他劃清了一條與主流電影市場涇渭分明的界線。
2
有人為賈樟柯的電影總結了兩個關鍵詞:邊緣和底層。
但賈樟柯本人並不十分認同這個總結。在他心裡,想拍和在拍,且會一直拍下去的,是中國大眾,是大多數中國人的真實生活狀態。因為銀幕空間裡面,普通中國人的形象和真實生活被呈現得太少了,賈樟柯說自己懷著普通的心情拍了普通人,沒想到放到銀幕上就成了「特殊」。
在《小武》中,他過濾掉了那些在別的鄉村題材中往往會被精心營造出來的詩意因素,他鏡頭聚焦的,是破敗混亂的小縣城,那裡面有屬於小縣城的諸多時代「標誌物」——髮廊、撞球桌、卡拉OK和錄像廳,「嚴打」時期的大喇叭聲和住戶外牆上赫然醒目的帶白圈的「拆」字。
作為「手藝人」的小武,在接連失去友情、愛情和親情後,最終失去自由,面臨牢獄之災。
在電影的結尾,小武被警察拷在了人來人往的街邊電線桿上,隨後,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小武在眾人的圍觀下和責罵中喪失了最後的一點尊嚴......
還有《站臺》裡封閉的小縣城裡的年輕人,《三峽好人》中的煤礦工人,《天註定》裡屢遭欺侮,鋌而走險的人......這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普通人,構成了一個最真實的中國的底色。
2015年,以「時代變遷、物是人非」為主題的《山河故人》上映。
賈樟柯說,「我拍了十幾年電影,十幾部片子,仔細一算也很心酸,《山河故人》是我第三部在國內上映的故事片。」
而2018年他拍攝完成的《江湖兒女》,其初衷是來自一位小時候認識的縣城大哥。
他印象中的這位大哥威風八面,可當他很多年後回到老家時,卻發現這位大哥正蹲在街口吃麵,往日的風光已然不復......
他鏡頭下的小人物生如野草,在命運的縫隙之中,在龐大的社會機器面前,他們都有各自的困惑和痛苦,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很多時候,他們僅僅是活著,就已經傾盡了全力。
他們身上展示出來的蓬勃生命力,和在殘酷現實面前的無能為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其實在那些小人物的鏡像中,也照見了我們每個普通人的命運。
那些生活優渥的人,那些口口聲聲地問「何不食肉糜」的人,不會知道這些最凜冽的世相,但賈樟柯從來不會去放大苦難,他習慣用一種直接與平和的方式,去展現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即便是賈樟柯,最初來北京因為沒有戶口,半夜也曾被當成流民加以審問。
他努力通過電影去探索邊緣人物和群體被尊重的可能性,他希望他們被看見,被關注。因此,他將鏡頭對準的,一直是那些渺小的個體,而不是宏大敘事。
就像當年他啟用趙濤,趙濤不是那種傾城傾國的女子,甚至連標準意義上的美女都不算,他堅持在自己的多部電影裡用這個並非以美色攝人的女子做御用女主角,尤其是當她成為他的妻子後,他因此招來更多的非議,但他執意不換:
「我一直堅持用趙濤,是因為她是我目光所及,最好的女演員,就只有這一個理由。」
當趙濤一部部電影演下來後, 很多人又不得不承認:並非科班出身的趙濤,對他電影裡的人物有驚人的理解力和深刻獨到的表現力。
除了一些為數不多的專業演員,賈樟柯的很多部電影裡都用了非職業演員,這與他不想粉飾現實的原則如出一轍。
曾經,一些批評者指斥賈樟柯總拍陰暗面,是用民族苦難博名取寵的自私利己者。他卻說,通過影片,面對我們不愉快的事實。是因為我們要改變,變得更幸福,更自由。電影就是我尋找自由的一種方法。
在人際關係中,「真誠」是最受歡迎的品質,但上升到更大的背景下,「真實」有時卻成了最「礙眼」的存在,進而被視作一種社會禁忌。
作家路遙說過,作家的勞動不僅僅是為了取悅當代,而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代。
3
但年輕時,賈樟柯以為逃出故鄉的那個村莊,就能把自己曾覺得灰撲撲的印記徹底祓除,就能海闊憑魚躍,就是對自己的最好「交代」,然而到了成年後,他拍攝的很多電影都幾乎打上了故鄉的烙印,於是,汾陽成為了他始終無法割斷的精神「臍帶」。
▲ 賈樟柯以電影《山河故人》獲得第52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
與其說故鄉給了他如母親般豐沛的滋養,不如說,是一個念舊的遊子始終走不出生命的「原鄉」。
有人說,所有遠行,最終都能幫助自己理解故鄉。只有離開故鄉才能獲得故鄉。
因此,在他的很多電影中,或多或少都可以發現汾陽的影子。他的「故鄉三部曲」《小武》《站臺》《任逍遙》都是以山西為背景,而進一步形成了他獨特風格的《天註定》《山河故人》中有一些場面也是在汾陽取景,甚至《世界》《三峽好人》等在外地完成拍攝的影片,仍通過角色設置和情節安排,對故鄉進行了一次次深情地眺望。
原因無他,汾陽作為他出生與成長的環境,給予了他觀察社會和世界最初的視角。這個地處山西偏西腹地的縣級城市,與中國的其他任何一個地方一樣,濃縮了歷史的進程和社會的變遷。
但令他困惑和悲哀的是,經歷了一次次重大轉型的中國,那些隨時代大潮顛沛流離的個體,和最真實的芸芸眾生,並沒有充分地在電影的領域裡得到關照和呈現。
「那些隨著時間推移我們才能逐漸理解的生命真相,都會讓我們體會到無時無處不在的人的困境」,但這些無處不在的關於人的困境,卻越來越成為失語的話題。在類型片和商業片一統江山的大背景下,他曾經欣賞的大導演們,也被資本市場裹挾,絕塵而去......
▲ 賈樟柯憑藉電影《三峽好人》獲得第63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
人們最終失去自己心靈的故鄉,不是從他去國懷鄉開始,而是,他走了千裡萬裡,驀然回首,已忘記了為什麼出發。
4
「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覺每個平淡的生命的喜悅或沉重。」
這種執拗的堅持讓他在商業片的領域,從來不是一個可以被期許的導演,讓他錯過被資本市場倚重,被巨大的票房利潤推上「成功」的巔峰,甚至被膜拜封神的種種可能。
他拒絕一些輕而易舉就能收割「韭菜」的行徑,這讓他的藝術探索之路經常變得泥濘難行。
儘管不到50歲,被稱作中國第六代導演中的「國際第一人」的賈樟柯就拿到了坎城國際電影節、洛迦諾國際電影節和聖保羅國際電影節3個「終身成就獎」,是第一位獲得坎城終身成就「金馬車獎」的華人導演,甚至,德國電影評論家烏利希.格雷格尓稱他為「亞洲電影閃電般耀眼的希望之光」。
但他屬於「牆裡開花牆外香」,在國內的電影市場,他始終地位尷尬。
在做客許知遠的《十三邀》時,他說自己並不快樂。
當年看《黃土地》時,一群陝北漢子在黃土地上打腰鼓,塵土飛揚,卻充滿了最純粹快樂的場景讓他血脈僨張,甚至熱淚盈眶,他立志用電影改變世界,但他孤軍奮戰了多年,卻悲哀地發現,市場上很多爛片導演的成績他都望塵莫及。
很多人對他電影的印象,仍是「被禁」二字,仍是不被大眾和主流接納的「獨行俠」。
「異類」二字,並非他刻意為之,只是當一個人儘可能地遵從內心的時候,他便註定走上了一條「羊腸小路」。
包括他以卓爾不凡的文筆,被稱作「中國導演的第一人」。他幾乎每拍一部片,都會交出一份出版物,或是訪談實錄,或是素材準備。
賈樟柯寫了兩本回憶錄:《賈想1》和《賈想2》,呈現了他創作生涯和中國社會發展的兩個階段。
個人的際遇,作品的遭遇,對應社會變遷中的波瀾壯闊,甚至「飛沙走石」「烏煙瘴氣」。他願意從中梳理,沉澱出屬於獨立個體和這個時代的思考。
他知道自己的「特立獨行」未必能獲得世俗意義上的功成名就,但他始終在捍衛著自己的選擇。
在小說《老人與海》裡,海明威寫聖地牙哥老人85次出海,85次空手而空,最後一次,拖到岸邊的,是一副雪白嶙嶙的魚骨。
「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在我們人類的精神世界裡,需要這樣的一種強者氣質。這種強者氣質讓我們超越了那些磨難:
「你們會感覺到生存就是如此的艱辛但又如此的美,這可能也是賈導給人的感覺,如此的灰塵滿面,但又如此的清澈明晰。」
20年前,賈樟柯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願意直面真實,儘管真實中包含著我們人性中的弱點甚至齷齪。我願意靜靜地凝視,中斷我們的只有下一個鏡頭、下一個凝視,我們甚至不想像侯孝賢那樣,在凝視過後將攝影機搖起,讓遠處的綠水青山化解內心的悲哀。我們有力量看下去,因為—我不迴避」。
▲ 賈樟柯獲得坎城國際電影節終身成就獎「金馬車獎」
一個時代過於喧囂了,只能看到浮渣泛起,看到貪婪的嘴臉,和虛妄的繁華,一定要有一些人願意沉潛下去,藉助他們的廣角鏡,讓我們看到海洋深處的泥沙、礁石、那些互相撕咬的生物,還有美麗的珊瑚。
儘管他們的種種努力有時讓他們更像悲情英雄,但有什麼關係呢?唯有坦誠和真實,悲憫與勇氣,才能讓人類活出屬於這個族群的尊嚴和意義。
世界華人周刊專欄作者:薺麥青青
洞燭幽微,發掘名人世界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