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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世界的希望和果實,我們是智慧的眼睛的黑色眸子,如果把這個諾大的宇宙看成是一個指環,無疑我們就是鑲在上面的那塊寶石。
85歲王蒙:如果把宇宙看成一個指環,我們就是鑲在上面的寶石
文 | 陳澤宇
「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化的風風雨雨,似乎都關聯著他的名字。不論你喜歡與否,王蒙在這個巨變的年代裡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有論者曾經這樣評價作家王蒙與中國當代文學的關係。
的確,王蒙的創作幾乎與新中國同齡——1953年,19歲的小夥子動筆寫下了《青春萬歲》,從此便開始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文學旅途:1956年《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發表在《人民文學》,1979年中篇小說《布禮》面世,同年《悠悠寸草心》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80年代初,《蝴蝶》《春之聲》《深的湖》《心的光》《夜的眼》等一大批中短篇佳作頻發,文壇稱之為「王蒙的集束手榴彈」。1987年,《活動變人形》正式出版,主人公倪吾誠至今仍漫步在當代文學的人物畫廊中,被後來的寫作者學習效仿。1989年發表的短篇小說《堅硬的稀粥》更是引起轟動,小說以一個家庭中的「膳食改革」作為象徵,折射出改革開放過程中不同人群的不同面孔——至此,王蒙的創作歷程已經接近40年,這對於一般作家來說是近乎全部的創作生命,但王蒙不愧是王蒙:1990年出版中篇小說集《球星奇遇記》,1991年出版紅學專著《紅樓啟示錄》,從1992到1999年陸續出版《戀愛的季節》《失態的季節》《躊躇的季節》《狂歡的季節》長篇小說四部曲,2004年出版長篇小說《青狐》,2013年出版長篇小說《這邊風景》,2014年出版長篇小說《悶與狂》,2015年憑藉《這邊風景》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除此之外,還有大量散文、雜文、隨筆、詩歌、報告文學等各種文體的「閒暇」之作。新世紀以來,王蒙在傳統文化方面尤其用力,《老子的幫助》《老子十八講》《莊子的享受》《莊子的快活》《莊子的奔騰》《與莊共舞》《天下歸仁》《得人心得天下》《雙飛翼》等一系列解讀文化經典的作品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可謂作賦窮經兩不誤。如此龐大的創作體量,令不少同代作家汗顏。王蒙自身的經歷和他的創作一樣非常人可以企及,自我流放新疆邊陲長達16年,回京後官至文化部部長,至今已出訪近60個國家和地區……他充沛的體能與旺盛的精力哪怕年輕作家也難以望其項背。2019年初,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在拜訪王蒙時勸他寫點文壇回憶錄,王蒙說:「我哪有時間,我現在正忙著寫愛情小說呢!」果然,前不久他的小說集《生死戀》便和讀者們見面了。
7月5日,王蒙來到北京SKP RENDEZ-VOUS書店,受邀出席人民文學出版社「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沙龍」,與中國作協小說委員會副主任胡平一道,對話《這邊風景》的那些年那些事,為該系列沙龍活動啟幕。
▲活動現場
《這邊風景》:從1973到2013
1981年3月14日,病中的中國作家協會主席茅盾致信作協書記處:「親愛的同志們,為了繁榮長篇小說的創作,我將我的稿費二十五萬元捐獻給作協,作為設立一個長篇小說文藝獎金的基金,以獎勵每年最優秀的長篇小說。我自知病將不起,我衷心地祝願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繁榮昌盛!」茅盾文學獎遂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最高獎項,自1982年起,基本為4年一屆。獲獎作品反映了1977年以後長篇小說創作發展的軌跡和取得的成就,在卷帙浩繁的當代長篇小說文庫中遴選出翹楚之作,在讀者中產生了廣泛、持續的影響。
1963年,29歲的王蒙離開北京抵達新疆。從29歲到45歲,王蒙一生最好的青春年華都在新疆大地上度過,長篇小說《這邊風景》也創作於此期間。回想起這部小說創作的過程,王蒙很有感觸。他從1973年開始陸陸續續地寫《這邊風景》的一些片斷,到1974年正式開始寫起來,寫作的時間正是「文革」期間。王蒙說,「『文革』中寫《這邊風景》的時候,當然也得寫階級鬥爭、人民公社。但到了1978年下半年,那些人物也不怎麼合乎時宜,所以就把它放下了。1979年我回到北京前三門,住房的門框上面有一個頂櫃,稿子就放在那裡了。」
這一放就是三十餘年,直至2012年《這邊風景》手稿才被意外地重新發現,並於2013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小說寫完了卻沒有發表,在王蒙的人生中並非第一次。早在上世紀50年代,《青春萬歲》就遭遇過無法出版的命運。1957年,《青春萬歲》曾有部分章節在《文匯報》連載,同時個別章節也曾在《北京日報》發表,但《青春萬歲》單行本的出版落了空。直至文革結束,1978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作家、編輯家韋君宜同王蒙見面時,請王蒙將《青春萬歲》中的個別內容進行刪減,小說才得以在次年出版。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全集」系列叢書,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這邊風景》,王蒙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出版
《這邊風景》寫作地點在新疆,寫得也是新疆的故事。「為什麼自我放逐到新疆?」王蒙說,「文革」前夕,北京的政治空氣嚴峻,讓他「越來越找不著感覺」。革命的道路要往哪裡去?王蒙不知道。「我覺得在北京待下去不妙,也無法寫作。」王蒙回憶,當時有三個去處可去,甘肅、江西和新疆,最終他選擇了新疆。「後來我才知道,我暗合了中國文化的一個講究,那就是明末戲劇家李漁說的,『大亂避於鄉,小亂避於城』。所以我去了新疆,我在農村生活,非常安全。」
倘若沒有這樣曲折迴環的人生經歷,王蒙也不可能寫出新疆大地的一片風景。在疆16年,王蒙不僅留下了《這邊風景》這部近70萬字的鴻篇巨著,更和新疆的少數民族兄弟姐妹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兄弟般的血肉情誼
「有一點不能不指出,在當代作家當中,書寫漢族和維吾爾族、和新疆各少數民族之間的關係,王蒙老師首屈一指。」胡平高度評價王蒙在維繫漢、維民族親善關係中所作出的重要貢獻,在他看來,王蒙的貢獻不僅在文學方面,其人本身就是「漢族和少數民族之間牢不可破的紐帶」,是一種「兄弟般的血肉情誼」。
▲評論家胡平
有一次,胡平隨王蒙一同前往伊犁,參加一個文學作品的研討,「在大涼棚似的場地裡,那些維吾爾族兄弟接待王蒙老師,王蒙老師戴著維吾爾族的帽子,那些水果、點心都來不及吃,可見他們對王老師的感情真不是一般的。」胡平回憶王蒙參加一對維吾爾族年輕人婚禮的情景,「他們的婚禮不光在家裡辦,不光在院子裡辦,還在街上走。街上全是人,王老師就在隊伍當中,穿著維吾爾族的服裝,一邊走一邊跳,整個隊伍都是一邊走一邊跳。」對於這種親如一家的民族關係,胡平說自己當時有想流淚的感覺。
王蒙與維族兄弟之間的手足情誼絕非誇張,《這邊風景》裡處處可見的細緻入微的維族生活場景皆說明了作者的用情之深。王蒙說,自己有一件頂得意的事,就是到新疆後很快就學會了維吾爾語,而且講得很好。王蒙笑談,自認為自己的維吾爾語比真正的維吾爾人講得還好,
「到新疆後天天讀、天天背,有一天房東過來敲窗戶,問你有收音機嗎?他說收音機裡念得可真好,我說那不是收音機,那是我念的。」
王蒙談到,維吾爾族特別講究語言與辭令,因為伊斯蘭教非常看重甚至崇拜語言,只有語言能夠和他們心目中的超凡的力量、神奇的力量有所交通。
在王蒙看來,尊重不同民族之間的差異,首先要從細處理解對方。比如說,縫一個扣子,漢族人和維吾爾人拿針的方式是相反的,我們會覺得危險,但維吾爾人縫扣子就這麼縫,他們覺得很安全。「這就是習慣不一樣。所以我寫起維吾爾人來特別有興趣,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說話方式——《這邊風景》裡面所有的對話都是先用維吾爾語構思,然後把它翻譯成漢語。」王蒙舉例,維吾爾語的「辦法」是「阿馬」(音),沒辦法是「阿馬康且」(音),「康且」(音)是說買東西的時候問多少錢,「那意思是,你能找出多少辦法來呢?所以小說裡面都是問『幾多辦法』,而絕不會問『有什麼辦法』」。
小說人話小說與時代之關係
寫小說的是人,看小說的也是人。王蒙覺得,自己既是一個寫小說的人,也是一個看小說的人,簡稱「小說人」。在2013年修改《這邊風景》手稿時,王蒙在每一章節的末尾都加上了一段獨具匠心的「小說人語」。或談新疆人情世故,或以當下視角回顧歷史,把過去和現在進行聯繫。
「其實中國文學有這個傳統,我們看《史記》中有『太史公曰』,司馬遷用幾句話進行總結恰到好處。《聊齋》專門說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所以在文末也有『異史氏曰』。」
▲作家王蒙
王蒙說,《這邊風景》中的「小說人語」便是試著用今天的眼光談談過去的事,包括人民公社與「文革」時期的事。在王蒙看來,我們對「文革」是否定的,但是不能說「文革」當中所有的事都是壞事。「世界上有些事情,別跟它較勁,作家就是作家,作家忠於的是生活,忠於的是人的善良、人的美好。任何政治氣候、政治運動、政治口號下邊都有好人,都有可愛的人。」
「歷史上對文學各種不同的說法非常多,古代也是一樣。古代連《紅樓夢》都是不能上檯面的,四大名著都是不能上檯面的。」縱觀中國文學的歷史脈絡,王蒙發現,中國文學自孔子時代就特別注重教化,提倡詩的現實作用,所謂「興觀群怨」,對文學進行了很多限制。但環境絕非是不可跨越的因素,一味抱怨環境對寫作無益。
「凡是認為自己寫得不好,是由於環境造成的,這樣的人,您把他送到瑞士去,在日內瓦湖邊給他租一個別墅,讓他住在那兒寫。我跟各位保證,他更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說來說去,一個作家總得往好裡寫。」
林斤瀾曾說,「我們這些人如吃魚餚,只有頭尾,卻丟失了肉厚的中段。」意指20世紀50年代初斬露頭角的一代作家,才露頭角便了無生息,後在80年代「歸來」,中間的近二十年則銷聲匿跡,成為文學史上的失蹤者。但在王蒙看來,自己曾寫作了《這邊風景》,擁有過「真實的、激動人心的青年和壯年」,這本書是他難能可貴的記憶,是他人生「清蒸魚的中段」。
在活動最後,王蒙用維吾爾語朗誦了他喜愛的詩歌,出自波斯詩人莪默伽亞謨的《魯拜集》:
我們是世界的希望和果實,
我們是智慧的眼睛的黑色眸子,
如果把這個諾大的宇宙看成是一個指環,
無疑我們就是鑲在上面的那塊寶石。
讀完之後,王蒙說,「這個詩真是太牛了。」
圖片 | 人民文學出版社
編輯 | 王雅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