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塑像
明萬曆39年(1611年)八月初七 ,揚州府如皋縣城內李記藥鋪掌柜李如松家的後院內,伴隨一陣清脆的嬰兒啼哭聲中,一個男嬰降生了。
此時的大明,早已日薄西山,天下似乎不大太平。這年二月,河套韃靼部進犯甘州;七月,努爾哈赤攻滅扈倫回部,伺機起事;八月,河南大水,飛蝗蔽野;九月,山西平遙大地震,山崩地裂,百姓死傷無數;各地告急文書,如雪片向帝國中樞飛來,神宗皇帝依舊坐視不理,文武臣僚,一片慌亂……
李家本為浙江蘭溪人氏,到如皋經營藥材為業,已有些年月。這孩子快出生時,母親足足懷胎11個月,有個白髮長者認為這可能是星宿下凡。孩子平安降生後,父母為其取名仙侶,字謫凡,號天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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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世貧寒的李家,並沒有讓他繼承祖業,而是希望他讀書博得功名,光耀門楣。說來也怪,這孩子自幼聰穎,襁褓識字,「四書」、「五經」過目不忘,總角之年便能賦詩作文,下筆千言,成為遠近聞名的學霸。他每年在自家後院的梧桐樹上刻詩一首,以警戒自己不要虛度年華。15歲時在梧桐樹上刻詩:
小時種梧桐,桐本細如艾。
針尖刻小詩,字瘦皮不壞。
剎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
桐字已如許,人長亦奚怪。
好將感嘆詞,刻向前詩外。
新字日相催,舊字不相待。
顧此新舊痕,而為悠忽戒。
功名富貴科場尋。在明朝覆亡之前,李仙侶三入考場:
24 歲,他去往金華參加童試,一舉成名。
29 歲,他來到杭州參加鄉試,名落孫山。
31 歲,風雨飄搖的明朝,舉行最後一次鄉試,他再赴杭州應試,由於局勢動蕩,只得中途返回金華。
有一天,他看到溪水中自由自在的魚兒,忽然想到莊周與惠子的魚樂之辯,不禁頓悟:人這一生,難道非得要博取功名,追求富貴?做好自己,快樂豐足,不就夠了嗎?於是改名李漁。
以前那個李仙侶已經死了,現在只有李漁。
既然不能金榜題名,飛黃騰達,聞達於廟堂,與其為五鬥米折腰,不如歸隱林泉,做一隻悠遊自在的閒雲野鶴,或者門前溪水中的一條魚。
31歲的李漁,正式歸隱山林,從此厭倦科場,不問功名,追求自我,終成一代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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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明代終結,江山易主,滿清鐵騎橫掃江南,緊接著,剃髮易服,錦繡的江南大地,遍地腥羶。不久,金華城破,鐵蹄所到之處,十室九空。目睹家國巨變的李仙侶,只得回到蘭溪鄉下躲避戰火,過著歸隱山林,寄情山水的日子。
清順治八年(1651年),已經退隱鄉間近十年的李漁,在故鄉蘭溪,因為鄉間興修水利,與胡家發生爭訟,輸了官司,心情低落。仕途無望,歸隱田園也充滿了苟且,不甘心就這樣過完一生的李漁。賣掉了自己苦心經營十年的「伊山別業」,舉家遷往省城杭州。這一年,李漁40歲。
杭州米貴,坐吃山空,得去掙大米養活全家。李漁尋訪杭州的大街小巷,通過觀察發現,杭州城是個文藝氣氛濃厚的城市,上至達官貴人、富商巨賈,下至市井小民、販夫走卒,各階層的人對看戲、聽書很是狂熱。
編劇本、寫小說、撰奇聞異事,對李漁來說不是難事,這些被正傳統文人、老學究們視為「末技」「賤業」的行當,被李漁視為安身立命之技。
家庭是第一樂地,為什麼要擠破腦瓜,去衙門當差呢?在家辦公,當個自由的作家,掙自己的銀子,買自己的大米,讓那些腐儒去說吧。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李漁可不是迂腐秀才,安排妥當,說幹就幹:在家寫小說,寫劇本。
在家辦公,最大的問題是很容易自我懈怠,因此辦公環境必須認真精緻,明窗淨几,賞心悅目。工作時,穿著一本正經,絕不能穿短褲到處跑,辦公裝置齊全,用品也必須儘量考究。
在椅子上讀書的時候,要隨手做筆記,於是他改造了專用的讀書椅,上放筆墨,下面是抽屜,抽屜裡放入木炭,還能加入香薰,精巧別致。
為了夏天太熱時能專心讀書,李漁改造了杌子。把杌子上挖一個平面的洞,再刷好漆,然後放入涼水,上蓋瓦片,坐上去涼颼颼。瓦片熱了就換,叫做「涼杌」。
為了方便寫作,在還陸續發明了組合抽屜、組合書櫃、專業的書桌用茶壺、閱讀用燈芯剪等,儼然是一位家居設計師。
李漁一直認為,「休咎不在物在人」,在家辦公,就得正正經經的,才像那麼回事,才能寫出好的文藝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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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生人一場,為時不滿百歲。生命過得粗糙,是最大的浪費。
做不好一個吃貨,就做不好一個作家。蘇軾、陸遊、袁枚,這些大腕,會寫錦繡文章,也很會吃,哪一個不是美食家。
居家生活最關鍵的吃,對於吃,李漁有24字真經:重蔬食,崇儉約,尚真味,主清淡,忌油膩,講潔美,慎殺生,求食益,很像現在的「輕食主義」。
李漁尤為喜愛大閘蟹,號稱「蟹仙」。每到吃蟹的季節,幾乎把家裡的罈罈罐罐,全都裝滿了蟹,每天抓幾隻出來,或蒸或烹。他說:「獨於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
好美食,但不可大吃大喝,他推崇的是「止崇儉嗇,不導奢靡」的飲食觀。」
李漁認為肉不如菜蔬,而菜蔬中最好的是筍。做筍「素宜白水,葷用肥豬」。
筍做得好吃,是個技術活,不是每個大廚都做得來。筍如果是吃鮮味的,白水煮熟,加點醬油即可,萬不能放佐料。很多人愛吃肉,做筍就不能用雞鴨魚肉,得用豬肉,還得是肥豬肉。
肥豬肉要和筍放一起用山泉水合煮,不要肥肉的膩,只留甘,快煮熟時,肥肉都要去掉,湯也只留下一半,再加上清湯,等到甘味被筍吸入,而後感覺不到這種甘,只覺得鮮到了極點,喝完齒頰留香,人間的美味莫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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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漁居家創作,寫劇本和小說為主。看戲、聽書,是當時市井之民,閒暇消遣的重要節目之一,受眾廣,容易市場化,有人買單,柴米油鹽自然就有了。
他對自己的作品有嚴格要求:首先是勤奮,往往十幾天便成一劇,有時甚至邊寫邊交付戲班排演。更關鍵的是質量,他認為文藝的寫作語言要淺顯、對白要乾淨,雅俗共賞,才有觀眾讀者。儘管居家寫作,他卻能放眼天下,體察民情,寫到百姓的心裡。他的小說,來源市井,貼近生活,通俗易懂,市井小民耳熟能詳,符合大眾審美,往往小說、劇本一經脫稿面世,不是暢銷,而是脫銷。《鳳求凰》《風箏誤》《無聲戲》《十二樓》等深受人們的喜愛,一時間杭州紙貴。李漁的小說和戲劇很快火遍全國,為了牟利,一些不法商人盜版猖獗,嚴重損害了他的聲譽。
許多出版商,為了拿到版權,紛紛排隊在李漁家門口,等著新作出籠,高價求購,他不勝其煩,為了安心創作,不得不告別熙熙攘攘的西子湖,搬離杭州,舉家搬遷到六朝古都南京。在南京孝候臺附近,購得一處小院,起名芥子園,取自「芥子雖小,能納須彌」之意。為防止別人私自翻刻自己的著作,成立了「芥子園書鋪」,幹起了出版,專門印刷發行自己的著作,其中就包括流傳至今的《閒情偶寄》,並取得不錯的銷路。
牛刀小試之後,他看到了出版行業的巨大商機,不僅出版自己的作品,而且還出版其他作者的暢銷書。比如當時流行的小說、話本《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和《西遊記》。由於經營有方,又注重印刷質量,李漁創辦的「芥子園書鋪」,成了清朝兩百年間最具影響力書局之一。他將《風箏誤》等十部小說、劇本,改編成的《笠翁十種曲》,合集出版,成了清朝戲劇界的的教科書,演員必讀書目。
此外,李漁還成立了家庭戲班,自己寫劇本,親自編導,讓戲班演,形成編、導、演一條龍,每一個細節都親力親為,細細打磨,特別是戲曲的舞臺效果,說學做唱、唱念作打,每一個細節都不含糊,他是中國最早的戲曲導演。我們今天聽到的崑曲、評彈、乃至後來的越劇京劇、黃梅戲,都有著濃重的李漁烙印。
他的家庭戲班,每每演出,人滿為患,不乏南京城達官貴名流、文人雅士、富商大賈都前來捧場,也為他帶來了豐厚的票房收入,也成為他在南京的20年中最為舒心開懷的日子。
好景不長,李漁家庭戲班臺柱子、愛妾喬姬、王姬先後去世,不久戲班也解散了,真性情的李漁悲痛萬分,回到杭州,並在那裡度過了生命最後的幾年。
康熙十九年(1680年)的正月十三,李漁在杭州去世,安葬在西湖附近,錢塘縣令梁允植為他題寫「湖上笠翁之墓」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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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那個時代,少有活得瀟灑自如的文人。他少小成名,一身才華,不出仕做官,卻投身塵世、暢遊山水,從詞曲、音律到服飾、器玩,從園林、居室到飲食、養生……無所不通。
前半輩子,追逐功名,熱衷舉業,幡然頓悟後,退居山林;後半輩子,遠離科場,不入仕途,也不事鑽營,隱於鬧市,靠自己的一支筆討生涯,卻把生活過得活色生香,怒馬鮮衣,執著地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他的成功,在於他是一個傑出的生活美學家:有情趣,懂生活,會生活。把從書上學來的學問,用來經營生活:寫劇本、寫小說、做出版、排戲、開戲班,造園林、設計家具、烹飪美食……把自己對的生活的熱愛,傾注於生活的每個細節。為後人留下了無窮的精神財富,齊白石、潘天壽,徐悲鴻……這些畫壇聖手,都是從《介子園畫譜》啟蒙,開啟了藝術人生之門。作家周作人,讀了李漁的《閒情偶寄》後,覺得「做個正人君子式的老學究,太沒意思了」。就連那個字裡行間,處處充滿油膩和優越感的馮唐,談及李漁,也佩服得五體投地。
儘管在主流眼中,他是登不上檯面的,被看成是:媚俗、低俗、愛財、惡趣味、叛逆、色情、放浪形骸、自由自在、娛人娛己。
這就是李漁,中國第一個職業作家、職業編劇家,「中國戲劇理論始祖」、「東方莎士比亞」。居家辦公三十年,不稼不穡,不官不仕,卻收穫了一個不一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