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在高架橋、坐在格子間、走在馬路上,我們就能看到活的、真的、未被豢養、自由自在的野生動物。在城市生活的它們,早已將自己嵌入城市運轉及人類活動中。
它們和人類一樣要面對謀生的壓力,面對生老病死,面對一切不想面對又無法逃避的命運。
2015年秋天,五星傳奇團隊剛剛拍完《第三極》,從青藏高原下來。在辦公室開會的時候,一隻紅隼從窗外掠過。
紅隼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也是北京最常見的一種猛禽。它喜歡高處,當天,它可能剛好從位於23層的辦公室盤旋路過,隔著玻璃,能看到它翅膀上漸變色一般的花紋和尾羽末梢統一的白斑。
《第三極》導演曾海若首先認出來了:「嚯,紅隼!」
居然有猛禽生活在CBD。「那麼松鼠呢?烏鴉呢?黃鼠狼呢?流浪貓呢?」
《我們的動物鄰居》監製、導演杜興打開新文檔,在電腦裡寫下一句話:「居住在城市裡的,除了人,還有動物。」這個拍攝項目的代號就叫「動物居民」。
野生動物比我們想像的更為密集地遍布周遭
杜興找到《我們的動物鄰居》導演閻昭的時候,閻昭覺得挺簡單,「不就是拍一拍烏鴉、拍一拍鴿子嗎?沒什麼難的」。閻昭首先提出,他想拍小嘴烏鴉。
北京的烏鴉是從哪來的?它們為什麼選擇北京?萬壽路、西單大悅城和北師大的烏鴉,就像生活在CBD的「社畜」一樣,伴隨著早高峰出門,夜晚回到樹上睡覺,那白天烏鴉去哪了?
閻昭想搞清楚這些問題,他找到一位研究鳥類的教授,對方說,北京的烏鴉至今是個謎,「最常見的反而是最未知的」。
前期搜集資料時,閻昭發現,針對城市裡的野生動物幾乎沒有現成信息。科學界大都關注大熊貓、朱䴉、雪豹這類「明星物種」,鮮少有人研究我們身邊的烏鴉、螳螂、紅隼、刺蝟、黃鼬,「它們沒有自己的身份和檔案」。
然而,北京並不缺少動物:北京上空是候鳥遷徙的重要通道,本地的野生鳥類有近500種,大概佔了全中國鳥種數量的1/3。
兩年多的拍攝,閻昭見過40多種野生動物,包括國家一級、二級保護動物。數量更龐大的是「三有保護動物」,比如刺蝟、喜鵲、大嘴烏鴉、小嘴烏鴉,還有最常見的麻雀,它們小小的身影蹦跳在林立的高樓之中。
因為缺乏研究,攝製組幾乎從零開始,尋找城市裡的野生動物,了解它們的習性、行為和整個生活史,從出生到成長、發情、繁殖,它們怎麼吃飯、怎麼睡覺、怎麼談戀愛、怎麼打架。
在北京尋找烏鴉時,閻昭發現,萬壽路的烏鴉每天定時往西北方向飛,他推斷烏鴉可能去了垃圾場。一次,去十渡拍攝的路上,閻昭聞到了一股臭味,遠遠一瞥,有個露天垃圾場。
他馬上找地方停車,下車拿望遠鏡一看,一覽無餘的巨大填埋場裡,密密麻麻都是烏鴉。
拍攝過程中,閻昭發現烏鴉的智商很高,比如夜宿時,「烏鴉降落的時候非常小心,它們不是直接落在樹上,而是先從四面八方聚集,落在旁邊的高樓上,觀察一會兒,等天完全黑了,像是有個信號,所有烏鴉譁地一下全部降落在樹上」。
走路的時候,它們兩隻腳呈外八字撇著,像極了背著手的小老頭。
呈現在片子裡的是凌晨時分,最勤奮的一批烏鴉出發,追蹤著城市垃圾的動向,去往北京周邊幾座大型垃圾處理中心的填埋場,吃北京3000萬人口剩下的食物垃圾。
你昨天沒吃完扔掉的外賣,或許就是它們今天的早餐。晚上烏鴉回城的理由更樸素:由於熱島效應,市區至少比郊區溫暖5攝氏度,它們甚至會享受地鐵口排出的溫暖空氣。
像烏鴉一樣,野生動物和我們分享這個城市,國貿CBD的大樓間隙,紅隼與喜鵲、烏鴉纏鬥不休,只為了奪取一塊廣告牌的領地;建外SOHO的草坪裡,刺蝟在夜晚出來覓食;遊走於村莊附近的獼猴靠村民儲存的玉米和白菜越冬;
跟隨棲身的大樹一起從遠郊來到副中心的螳螂、公園修補樹洞後找不到巢穴而大打出手的鴛鴦、為了養育後代在公園垃圾桶裡找食物的松鼠……如果算上城外的郊野,野生動物比我們想像的更為密集地遍布周遭。
北京,這座容納上千萬人口的超級大都市,同時也是眾多野生動物的家園。杜興在胡同生活過,每天下午3點,胡同裡的流浪貓會聚集,像開會一樣。
世界是屬於它們的,野貓成群結隊在屋頂上走,像在巡視這個城市。拍攝法源寺的時候,中國佛學院的小和尚們上完早課,漸次撤出佛堂,流浪貓跟著走進去,一隻貓佔一個蒲團,躺下來睡覺。
城市裡面也有自然
《我們的動物鄰居》在央視首播。此前杜興去央視匯報,站在央視的大樓,從高處透過玻璃看下去,是繁華的東三環。
「這是北京最熱鬧的地方,立交橋上車流轟鳴,但是在地下橋墩和橋面的縫隙裡,有一種鳥,就是王家衛電影裡的那種鳥,它們就在這樣的地方生活。」
這種無腳鳥通常指的是雨燕。它的爪子極其弱小,一旦落地便再也不能起飛,因此,雨燕吃飯、睡覺都必須待在高處,藉助俯衝再次飛起來。
雨燕在北京生活了700多年,這種體重只有三四十克的小鳥每年冬季要跋涉半個地球去非洲過冬,單程1.6萬公裡,春天再精確地返回北京。雨燕在通惠河高架橋下築巢,它的嗉囊能儲存400隻昆蟲,夏天要捕捉25萬隻昆蟲才夠幼鳥吃。
文藝評論家約翰·伯格在《為何凝視動物》中提出:「被轉入景觀範疇的動物,已經以另一種方式消失了。(動物)雖然對於鏡頭而言完全可見,觀眾卻無法親臨它們所在之處。所有的動物影像,就像透過水族箱所看見的魚一樣。」
閻昭認同他的觀點,即使技術進步到今天,可以用更高清的設備、更先進的技術拍攝動物,也依舊難以重建人類與自然之間的聯繫和認知,我們距離自然太遠了。
但是,我們離自然又並不遠。非洲算自然,南極算自然,其實城市裡面也有自然——從城市CBD到各類園林,再從中軸線附近的老城區到郊區的山林溼地。
片子中的一窩紅隼就是在團隊辦公室附近拍的,它們滑翔、俯衝、交配、與烏鴉打鬥,都在眼皮底下進行。通過《我們的動物鄰居》,我們第一次發現,原來北京也有這麼多野生動物。
閻昭看到密雲養雞戶王申福發的微博,稱他的雞舍的雞經常莫名失蹤,只留下一部分屍體和羽毛。
閻昭便帶著紅外相機去了農場,打算探求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到底是誰偷的雞?
相機放了幾天,在雞舍門口捕捉到一隻獾的臉。後來,閻昭找到獾的糞便,又在糞便旁放了部相機。
這次,他拍到了那隻獾經常走來走去,還找到了它的洞穴。洞穴就在雞舍旁邊,深邃複雜,看起來是一代又一代獾共同打造的,可能有上百年歷史。王申福開始想,搬過來幾年都沒意外,生性膽小怕事的獾怎麼突然偷雞了?
起初,王申福心疼自己的雞,一隻雞200元,幾天就損失了一筆錢。從視頻裡看到這隻獾後,發現它長得還挺可愛,王申福喜歡上這個偷雞賊,他判斷獾可能懷孕了。
視頻拍攝結束,王申福提出,希望留下紅外相機。最近一年多,王申福自己觀察這隻獾的行動,拍到了更多珍貴的鏡頭。獾生小寶寶了,帶著小寶寶進出洞口。擔心小寶寶沒有東西吃,王申福主動把雞蛋留到洞口,視頻裡,那隻獾滾著雞蛋推回了自己的家。
生活在城市裡的動物,它們身上發生的故事可能不像非洲大草原的動物遷徙那樣震撼,但這也正是它們獨有的魅力所在——它們就在我們的身邊。
堵在高架橋、坐在格子間、走在馬路上,我們就能看到活的、真的、未被豢養、自由自在的野生動物,舊房裡的壁虎、馬路上曬太陽的螳螂、家門口的小家鼠……它們和我們一樣,築巢、求偶、繁衍。
看動物,也是在看自己
片中的李翔,就遇到了一對辛苦養育子女的紅隼「夫婦」。那時李翔剛剛搬到新家,準備在夏天之前裝好空調。然而她發現,這對「夫婦」提前佔據了空調機位,還留下了三個褐色的蛋。
李翔決定「不去打擾」,等小紅隼成年後再裝空調。「它們在這裡能安家,那真的是找不到地方了。」長安居不易,李翔想起了自己初到北京,遇上工作調動,時間緊急,在北京走了一天也沒找到合適的房子,她在紅隼身上看到了曾經當街大哭的自己。
人的善意,給了紅隼一個安全的家。隔著一堵牆,李翔看著小鳥一天天破殼、長大,直至飛走。
片中暖心的故事還有很多:有人希望給綠頭鴨留一塊可以覓食的水面,在冬日清晨鑿冰;有人為了讓一窩燕子順利遷徙,暫停了一條胡同的施工,給燕子進行了一次緊急搬家……
其實,動物「給予」人類的溫暖同樣很多。
閻昭就遇到一位創業者,2000年,他的公司賠得一塌糊塗。最低落的一天,他來到碼頭,看見兩隻綠頭鴨在空中盤旋,擦過水麵,撲通落水。這個看似平凡的景象,卻讓他重燃希望。
過往的自然紀錄片,創作者大多專注於對自然現象的解釋或者對某類動物的科普,片中的人物,大多以專家或研究者身份出現。
《我們的動物鄰居》的鏡頭,則對準每天蹲在奧森公園看小松鼠的博物編輯,或者家住燕郊,每天坐4個小時公交車到市區的公園看鳥、拍鳥,再坐4個小時公交車回家的老人……
杜興說,這些人已經超越了所謂專家的身份,「我們想拍人怎麼親近動物、了解動物、觀察動物,以及他們怎麼理解世界」。
在拍《我們的動物鄰居》之前,閻昭認識的野生動物並沒超出動物園常見的幾種。
拍完後,他發現原來身邊到處都是野生動物:麻雀和喜鵲經常一家子一齊出現;很多小區裡有蜘蛛、壁虎;泥土裡常有鼠婦,俗名西瓜蟲,這是一種有幾百萬年歷史的節肢動物。
此外,他還認識了老城樓上的雨燕、朝陽公園的、天壇的長耳鴞。閻昭覺得,拍攝片子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普通人逐漸接觸自然、被自然改變的過程。
看多了紅隼,他甚至能分辨不同年齡紅隼喙部的顏色,因為隨著幼鳥長大,喙部顏色會由淺變深。
「這個片子不是一個科普片,告訴你北京到底有多少種野生動物;也不是一個博物片,純粹把動物當觀察對象,介紹它的習性。我們希望做一個人文類的片子。」杜興希望能給觀眾提供一種新視角。
片中的北京充滿自然野趣,「我想給人一種驚喜感,原來北京是這樣的,原來我們還可以這樣看世界,原來人還能有另一種活法」。
片子進入收尾階段,預算不夠了,杜興找了業內一位有名的調色師幫忙。調色師提出要先看看片子,看了一段,他說:「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隻紅隼在天上飛,我就開心,就是覺得爽。」
「那是1∶1的比例,似乎能看到紅隼巨大的黑眼珠裡反射的景物。」
閻昭經常在取景器裡凝視動物,「在平常的情況下,我們覺得城市很大、動物很小。但是你真的和野生動物對視時,你會猛然發現它也是一個有生命的活物,城市很小、動物很大。人類和動物都是平等的。」
閻昭家門口有棵柳樹,樹上有種叫戴勝的小鳥。一個冬天的晚上,他發現有隻戴勝在樹上趴著睡覺。早上,小鳥飛走了,整個白天不知所蹤,到晚上太陽下山,它又飛回來睡覺。
4月,天氣熱了,小鳥再也沒見著,閻昭猜想它可能去找女朋友,要組建自己的小家庭了。「這事我覺得像一個秘密,除了我和這隻鳥,沒有其他人知道。」
這隻鳥可能在柳樹上待了很多年,每到春天離開,到冬天再回來,鮮少有人注意到它。但這個冬天,閻昭和它的生命聯繫起來了。
有一天,閻昭在自己車子的車輪縫隙裡發現了一隻螳螂,「螳螂活得不容易,幾百隻卵可能只能活下來一隻」。閻昭蹲下來,把小傢伙挪到了路邊的灌叢裡。
去年春天,攝製組正在蹲守拍攝,長焦鏡頭對準百米外的樓頂。
杜興拿手機對準監視器,拍了張照片。遠處是車水馬龍的國貿橋,正值晚高峰,人們從格子間鑽出來,在三環上艱難挪動。夕陽金閃閃的,風輕柔柔的,遠處人影微小。
百米外的樓頂上,兩隻紅隼在交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