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非典,觸動黑龍江作家遲子建在6年後交出了一部以1910-1911年東北鼠疫為基礎創作的長篇小說《白雪烏鴉》。多年後的2020年,當我們以舉國之力迎戰新型冠狀病毒時,這部小說被重提並再度走紅。
遲子建
遲子建是中國當代具備世俗關懷精神和悲憫情懷為數不多的作家之一,2008年,她憑藉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榮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在她的小說中,黑土地小人物形象系列自成譜系,《白雪烏鴉》的故事同樣發生在東北黑土地上。
作家在小說後記中寫道:「我想展現的,是鼠疫突襲時,人們的正常生活狀態。也就是說,我要撥開那累累的白骨,探尋深處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將那縷死亡陰影籠罩下的生機,勾勒出來。」重讀《白雪烏鴉》,我們想要尋找的,也許就是那微光和生機。
遲子建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內容簡介
小說基於1910-1911年東北鼠疫的史實創作,描寫了哈爾濱傅家甸地區民眾在鼠疫大暴發中遭受的滅頂之災。
老城傅家甸是這場大鼠疫中的重災區。這是東北的一個小城區,日俄戰爭之後,成為中國人、俄羅斯人和日本人雜居的地方,民族矛盾和文化融合滲透在五行八作的日常生活中。
小說共22章,前半部分的章節,每章帶出一個或若干個人物,有時則是一個關鍵物象或意境。比如小說第一章「出青」,帶出了王春申這一貫穿小說始末的人物。他為人和善但膽小怯懦,因妻子吳芬無法生育而被迫納醜女金蘭為妾,可是妻妾不和,家中是無休止的爭吵,無望的生活銷蝕了他對家庭的熱情,於是放棄對三鋪炕客棧的掌控權,帶著心愛的黑馬出去拉車,用早出晚歸來逃避面對現實。面對妻妾斬斷自己財路並公然在客棧偷情的行為,他表現得冷靜和冷漠。
第二章「贖身」帶出的是翟芳桂、陳雪卿兩位女性人物及糧棧、糖果店的生活場景。烏鴉的意象也在這一章出現。翟芳桂喜歡烏鴉,從某種意義上說,烏鴉就是她的寫照———「首先它們會穿衣服,黑顏色永遠是不過時的。其次,它們性情剛烈,不懼寒冷。還有那粗啞的叫聲中滿腔的幽怨,有人間的色彩。」
從第五章開始,鼠疫大規模來到傅家甸。隨後的第六、七、八章「蝴蝶」「桃紅」「燒鍋」分別帶出謝尼科娃、羅扎耶夫、秦八碗三位新人物,但同時有人物不斷死去。總醫官伍連德在第十二章「殉葬」中伴隨著矛盾衝突正式登場:他路遇扶靈回鄉的百姓,用百姓聽不懂的洋文嚴厲要求就地埋葬。
終章「回春」,呼應小說開頭的「出青」,王春申和他的黑馬,再度出現在鏡頭中。只是,初章是進城,終章是出城。
老城裡討生活的小人物
關於東北鼠疫這段歷史,人們關注更多的是被譽為「國士無雙」的伍連德,在巨大危機面前展現出的魄力,在民眾生命面前流露的人文情懷。《白雪烏鴉》中雖然也有屬於伍連德的篇章,但更多的筆墨屬於在傅家甸這樣一個髒亂差老城裡討生活的販夫走卒。
編者註:伍連德指揮撲滅了1910年在東北爆發的肺鼠疫,這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例以科學防疫專家實踐與政府行為相結合、有效控制的大型瘟疫。他親手實施了中國醫學史上第一例病理解剖,成為世界上提出「肺鼠疫」概念的第一人;設計 「伍氏口罩」,讓中國人第一次用口罩預防傳染病;中華醫學會首任會長,北京協和醫院的主要籌辦者,193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候選人,是華人世界的第一位諾貝爾獎候選人。
遲子建以一貫的平民視角,聚焦災難下普通人的崇高與卑鄙、恐懼與無畏、愛恨與情仇。她在後記裡寫道:「我在小說裡,並不想塑造一個英雄式的人物,雖然伍連德確實是個力挽狂瀾的英雄。我想展現的,是鼠疫突襲時,人們的正常生活狀態。」
《白雪烏鴉》用沉靜而飽滿的敘述,淋漓盡致地表現出普通民眾在巨大災難面前複雜的人性,但她同時關注的是傅家甸這座城。
人與城,共同構成了故事:脫離了傅家甸,這些人物就成了受人擺布的皮影;而沒有這些人物,傅家甸也只是一片沒有生命的空白地。她將人物置於老城傅家甸,置於鼠疫這一非常態環境中,看「他們怎樣承受災難,承受人世的無常」。
小說主角不僅僅是鼠疫中的人,還有鼠疫中的城。在歷史的長河中,有人逝去,有人降生,一代代更替,城則反覆地承載和消化著苦難,成為舊的生命的埋葬地和新的生命的孕育地,久之,城成為城中人的精神原鄉。歲月流去,災難總是漸漸被人淡忘,但城變得更蒼老,也更堅韌。
在遲子建眼裡,「儘管鼠疫已經過去一百年了。但一個地區的生活習俗,總如靜水深流,也會以某種微妙的方式沿襲動蕩中的平和之氣」,這也正是她這部災難小說散發出來的氣息。
1911年1月,哈爾濱傅家甸墳場焚屍,連燒了三天
災難罅隙中的人性光輝
鼠疫從王春申的三鋪炕客棧開始,蔓延到家家戶戶,傅家甸瞬間陷入了恐慌。隨著疫情的蔓延,「人的命變得比煎餅都薄」,死亡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大災之下,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脆弱體現於生命的易逝,也體現在活著的人的孤獨無助和對未知的恐懼。傅家甸往日熱鬧的街市變得落寞,行人稀少、店鋪關張,王春申家的客棧更成了魔窟,無人敢來。
在這座四處瀰漫死亡的孤城之中,車夫、掌柜、算命的,這些平凡甚至卑微的生命開始直面死亡,與瘟疫抗爭,綻放人性的堅韌之美:
傅百川在傅家甸的混亂時期打擊不良商販發災難財,抵制物價上漲,在對抗鼠疫的過程中積極配合防疫並生產口罩;周濟主動將家裡的點心鋪改為為病患做飯的夥房,祖孫三代每日不顧被傳染的危險前往隔離區送飯;王春申與他心愛的黑馬自願拉走逝者;經常來傅家甸的俄國人謝尼科娃號召更多人捐款;就連一向不懂世事的喜歲,也在災難中成人了。
恐慌中的人們選擇用微薄的力量去反抗死亡,生命的脆弱讓他們有了比平時更強的凝聚力,守望相助。但書寫這樣的反抗的遲子建是克制的,一如她書寫死亡,哀而不傷,不宣洩、不濫情,始終「在溫暖裡包含了一種尖銳和哀愁」。
越是死亡陰影籠罩,越是有溫情的東西從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中探出頭來。
比如當妻子的情人巴音因鼠疫而第一個倒斃在傅家甸的街頭時,王春申沒有表現出眾人期待的拍手稱快,反為其悲傷。但他的悲傷是沉默的,正如他的善良也是沉默的,連他自己都不明確。在之後接踵而至的死亡面前,王春申用積極地參與消滅鼠疫來無聲地反抗命運,死亡也讓他原諒了所有傷害過自己的人。
在生死未卜的窘迫中,王春申這個情感不幸、窩囊卑微的男人,內心卻保有一片詩意的世界。當長久以來一直是他情感寄託對象的謝尼科娃也在災難中喪生後,他每個禮拜天都趕著馬車從她門前經過,幻想著謝尼科娃從那座漂亮的房子走出來踏上他的車去教堂做禮拜。
有一個禮拜天,他重走了謝尼科娃每個禮拜天都會走的路,並去觸摸了她曾經觸摸過的門把手。當他來到謝尼科娃喜歡的鐘表店,看到那些已經壞了的時鐘時,「王春申的眼睛溼了,因為他從這些壞掉的時鐘裡,看到了謝尼科娃青春的臉」。
卑微中生長著的美好,更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遲子建賦予小說人物堅韌、隱忍,一種低眉的靜默,卻絕不是麻木不仁。這種從災難的罅隙中透出的人性光輝,是遲子建用文學留給人們的生存意義和希望。
白雪與烏鴉
黑與白,生與死
隨著故事情節的推進,書名「白雪烏鴉」的隱喻被一點點展開。白雪烏鴉構成的是黑白兩色對比鮮明的世界。
通常來說,黑色與死亡有關,而白色,正如書中人物于晴秀所說———白色多亮堂啊,銀子是白花花的,大米是白花花的,砂糖是白花花的,雪花也是白花花的。
但在這部小說中,傅家甸的死亡是以大雪展開、以春回大地結束的。白色的雪是死亡的預告,也是死亡的見證,最終抹殺了死亡的痕跡。而黑色的烏鴉不僅是翟芳桂的獨愛,也是傅家甸的象徵:到了冬天,那些色彩豔麗的鳥兒都撲閃著翅膀南飛了,烏鴉卻在北方的雪野裡站立著。
大年初一焚屍的這天,傅家甸的墳場上,伍連德從衙役手中舉起燃燒的火把,引燃第一堆棺材。可是有幾隻烏鴉,卻無所畏懼地飛來了。它們落在墳場上,身披黑衣,端端立著,好像要為這些無辜的死者,做最後的守靈人。
儘管有無數的傅家甸人因鼠疫死去,但烏鴉卻一直以頑強的生命力盤旋在傅家甸的上空。烏鴉的生生不息仿佛預示著同樣經歷集體性死亡的傅家甸人也將挺過這次災難。
小說尾聲,鼠疫過後,于晴秀生下孩子後沒有奶水,喝了傅百川打的烏鴉做的湯後,奶水充足滋潤起來。仿佛烏鴉的生命力移植到了災後第一個降生的小生命裡。
白雪和烏鴉,兩種色彩的對比為整部小說塑造了黑白肅穆的世界,使小說具備一種生命的沉重感。黑與白,生與死,生總是連著死。這是遲子建在小說中製造的意象,生命的意象。
1910-1911年,東北鼠疫流行,黑龍江哈爾濱第一疑似病院。(fotoe 圖)
溫情與深刻
《白雪烏鴉》出版後,並非全然沒有質疑聲。質疑集中於一點:遲子建筆下的死亡,是否存在著某種「對死亡的恐怖正視不足」,以詩意「化解了死亡」?
比如喜歲的死。喜歲是在尋找祭祀灶神的馬吃的乾草時偶然闖進了隔離鼠疫患者的火車車廂裡,車廂裡的人都是傅家甸的,都認識喜歲、調侃喜歲。聽說喜歲要乾草,一個高顴骨女人把自己睡鋪下的半捆乾草給了他。就是在這樣歡樂的氣氛裡,喜歲被鼠疫悄悄地攻擊了,並且傳染給了他的父親周耀祖。
周耀祖在得知喜歲調皮地跳進過車廂後,只是惱怒了一下,接著就坦然面對了。他回到家後,編了個理由沒讓喜歲與他的母親于晴秀與妹妹喜珠一起睡。當喜歲爺爺周濟發現的時候,周耀祖示意他關上房門,以免于晴秀與喜珠偶然間闖進來染上病。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周濟跪在地上呼喊:「老天爺呀!你叫走一代人不行,還想三代一起叫呀———」伴隨著這個絕望的呼喊,周家三代和火車車廂裡的9人全部死亡,這是鼠疫退卻前的最後一波死亡。
這一章在母親于晴秀夢到喜歲重新回來而流下的淚水中迅速結束,遲子建不肆意地展開情感描寫,而是點到為止。與描述死亡相比,她更想「用生活日常表達出動蕩中的平和」,這種「沉鬱但不絕望」的「溫情」文學風格,是否就如某些學者所批評的那樣不夠深刻?
對此,筆者認為,觀察同一件事,每個人有自己的角度;在表達同一件事時,每一種文體也有自己的角度,有自己的角度就意味著展現面的局限。圍繞東北鼠疫,非虛構寫作有非虛構寫作承擔的功能,小說有小說的功用。
就像圍繞新型冠狀病毒疫情,人們觀察、討論、反思的角度,也是非常多元的,唯如此,我們才能看深、談透。但我們不能要求一種意見涵蓋所有的角度,那樣既不現實,也更不可能做到深刻。
此外,溫情也不意味著就是不深刻的。回到喜歲的死亡,這一章以「灶神」為題,是否指向科學與迷信在這場鼠疫中的纏鬥、交織?周耀祖面對死亡的坦然,背後是多麼複雜的情感,包含多少勇氣與犧牲?于晴秀的夢回,是不是也可以展開更豐富的關於生死的哲學討論?這些也許是作者的用意,也許只是讀者的揣摩,但優秀的作家不就是留下值得討論的文本,而不是給出唯一的生硬答案嗎?
遲子建的「鼠疫」寫出了獨屬於她的傷懷之美,在溫婉中透出生命的尊嚴和活著的執拗。這就足夠了,足夠給今天的我們以勇氣與安慰。
來源:朝花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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