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上絲綢之路,因其貿易貨物「絲綢」而得名;而海上絲綢之路之名,又緣於陸上絲綢之路。
然而當千年後的我們站在饒平柘林港口,遠眺煙波浩渺的入海口,遐想當年千帆競逐的盛況時,船上那一個個鮮活的故事,我們已經不得而知。所幸還有一批批珍貴的文物流傳下來,讓我們在努力還原「海上絲綢之路」的蹤跡時,驚喜地發現,其實它更多地應該被稱為「海上茶葉之路」、「海上陶瓷之路」、「海上香料之路」……
編纂於2000多年前的《漢書·地理志》,如實記下了這一光輝歷程的起點:「有譯長,屬黃門,與應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離、奇石、異物、齎黃金、雜繒而往……」
●南方日報海絲採訪組/本版主筆 吳哲
古沉船告訴了我們什麼故事?
一條船代表一個時代
「南海一號」古沉船被安置在「水晶宮」的鋼製沉箱中,周圍被海水浸泡。考古專業人員正在小心翼翼地對古船上表層的淤泥進行清理,一些探方內露出了大塊凝結物,上面附著或完整或破損的碟、罐、瓶等文物,有些探方內還可清晰地看到船舷
十裡銀灘,背山面海,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就坐落在美麗的陽江市海陵島上。2007年12月,「南海一號」被整體打撈並移入「水晶宮」,成為世界上首個在室內進行的古沉船發掘項目。
記者走進「南海一號」的發掘現場,看到這艘美麗的古沉船正安靜地躺在「水晶宮」之中。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技術總監孫鍵介紹,保護髮掘工作進展順利,今年5月底已將沉船的上表層淤泥基本清理完畢,古沉船的上方輪廓線初步呈現。這標誌著沉船船體發掘的第一階段已告一段落。下一階段的發掘工作將留待今年10月繼續,整個「南海I號」的發掘工作預計將在3年內完成。
此前陸續出水的貨物,部分已在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的展廳展出。其中匯集了德化窯、磁灶窯、景德鎮、龍泉窯等宋代著名窯口的陶瓷精品,品種超過30種,還包括許多「洋味」十足的瓷器。
「這些高質量的古瓷器,造型獨特,工藝精美,真實地反映了宋代時期造瓷工藝的最高水平,當中很多的瓷器前所未見,也沒見任何史料記載。」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館長黃鐵堅說。
在孫鍵看來,「南海一號」的特殊之處,在於這是一條滿載貨物出航的沉船(此前的沉船大都是返航的空船),從而提供了一個800年前南宋時期中國貨船的完美樣本。「船,是可以代表那個時代的,就像太空梭可以代表我們這個時代一樣。從船身的構造、技術能夠讀出時代的數據,而船本身載有船員、客商,幾十上百人在船上生活,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完整的生存方式的樣本。」
而最關鍵的船貨,則代表了其時中國輸出的手工業製品的巔峰。每一件文物,都代表著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可能,為許多待破解謎團提供更多線索。
在粵東,另外一艘沉船的考古同樣引人注目。「南澳一號」於2007年5月25日被發現,船上所裝載的文物有盤、碗、罐、碟、瓶、蓋盅等生活用具,橫跨宋、元、明三個年代,據初步判定沉船年代為明萬曆年間。
辛國安是汕頭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文物科一名已退休的老科長,發現沉船時曾第一時間趕赴現場。「我們知道明初和中後期曾經實行海禁,並且明代朝廷是堅決禁止銅材出口的,但『南澳一號』出水的文物裡卻有銅材。所以這條船是什麼性質?民間的還是官辦?是不是走私船?颱風擊沉的還是海盜打的?這些問題,都懸而未決。」
現如今,「南海一號」和「南澳一號」的代表性文物,靜靜地躺在廣東省博物館的展示大廳,等待著人們去發掘它們的故事。
海洋帶來了什麼變化?
對外貿易刻下海洋烙印
李炳炎彎腰將碎瓷片一一拾起,逐個指著跟我們說,這個圈腳沒釉、胎體潔白,應該是北宋的瓷片。那個是低足的,另一個是餅足的。「這些都是當時溫度太高燒變形了的,所以我們現在能見到的都是當時的廢棄物。」他略帶遺憾地嘆了口氣,將瓷片仔細地收好
辛國安告訴我們,「南澳一號」的船載文物,主要為明代粵東或者閩南及江西一帶民間瓷窯生產的青花瓷器,少量來自附近的潮州窯。
潮州窯,正是我們另一個重要的尋訪點。
古城潮州城東郊,有座筆架山,從南至北,因形似筆架而得名。據傳在北宋窯火旺盛時期,這裡有大小窯灶近百個,民間稱為「百窯村」。每當瓷窯點火生產,呈現「百窯相連薪火旺,東岸窯火映天紅」的壯觀場面。1953年至1986年間,筆架山先後發掘了10條瓷窯,規模大小不一,其中1986年發掘的10號窯,是一座巨型瓷窯,殘長就達79.5米,國內罕見。
潮州市頤陶軒潮州窯博物館館長李炳炎驅車帶記者來到10號窯遺址。
茂密的叢林中,長條形的古窯依山而築,由下自上,如龍似蛇。
1940年,一個名叫麥康的西方人,親自到福建、廣東做了考古學調查之後,在《亞細亞》雜誌上發表了《中國古代窯址》一文,專門介紹潮州筆架山考察的情況。他說,筆架山窯廢棄的瓷片,分布在長1—1.5英裡、寬0.25英裡的地域之內,河邊含有瓷片的積土層高達10-15英尺,這是他在中國所見過的最大的一處古代窯址。
74年後的今天,記者俯下身,仍能在廢墟上輕易找出幾塊碎瓷片。
李炳炎說,廣東省博物館編寫的《潮州筆架山宋窯發掘報告》對1號窯的產量做過估算,認為這座全長30米的中型窯每1次燒制的成品大約有中型碗5萬件左右,由此推斷,像10號窯這樣的大型窯,年產量超過50萬隻,當年整個筆架山窯場的產量相當可觀。
當地學者、韓山師範學院潮學研究院教授黃挺認為,數量如此巨大的產品,不可能都在本地和鄰近地區消費。筆架山窯址出土的西洋狗、歐式蓮花爐一類器物,又明顯是針對海外市場的需求而生產。因此宋代筆架山潮州窯產品外銷的觀點,已成學界共識。
事實上,潮州自唐宋起便是對外貿易的交通點。《全唐文》記載,潮州在唐德宗時曾有「波斯、古邏本國二舶,順風而至」,政府「任蕃商列肆而市」。
海外貿易的發展,也促進了潮汕地區社會經濟的繁榮。當潮汕地區特有的「紅頭船」載著瓷器、紡織品,漂洋過海,換回當地最需的糧食以及木材、象犀、珠寶、藥材等物時,也造就了大批不同層次的從商人員和航海人員,推動潮州商人成為明、清代海上貿易中一支重要的經濟力量。與此同時,不少潮人在海外安家落戶,成為當地的華人或華僑。可以說,海上絲綢之路在潮汕文化中刻下了深深的海洋烙印。
海上貿易產生了什麼影響?
改變中國改變世界
無論在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還是潮州市頤陶軒潮州窯博物館,記者都發現了一些有趣的細節。比如「南海一號」所打撈起來的文物中,有著與阿拉伯人常用的「手抓飯」飯碗類似的「大喇叭」瓷碗,其式樣在國內從未發現過;潮州北宋古窯遺址中,也發現了與伊斯蘭教所用的油燈相近的器型
專家認為,這些與國內同類物品風格迥異的商品,顯然都是專門為國外客戶製作的。也就是說,早在千年之前,「來樣加工」這一國際商業合作及貿易的形式,就在中國出現了。
如果仔細梳理我國古代對外貿易史會發現,中國的進出口商品,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貿易對象的不同而發生相應變化。秦漢時期,以絲綢、漆器、鐵器為主。隋唐時期,陶瓷興起,瓷器成為當時出口的新興商品。明清時期,棉布也成為主要出口商品。而直到唐初,設市舶使於廣州,總管東南海路對外貿易,制定稅收徵管等制度,中國外貿始納入政府管理。
在這個過程中,與海外貿易相關的文化逐漸形成,潮汕地區的「僑批」文化便是其中之一。
在當年僑胞集中的東南亞各國,金融郵政機構尚未建立或極不完善,海外僑胞捎回家鄉的款項和信息,由「水客」和海內外的僑批館遞送。這種連帶家書或簡單附言的匯款憑證,就稱為僑批。
在汕頭僑批文物館收集的僑批中,有父親為剛出生卻不曾謀面的孩子取名的;有兒子問候年邁雙親的;有父母鼓勵兒子發憤讀書的……一封封僑批,就是一個個說不完的親情故事。
而貿易改變的不僅僅是中國,還有世界。
《廣東華僑史》主編、暨南大學教授張應龍認為,到了近代,中西貿易是以茶葉為核心。在18、19世紀,歐洲國家只能用白銀來購買中國商品。當時不管荷蘭、丹麥還是瑞典的商船來中國都是買茶,但這些國家本身不喝茶,他們買了茶葉賣給英國。運貨的時候,通常是陶瓷壓艙底,上層放生絲,最寶貴的茶葉放中間。當年運載茶葉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飛剪船。飛剪船運茶,以快制勝。運茶的航程,是以生命為代價的賭博,最先到達倫敦的飛剪船將獲得超額的利潤。
現如今,飛剪船已難尋蹤跡。但海上絲綢之路所帶來的對世界的改變,卻如茶香一般香醇,悠遠。
物證
潮州唐宋窯址分布圖
頤陶軒潮州窯博物館館長、古陶瓷專家李炳炎向記者展示了他收藏的潮州唐宋窯址分布圖。李炳炎介紹,宋朝是我國瓷器生產發展的繁榮時期,名窯層出不窮,花色品種繁多。據考古學家發現,全廣東省有宋窯80多處,估計年產瓷器1.3億件,為唐代的22倍之多。
銅鎏金龍紋開口環
在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館長黃鐵堅向記者展示了銅鎏金龍紋開口環,這是「南海一號」上出水的著名藏品之一。手鐲直徑約10釐米,長約30釐米。造型為兩個龍頭交匯於一點,在周身捲曲、呈C形的龍身上,鐫刻著精美的幾何紋和花紋,圓潤流利,極具動感。
訪古思今
廣東成為外經貿
第一大省絕非偶然
在會展經濟風起雲湧的今天,每年春秋兩季定期在羊城舉辦的廣交會,仍是一張最能吸引世界各地客商眼球的中國「名片」。創辦以來很長一段歷史時間裡,廣交會是我國唯一的對外貿易窗口,至今仍是我國規模最大、層次最高、商品種類最全、到會客商最多、成交效果最好的綜合性國際貿易盛會。可以說,世界通過這裡發掘商機,中國通過這裡走向世界。
同樣地,觀察廣東開放海外貿易的歷史,從漢代延續至今天,上下2000年持續發展,歷久不衰。因此,作為「中國第一展」的廣交會之所以落戶廣州並不斷發展壯大,廣東成為中國改革開放前沿地和全國第一外經貿大省,絕非偶然,而是廣東開放海外貿易兩千多年的歷史必然。
如今,在網際網路電子商務迅猛發展的時代浪潮下,廣東跨境電子商務也取得令人矚目的成績。據估算2013年廣東完成跨境電子商務零售進出口交易總額約200億美元,佔同期全國跨境電子商務零售交易額約七成。
口述
讓更多人知曉宋朝古窯的寶貴歷史
「潮州有個宋朝古窯,非常珍貴,你們一定要去看看。」出發前,主攻歷史學的金博士說。
「不用看了,那裡就是個遺址,沒什麼可看的,真的。」在潮州,一名當地工作人員跟我們說。
在我們的堅持下,記者一行來到潮州古城區的韓江東岸。當看到山坡上斜臥似龍近百米的龍窯時,不禁發出一聲讚嘆。
文物管理所的工作人員打開門鎖,推門入內,但見斜坡式的窯床蜿蜒而上,雖然窯頭火膛已被毀,但窯床上的火燒土仍依稀可見。「你們走路要小心,千萬別踩到窯底!」李炳炎一再叮囑。
李炳炎現在的身份是廣東省收藏家協會理事、中國古陶瓷研究會會員、副研究館員、潮州市頤陶軒潮州窯博物館館長。而在幾年前,他的身份還是潮州市東大電器有限公司經理。
在頤陶軒潮州窯博物館,李炳炎向記者展示了他所收藏的陶瓷藏品——自商、周至漢、唐、宋、元、明、清、民國等歷代潮州陶瓷器皿,館藏近3000件。
李炳炎從祖父一代就開始經營瓷器買賣,家傳不少藏品。博物館的藏品大部分是歷次發掘所得,其餘採集自民間。近年來他已捐了200多件藏品給各級國有博物館。
事實上,當年西方人麥康的文章發表後,國內甚少人讀過,筆架山窯也仍未引起人們注意。而真正讓學術界關注起宋代筆架山潮州窯的,是著名潮籍學者饒宗頤。1955年,饒先生所著《潮瓷說略》,發表在日本陶瓷協會出版的《陶說》上;1982年,饒先生又作《潮州宋瓷小記》一文,討論宋代筆架山潮州窯。
這些史料,都被李炳炎仔細地在博物館中妥善收藏著。他甚至專門出版過一本《宋代筆架山潮州窯》的書籍。作為潮州市政協常委,他多次上交提案建議加強對潮州北宋古窯的保護,正是在他的積極呼籲下,原先緊挨著古窯遺址並造成影響的粉絲廠被拆除,古蹟得以保存。
李炳炎認為,以筆架山窯場為代表燒造的青白釉瓷、青釉瓷、醬褐釉瓷器是潮州瓷業生產的興盛期。從北宋初期至政和年間長達1個半世紀的旺盛窯火,奠定了筆架山窯於北宋時期在南方窯場中的重要地位。時至今日,潮州仍是聞名遐邇的「中國瓷都」,日用陶瓷、藝術陶瓷、衛浴陶瓷出口量居全國首位。
2001年6月,歷經千年滄桑而倖存的筆架山窯址被列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如今的李炳炎,早已將生意交給家人打理,潛心研究潮州古窯及古陶瓷,專心守護著古窯遺址。他的心願是將古窯址加以修繕之後建設成重點旅遊景點,讓更多世人知曉這段寶貴的歷史。
總指揮:莫高義 張東明 王更輝
總策劃:王垂林
總統籌:郭亦樂 郎國華
陳 志 張翼飛
執 行:謝思佳 盧 軼
金 強 羅彥軍
口述人:
李炳炎,廣東省收藏家協會理事、中國古陶瓷研究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