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明
因為"馬爾康阿來詩歌節"的舉辦,近兩年我幾乎每年要在馬爾康待上幾天時間。這使我有機會從容地行走穿梭於蜿蜒激蕩、風光迷人的梭磨河谷,並探幽馬爾康這塊充滿神奇、生長美麗、出土特產的土地。
不,更準確地說是拜讀。
梭磨河,大渡河的一條小支流,發源於阿壩州紅原縣壤口鄉的羊拱山北麓,壤口以上稱壤口爾曲河。過壤口,便進入梭磨鄉。歷史上加絨地區最顯赫、級別最高的梭磨土司於康熙六十年就置長官司於此,並修築了輝煌的官寨,使梭磨名聲大震。因此,壤口以下改稱梭磨河。它由東向西橫貫馬爾康全境。
馬爾康市是阿壩州府所在地,下轄三個鎮十一個鄉,是一個以加絨藏族為主的聚居地,藏語含義是火苗旺盛的地方。梭磨河就在這火苗旺盛的地方日夜流淌。它是這座城市的動脈,也是加絨人的母親河。
今年去時,已是十月下旬,比去年大概晚了一個多月。從成都出發,沿都汶高速、汶馬高速行駛,過桃坪羌寨不久,便進入馬爾康地界。昨夜下過的雪,白的像雲像哈達,從山頂向下流淌,漸次籠罩了山的上半部,墨綠被白色覆蓋。我過去一直以為看雪必須在北方,其實是錯的,北方只是冬天有雪,而馬爾康一年四季都有。
當白色流洩到山腰時,溫度阻止了它的繼續下行,白色變淡,綠色又成了主宰。不少粗壯的樹枝依然掛著零星的雪,這雪因溫度的升高變得有點粘,風一吹便會一片一片"啪嗒、啪嗒"掉下來,也不像北方的雪是飛飛揚揚飄下來。再往下,接近河谷時便見各種各樣盛開的花。村寨建在山腳下、河流邊,河流繞著村寨走。寨子和河流總是交織在一起纏繞在一起,人就在村寨裡和河流間生產生活。
秋天正是收穫的季節,沿途可見,有人在菜地裡彎腰幹活,薅草翻地;有人在樹下面搭個梯子採摘果實;有人在路邊擺個攤攤,出售山裡的特產和自家的花椒、水果、核桃、大南瓜、犛牛肉、各種民族特色的手工製作。看著這些 ,我在想,如果有人能把這些畫成畫,肯定比清明上河圖還要美。
我過去一直以為馬爾康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數民族地區,風光如畫、天高地遠,純樸自然、步態懶散。這樣的環境又賦予人們特殊的稟賦,能歌善舞、豪放不羈、陽光簡單、酒酣胸袒。偶爾也可見一些深深的歷史印記和依然流淌在生活中的古老習俗。而這兩年的行走,改變了我的認知,一些蘊涵在這個民族血脈裡的細膩、執著深深打動了我!
21日,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們有幸在當地作家巴桑、楊素筠的陪同下,從馬爾康市沿梭磨河峽谷出發,驅車前往沙爾宗鎮米亞足村,參觀一個名為"吉崗擦擦"的博物館。大約一小時後,到達目的地。當有人告訴我這就是要參觀的博物館時,我第一反應是,如果這能叫博物館,它一定是世界上最小的。
博物館位于吉崗山半山腰,總共有四間木結構的矮小房子,面積加起來也不足兩百平方米,顏色是紅色的,是藏區常見的紅。它的創辦者是幸饒巴蘭卡師父。
"擦擦"藏語的意思是「複製」。擦擦博物館收藏展示的全是"擦擦"。那麼,究竟什麼是"擦擦"呢?《無垢莊嚴經》記錄了倉巴祖普和佛陀的一段對話,這段對話有助我們理解什麼是「擦擦」。倉巴祖普問:善男信女們「若想學精進菩薩純正善行之業,應如何做?」佛陀回答:「凡想進入居士乘法門學修菩薩純正之善行,應製作善逝靈塔和擦擦,如是修持。」從這句對話裡,我們可以把「擦擦」理解為是對佛塔的複製。
2016年3月,修路的挖掘機揭開了吉崗擦擦的面目。這裡出土的擦擦,有圓形、四方形、三角形等,大多是由泥土製作而成,大的也就五六釐米見方。
幸饒巴蘭卡師傅介紹,吉崗擦擦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真實記錄了加絨信眾在這神奇的土地上,生生世世積累的祈願智慧和實修精髓,具有重大的文化價值,也被稱為佛教造像藝術的「活化石」。
從四年前發現了這些擦擦起,幸饒巴蘭卡就致力於它的保護、研究、展示和傳承,傾其所有修建了這個博物館,展出了幾百件大小不等、形態各異、五顏六色的擦擦。在這偏遠荒涼的山谷,有這樣一個處所,無論如何是令人感動的。
博物館的旁邊有一間接待室,室內雖然簡陋,但擺滿了各種書籍,也就充盈了足夠的書香味道。幸饒巴蘭卡師傅告訴我,他還要修幾間房,讓那些有文化有修養的作家,隨時能住下了。在他看來,傳承文化是多麼的重要和神聖。
乘車離去,素筠女士講起了幸饒巴蘭卡的身世,他6歲被父母送進寺廟,如今已39歲。
車在山路上顛簸著前行,我驀然回首,隔河相望,看到在天上的雲、山頂的雪、風中的幡、地上的綠樹映襯下的紅色博物館和依然在風中站立的幸饒巴蘭卡。那一刻,我覺得看到了一幀無比動人的風景。
三郎若丹,是另一位感動了我的藏族小青年。他身材高挑勻稱,臉型輪廓分明,膚色黑裡透紅。四年來,他把打工掙來的將近一百萬元錢,投進了他的博物館。這個博物館其實就是他的老宅子。22日上午,我和作家葛水平,共同把一塊紅綢子從刻著"阿爾莫克莎民居博物館"的木扁上拉下來,算是為他的博物館揭了幕。我很願意做這件事,因為我為他的這樣一種舉動這樣一種情懷感動著。
這是一個七層的石雕建築,上大下小、形似碉堡,前臨河,背靠山,高聳挺拔。據史書記載,在馬爾康茶堡,早在五千多年前就有人居住,《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傳》有文:"壘石為屋,高十餘丈,為邛籠"。據專家考證,阿爾莫克莎站在山谷裡,至少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但保存完好,是嘉絨古建築的活化石,對研究人類學建築具有重大價值。三郎若丹2017年註冊了「阿爾莫克莎民居博物館」。
小主人帶領我們一邊參觀一邊作了詳細介紹,使我們對這棟建築的過去和這個博物館的現在有了一個全面了解。
這棟房子也的使用面積大約一千平方米,完全是按照人的身體結構建造的。一樓過去是關養豬牛羊的圈舍,對應著人的腸子,也是排洩系統。現在主要展示馬具、牛具、原始的木石農具等。二樓對應的是人的腹部,過去用於堆放草料,現在陳列各類藏茶,可以欣賞藏族音樂,品嘗藏茶,也可喝咖啡。三樓是廚房和火塘,曾是一家人吃飯議事的場所,相當於人的心臟和胃,現在主要收藏農耕時代的酒具、陶鍋、陶壺、樺樹木勺、酥油桶、饃饃木板、銅茶鍋、銅水罐以及各種木碗、陶碗等生活用品。
在四樓和五樓,我們分別來到環繞三面的迴廊。主人指著左右各一的木頭房子告訴我們,那是糧倉,用於儲藏麥子,青稞,大豆等糧食。他說:"民間有個很形象的比喻成,四樓五樓是母親的胸脯,左右的糧倉就相當於母親的乳房。如今也是存儲了賦予生命的食物,人也主要住在四五層。六層主要是經堂,相當於人的大腦,是決定重大事情和平常誦經的。"
來到七層樓,看到樓頂插著那麼多的經幡,小主人風趣地說:「這是最高層,離天最近,插上經幡,所有的心願都可以對上天訴說。你們看,嘉絨人在建築美學和生活上的領悟,是不是充滿了詩意?」
不得不承認,古老智慧的精美建築加上他深刻形象的獨特解說,使參觀者大為震驚,久久不願離去。
臨別時,他告訴我們,博物館計劃今年底免費開放。他希望通過博物館留住一段記憶,留住一段情感,記住自己的來路。他說,人活著總得有根呀!
我無論如何想不到,這位讀書不多的青年人有著這樣的夢想和情懷。
真的,我不知道加絨藏族同胞為什麼如此珍愛自己的歷史?不,準確地說,應該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同胞,同飲著梭磨河水的人們。
在馬爾康市梭磨鄉毛木初村也有一個館,大約一百平方米左右,它的名字叫村史館。在我有限的知識範圍內,這應該是我國第一個鄉村歷史博物館。館內通過圖片、文字、老物件等,展示了毛木初村半個多世紀的變遷。
村支部書記叫馬永蓮,藏族,高原的陽光和農村的苦力把她塑造成一位古銅色的女漢子,敦實、慈祥、快言快語。我稱她馬書記,她手一擺:「別叫馬書記,叫馬二姐,十裡八村的人都這麼叫,都知道我。」她向我介紹說:"我們村最開始只有十幾個人,原居民只有兩戶,都是藏族",她用手指了指,"這頭一戶那頭一戶。六十年代,知青下鄉,森工進山採木頭,毛木初村來了兩批移民,從一個純藏族居民的小村莊變成了一個藏、羌、漢和諧共處的示範村。現在有六十四戶一百五十人,大多數都是漢族。"
在村史館的牆上,詳細記錄了自1957年以來,村裡發生的重大改變:1968年:修建第一條土路;1986年:開始通電;2017年:全村脫貧……
「建個村史館,就是讓小一輩記住自己的來路,記住曾經的艱辛,感恩今天的好日子",馬二姐粗中有細。
從吉崗擦擦到阿爾莫克莎民居再到毛木初村史館,馬爾康到底擁有多少類似的博物館,我沒有統計過。但作為一個縣級市,它擁有的數量一定是最多的,雖然並不宏大氣派——為什麼要宏大氣派呢?這其中的深意是值得人們探究和深思的。
如果說馬爾康的卓克基土司官寨、松崗天街、大藏寺,因積澱了獨特而深厚的文化而成為地標性文物已經家喻戶曉,那麼這些正在成長中的博物館,有誰敢否認它幾年甚至幾十年幾百年後的價值呢?沒有一種深植於這個民族骨髓的情緣和執著,誰會把大量的財物和精力花在此處呢?
我也常常感動於阿壩州和馬爾康的領導們,他們中有不少人就是作家或者文學愛好者,對文化的愛源自骨髓,而絕不是嘴巴。他們打造了阿來舊居,如今已成為馬爾康旅遊的必去之地。他們在很多景區建了阿來書屋,真正把文旅融合生動付諸實踐。他們設立的每年一屆的阿來詩歌節,如一朵格桑花,一紮到這塊土地上,就顯示了對土壤和氣候的無比適應,僅僅辦了兩年就受到廣泛讚譽。
美,在我看來只有兩種,一種是自然孕育的,一種是人類孕育的。在流淌著梭磨河的這塊神奇土地上,這兩種美鮮豔而茂盛地綻放著。我忽然覺得,所謂看得見山水、忘不了鄉愁,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不息的梭磨河啊,當你汩汩滔滔一往情深地流過馬爾康時,我終於看到了不只是晶瑩飛濺的美麗浪花,還有託舉著你的靜默深沉的河床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