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7 07:30 | 浙江新聞客戶端 | 記者 陳寧 通訊員 王蕊
倪一鳴(左)與馬量(右)。
這是人體內最精密的「儀器」——一天10萬次的跳動,每跳動一次,都伴隨著瓣膜的開合,瞬間血液由心臟啟動,向全身進發。
成年人的心臟只有拳頭般大小,卻「掌管」著生命的一切。有人說心胸外科是最具挑戰、最高難度的醫學領域,心胸外科醫生便是一群「遊走」在毫釐之間的人。
然而,當記者在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見到倪一鳴和馬量這兩位心胸外科主任時,卻很難將這個高風險的職業與溫文爾雅、風趣率直的他們聯繫在一起。「進入醫院前,從沒想過自己會當心胸外科醫生。」採訪時,他們不約而同地調侃道。
可就是他們,聯手創造了浙江省內心胸外科領域的一項項記錄:11分05秒做完二尖瓣置換手術、19分鐘完成換心臟關鍵步驟、開創大血管手術、發展微創心臟外科手術……倪一鳴和馬量也成為省內僅有的兩位獲得中國醫師協會心胸外科「金刀獎」殊榮的人。
為什麼能把「沒想到」做到業內最佳?跟蹤採訪數天後,記者發現,這是與堅持和擔當有關的故事——
故事一
從「被迫」到「充滿意義」
「行醫是一種藝術而非交易,是一種使命而非行業。」——威廉·奧斯勒
1983年,從原浙江醫科大學畢業的倪一鳴被分配至浙江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現浙大一院)工作,報到的那一天,他與所有心懷理想的醫學生一樣,走進醫院大辦公室等待分配。
「倪一鳴,心胸外科。」
話音落下,這個結果令他頗感意外。「膽小」「社交恐懼症」「一說話就臉紅」是幾乎所有人對倪一鳴的印象。他的夫人曾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回憶這段經歷:聽說當外科醫生要有一顆獅子的心,掂量著自己的心只有兔子般大小,報志願時果斷報了內科。當個人志願和醫院分配發生衝突時,「被迫」當上了一名外科醫生。
但在當時,這個「被迫」卻有著獨特的意義。心臟換瓣術,曾被稱為「涉險」手術。1983年,浙大一院全年的心臟手術僅為100例;省內換單個心臟瓣膜的死亡率為1/3,換雙瓣的死亡率則高達50%……
彼時,心胸外科的條件異常艱難。倪一鳴記得,科室裡沒有靜脈穿刺的管子,醫生們就到店裡買一根工業塑料管,將它與針頭連在一起後,往酒精裡泡一泡就算消過毒;監護室的設備非常簡單,只有4張床、一臺鳥牌呼吸機和4導聯的心電圖;由於缺少設備,有時醫生們要戴著聽診器聽上整整一夜,才能逐一記錄每分鐘病人的心跳變化。
直到有一天,一個美國基金會來到醫院做心臟搭橋手術演示,外國醫生們細膩的手法,縫合時一針一線間的精準都讓倪一鳴大開眼界。「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什麼時候國內醫生也能有這樣的技術?」
帶著這樣的疑問,1987年,倪一鳴獲得了到瑞士蘇黎世大學心血管外科進修的機會。在異鄉,他憑藉著刻苦與堅持,從第三助手升到第二助手、第一助手,再到主刀醫生。他也成為當時蘇黎世大學外科進修的外國人中,唯一一位站上手術臺主刀位置上的人。
一次,倪一鳴的導師Von·Seggesser先生帶著他到校外做手術,他負責縫合。因為縫合平整、針距均等,當Von·Seggesser向人們介紹:「This is Chinese」時,在場的人們無不豎起大拇指。每每回憶起這一幕,靦腆的倪一鳴總是微微一笑。「那是我最驕傲的時刻。」
國外的求學經歷,也讓倪一鳴感受到了無盡的壓力:「就拿手術中最基礎的開胸來說,國內操作方法耗時半小時,而國外醫生開胸,省去了很多多餘動作,3分鐘就能完成。
在心胸外科領域,分秒之間都關乎患者的生與死。學成歸來的倪一鳴,一直致力於優化瓣膜手術流程:他嚴格規定瓣葉的切除順序、縫線的放置、持針的角度等細節,大大縮短了手術時間,降低了手術併發症風險。
每一天,倪一鳴及其團隊都要經歷3-5遍重複的手術環節:開胸,建立體外循環,換瓣,縫合,檢查人工瓣關閉及開放功能……在他的不斷努力下,醫院心胸外科各主刀醫生單瓣膜置換手術主動脈阻斷時間都能做到在20分鐘以內,而他自己創造的二尖瓣置換手術的最短主動脈阻斷時間僅為11分05秒。
對外科醫生來說,最大的噩夢莫過於「主動脈根部出血」,當手術中患者出現主動脈出血時,許多醫生第一反應是立馬縫上,可現實卻是越縫血量越大,最終導致患者因失血過多死在手術臺上。倪一鳴反其道而行之,首創「大包圍術」,變堵為疏,對主動脈外圍的出口進行封堵,將血液引流到心臟低壓區。採用這一技術,他挽救了十幾例面臨死亡的患者生命。
倪一鳴憑藉精湛的醫術和管理經驗,在病區僅有43張床位的情況下,近年來每年完成各類心臟手術1300餘例,單病區效率在全國同類科室中名列前茅。
現在,再看36年前的「被迫」選擇,倪一鳴會說:「我覺得它充滿意義。」
故事二
和細節「抬槓」的人
「一個高明的外科醫生應有一雙鷹的眼睛,一顆獅子的心和一雙女人的手。」——倫·賴特
對於心臟外科醫生而言,速度是最為重要的。
手術過程中,心臟停跳的時間直接關係到病人的康復。所有心胸外科醫生都會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儘量縮短手術時間,在浙大一院的記錄裡,置換一個瓣膜主動脈阻斷時間平均20分鐘,置換兩個瓣膜40分鐘,這一平均時間同早期或文獻報導縮短至少30分鐘。
「節省下來的30分鐘,依靠的是嫻熟的技術和對細節、流程的改善。」馬量告訴記者。
1992年,從原浙江醫科大學畢業的馬量選擇了聽起來極具挑戰的心胸外科。彼時,他並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高大上」的領域裡能做什麼貢獻,也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個和細節「抬槓」的人。
在心臟外科手術縫合過程中,醫生兩隻靈巧的手如何有效分工?在長期的臨床經驗中,在倪一鳴的啟發下,馬量發現,右手拿持針器縫針,左手拿鑷子拔針,動作連貫快速,又不易損傷組織,與傳統的持針器拔針的縫合方式相比有很大優勢,尤其適合於心臟大血管的操作中。於是他反覆刻苦練習,節省了手術時間。
上世紀90年代初期,開胸手術縱向切口的長度達40釐米。「這一切口從後背到前胸,需要切斷胸大肌、背闊肌、前鋸肌,才能進入胸腔。」馬量回憶道,傳統的手術損傷大、恢復慢,會給患者造成極大痛苦。
1995年,倪一鳴和馬量共同設計了胸肌保留微創開胸術,像庖丁解牛一般從肌肉間隙進入胸腔,避免切斷任何肌肉,手術切口從原來的40cm縮小到15cm以內,最重要的是,可以在不損傷肌肉的情況下完成手術。
過去,傳統意義上的二尖瓣嚴重狹窄手術都需要剪掉後瓣,但是這一做法稍有不慎便極易引發左心室破損甚至危及患者生命。在一次次反覆的實踐中,倪一鳴和馬量發現,只要不斷磨練手術手法,可以在保留後瓣的情況下完成二尖瓣置換手術,這一技術也適用於二尖瓣嚴重狹窄的病人。
2015年,馬量代表浙大一院參加心臟外科全國年會,他把這一顛覆性手術方式帶到現場時,與會專家們和他展開了一場辯論。「沒有人相信我們能夠這樣做手術。」他回憶道,直到他把手術的視頻、圖像等資料在會場逐一演示後,在場的人們都為浙大一院豎起了大拇指。
現在,馬量每年完成心臟手術超過500臺,手術成功率更是超過了98.5%。有人說,外科醫生要有一雙鷹的眼睛,他非常喜歡這句話,他認為正是對細節的敏銳,鞭策他在心胸外科領域不斷進步。
馬量(左一)在手術中。
故事三
倪叔馬叔的醫者仁心
「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特魯多
採訪的這天,馬量剛下門診。他顧不上吃午飯,就匆匆走進倪一鳴的辦公室:「剛才老吳來複診,他的狀態很好,還特地讓我給你帶個好。」兩人口中的老吳,是一位25年前的患者,1994年那臺高難度的手術,正是他們合作完成的。
在浙大一院心胸外科不斷發展的歷程中,倪一鳴和馬量共同創造了浙江省內的多個第一:1998年首例心臟移植、2000年首例心臟不停跳下冠狀動脈搭橋術、2005年首例主動脈夾層手術……就在他們的辦公室外,一張張老照片和一組組數字都在展示著這些令無數業內人士豎起大拇指的時刻。
但在兩位醫生的心中,職業生涯上的座座裡程碑,是患者們的燦爛笑臉。
「每當走上手術臺,不管接下來會面臨多複雜的狀況,為患者們祛除病痛就是我唯一的想法。」 36年來,倪一鳴救助過的患者不勝枚舉。他們中,有心內膜嚴重感染、從義大利轉診回國的溫州女孩小羽,也有因重度心臟瓣膜病變而陷入絕望的金華阿姨……
這些年來,細心的同事發現,倪一鳴的手上總有一道道細小的傷口,這是因為長期使用消毒液,皮膚變得粗糙,用力打結時縫線隔著手套劃傷了手指;他的頸椎也因為長期低頭專注工作而改變了正常曲度。
但是談及多年來的辛勞與付出,倪一鳴總會不失風趣地說:「開開心心地開『心』,開『心』開得開開心心。」
對患者的責任心促使著馬量對工作的一絲不苟。科室裡的同事都知道,馬量經常監督科室其他醫療組的用藥情況,一有不規範之處就嚴肅指出。在他的感染下,心胸外科心臟病區的藥品比例一直以來都保持得很低。很多心臟病人的家庭經濟情況不是很好,他還總是儘可能想辦法解決病人的燃眉之急。
發病48小時內死亡率高達50%……在心胸外科領域,主動脈夾層是最危急的疾病。主動脈夾層手術不僅複雜,死亡率高,手術常常一做便是6個小時以上。為挽救更多主動脈夾層患者,馬量堅定的將此作為自己的另一個主攻方向。2007年,他就開展了主動脈夾層全弓置換術,科室組建大血管專業化團隊,採用外雜交治療等多維度全方位手段,為患者提供精準化個體化的治療方案。手術總量和成功率均創浙江省之最。
有人說,一件事情的痛苦是等恆的,微創心臟外科對病人帶來的痛苦是減少了,但是醫生的痛苦增加了。馬量深知為患者減少病痛是自己作為一名醫生奮鬥的目標,多年來,他堅持為患者分擔病痛,還不斷優化微創外科的徑路、流程及器械選擇,將微創心臟外科手術簡單化。「熟能生巧。這樣,微創心臟外科手術也不增加醫生痛苦了,醫生患者雙贏了!」馬量打趣道。
如今,科室的醫生們親切地稱呼兩位「金刀」為倪叔和馬叔。年復一年,兩人共同培養了一大批年輕醫生,並用自己的醫技醫風醫德感染著他們。
什麼叫醫者仁心?他們說,這並不是高不可及的境界,無非是「哪裡有需要,我們就出現在哪裡,這也是醫生這份神聖的職業教會我們的。」
倪一鳴一家舊照。
【浙江新聞+】
我的丈夫「倪金刀」
擇邊
俗話說:知夫莫如妻。可回望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我發現我有點茫然了。比如說,他的「兔子心」是何時變成了「獅子心」的?他的「社交恐懼症」是怎麼治癒的?他是人家口中的「細緻入微」呢還是我看到的粗枝大葉?他到底是急性子呢還是慢性子?還有他對「大事小事」的界定,更是我們全家多年的困惑。今天我來談談我多重性格的丈夫倪一鳴。
據權威人士(我婆婆)說:他從小膽子小,曾在兒童公園的滑梯上爬上爬下幾個來回,就是不敢往下滑。長大後不敢上過山車,更別說蹦極了,典型的膽小鬼一枚。聽說當外科醫生要有一顆獅子的心,掂量著自己的心只有兔子般大小,報志願時果斷報了內科。當個人志願和醫院分配發生衝突時,「被迫」當上了一名外科醫生。這麼些年來,他的心練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強,曾給父親、母親、嶽母、舅舅和兩個姨媽做過大手術。居然能做到心不慌手不抖,問他怕不?他居然牛哄哄地說:「臺上躺著的是病人,我的注意力全在刀上了!」末了還加上一句「他們不怕,我為什麼要怕?」
三十五年前入職報到的第一天,和科室同事見面,一講話就臉紅。落下一句評價:「像個女孩子」。多年後,他幡然醒悟,給自己下了一個中肯的診斷:「有嚴重的社交恐懼症」。我問了一下度娘,社交恐懼症有哪些表現?答案是:不敢在公共場合演講,集會不敢坐在前面,迴避社交。後兩條量身定製很合。第一條對不上,他在作專業報告時,不論大會小會都毫無懼色,在臺上可謂是妙語連珠,眉飛色舞,臺下人聽得是如痴如醉。據說在醫院的年終總結會上的發言,也是「吸粉」無數,「醫院在我心中,我在醫院懷中」、「開開心心地『開心』,『開心』開得開開心心」,是他流傳甚廣的名言。這「社交恐懼症」的診斷不知道還能否成立?
有種說法叫粗中有細,不知道是不是指的是他。每年的職工體檢(忙時不去)都查出有一個巨大的腎囊腫。前些日子他一直感到右側腰背部酸脹疼痛,吃了幾天止痛片效果不明顯,於是把腎囊腫當作了替罪羊,打算去做穿刺治療。穿刺前的B超發現腎囊腫妥妥的位於左腎,多大的烏龍啊!他對自己馬馬虎虎,粗枝大葉,但對工作可是細緻入微。他最常講的一句話是「細節決定成敗」。他曾經得意洋洋地告訴我:「科裡手術,別說主刀一助,連二助三助的動作都立下了幾十條『軍規』,非常的具體細緻,杜絕了很多隱患。」這個我完全相信,心胸外科是高風險專科,這麼多年來,他們的手術死亡率非常低,當然與這些「軍規」不無關係。
(選自倪一鳴妻子所寫《我的當醫生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