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墨水上遊:新詩地理風和葉的傾訴
——讀陳群洲新詩集《約等於虛構》
文/甘建華
第一次讀陳群洲的詩歌,是在1992年與1993年的冬春之交。那時我剛從青海高原歸來不久,在《衡陽日報》做回雁文學副刊編輯,收到他投寄的組詩《繆斯的琴聲》,包括《致雲》《弦語》《B,有些話我想和你談談》。讀罷感覺十分震驚,沒想到家鄉竟然擁有這樣一位擅寫經典情歌的詩人。仿佛第一次聽到琴簫合奏曲《林中漫步》,我獨自聆聽著風和葉的傾訴,心底舒緩的愉悅不時地探出頭來,在靜謐的天地中抒發別樣的青春情懷。我很快寫了一篇《南方傾聽蟬的歌唱》,據陳群洲說這是中國文學界關於他的詩歌的第一篇評論。
嗣後關注並不斷地讀到陳群洲的詩歌,然而《繆斯的琴聲》依然是其招牌。又過了二十四五年,也就是2017年8月間,在「時光裡的河流」專場詩歌朗誦會上,再度聆聽這三首詩被人抑揚頓挫地朗誦,來自心靈最深處的蟬鳴依然震蕩著我的耳膜,以至於產生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其時詩人早已擺脫掉過去的桎梏,從「情歌王子」華麗地轉身,向著一個更加高邁的境界升拔。
身為衡陽當今官場中人,陳群洲卻有如清代紀曉嵐,「胸懷坦率,性好滑稽,然驟聞其語,近乎詼諧,過而思之,乃名言也。」(《國朝漢學師承記》)猶記2010年10月,詩魔洛夫先生回鄉省親,陳群洲在飯桌上侃侃談起敦煌旅遊趣聞,說是高速公路上出了一起車禍,車隊排了幾公裡長龍,女導遊內急,跑向茫茫無際的大戈壁深處。待她回來時,湖南陳詩人已然賦詩一首,發到了她的手機上。他用衡山普通話有腔有調地朗誦《風景:女導遊的故事之一》,令舉座為之傾倒,年逾八旬的洛夫先生拊掌大笑道:「你真是個陳志摩!」「陳志摩」之名即由此而來。
漫長的連霍高速上,內急的女導遊忍無可忍
她翻過柵欄,尋找可能高過頭頂的障礙物
朝著神秘的玉門關方向。她嬌小的身影消失
在追逐者比太陽光還要熾烈的視線裡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們只能想像
廣袤的河西走廊上,她悄悄蹲下的地方
明年秋天,將會長出一株
像她一樣嫵媚的雪白棉花
此為陳群洲機智風趣軼事之一則。事實上,他的許多詩歌都有故事的言說,因而在坊間廣為流傳。譬如《美女彎紀事》,背景是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前後,G322國道上一段彎彎曲曲的山路。這個真實的傳說有些悲壯,有些悽美,更有些沉重:
規劃從村子中穿插的公路
突然改道。外人不知道它的前提
是待字閨中的姑娘,被族人
連夜送進了,燈光幽暗的
設計師房間
詩人在此觸及的故鄉往事,以詩歌的形式表達了他的地方感,實則是基於人性的記憶地理、想像地理和道德地理。「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荀子·勸學》)這位並非地理學科班出身的詩人,在我看來卻有著良好的地理學素養,並能將地理學與遠方巧妙地結合起來,以詩性光照呈現一種極具個性化的美學特徵。
南京大學文學院傅元峰教授在談到新詩地理學時說到:「在很多情況下,考察一個詩人的精神氣候和他的作品的經典化可能需要地理學的協助,而不是在時間性的傳承中溯本求源。」新詩地理學是文化地理學的一個分支概念,愈來愈被人們熟知並給予關注,地理詩也成為當下詩歌寫作的熱點現象之一。我近來一直在讀《詩與它的山河》,這是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蕭馳教授的巨著。他以新的觀察角度和理論進路,結合案頭研究與戶外考察,對中國中古詩歌文本進行了一次大膽探索,旨在動態地觀察這一時期(總計424年)詩歌中山水美感話語的生長,描述的對象上至謝靈運、下至白居易,包括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韓愈等15位重要山水詩人,在他看來:「自然環境與人類情感之間的聯繫,是一個神秘深邃而不宜簡單作答的問題。所有民族皆對山野林泉有某種神往之情,這裡有心靈中對遠古祖先生活環境出自本能的思戀……而各種地貌和各自語言語義系統中累世形成的美感經驗,又主要借文學、繪畫和園林作品得以積澱和傳承。」那麼,現代新詩在山水地理中又該如何表現呢?
《約等於虛構》是陳群洲從近年創作的四五百首詩歌中,精挑細選160餘首力作的結集。我一方面驚嘆詩人的高產,另一方面驚嘆詩作的高質。在每日繁重的案務勞形之餘,詩人卻有著難得的靜氣與靈感,觸景生情,揮筆立就,輒有佳構,琅琅成誦。這是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恐怕都無力做到的事情,所以更加令我驚嘆並自覺慚愧。
這些愛美的豹子,它們的穿著
比老虎還時尚,永遠有時間的美學潮流
在雲端裡小憩的時候,才意外交出身體裡的軟
路過的春天,誤把它們當成草木的
柔情,山水迷人的一部分
風吹過,群峰抖動
火山爆發之前,常常有這樣的徵兆
開卷之作《紫鵲界梯田》,詩寫衡陽兩百公裡外的新化縣水車鎮國家水利風景名勝區,因其南方稻作文化與苗瑤山地漁獵文化融合的歷史文化遺存,不但驚豔了世人的眼球,也成成無數詩人吟詠歌唱的具象。但在千萬首描寫它的詩歌中,人們為何會格外青睞陳群洲的這一首呢?我想它暗合了新詩地理的三重意義:第一,它是一個獨特的文化景觀;第二,景觀意義的生成必定是心物一體;第三,景觀意義在不斷地凝視和反思中變化。我就一直在揣測,從「比老虎還時尚」的「愛美的豹子」,怎麼突然跳躍到了「火山爆發」,詩人究竟想告訴我們什麼?這首飽滿、充盈、虔誠、神性激蕩之作,令人常讀常新,似有所悟而有百千之解。
其實,讓我最吃驚的還不是《紫鵲界梯田》,而是另外一首《衡州窯》。衡州窯因窯址位于衡陽湘江沿河兩岸而得名,據說窯址達百餘座,號稱百裡窯場。它起自唐代中期,至五代時極為興盛,南宋以後逐漸衰落,1973年開始被陸續發現,現在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身為衡陽人的我,又與許多收藏家有交誼,當然見過中國宋元陶瓷史上的一朵藝術奇葩。然而,當我在年前出版的《衡州窯》一書勒口,看到半個粉色的瓶底上,印著陳群洲的新詩《衡州窯》,頓時像觸了電一般地目瞪口呆:多麼完美的裝幀設計啊!儘管之前曾多次讀過這首詩,但我還是被詩人天才的想像、繁複的意象所震驚——
從烈火裡取出光和時間的骨頭
工匠們都是異想天開的詩人
他們,在低處寫高於想像的唐詩宋詞
萬裡江山的社稷風雲,賦予泥土生命的榮耀
一個又一個春天,在光陰裡遠走高飛
這首詩對於我來說不但是激動和感動,更多的是對我的地理詩寫作的喚醒。就像詩評家李犁談到南疆某人的詩歌所說的那樣:「它讓我們在疾風中慢下來、停下來,眺望一下生命的來處,感受一下心靈的形狀和溫度。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應該感謝詩歌,感謝詩人,因為觸痛我們靈魂,又讓我們重返本真的,都源自詩人筆下油畫般質感的村莊,與村莊一樣寧靜和茁壯的炊煙、白楊,以及藍天雪水和動物與人。」陳群洲「在低處寫高於想像的唐詩宋詞」,實踐著洛夫先生所說「寫詩不只是一種寫作行為,更是一種價值的創造」。他的詩歌沒有刻意雕琢的痕跡,裸露出鮮活樸素的品質,因而有著獨特的藝術質地和文化底蘊。這也是他率領藍墨水上遊詩群,銳意開闢一條寬敞航道的理由和信心。
作為20世紀80年代的校園詩人,我在2014年重操詩筆,成為「新歸來詩人」隊伍中的一員,與陳群洲對我的寫作鼓勵有著很大的關係。但他之前並不知道,我對他的詩歌熟悉的程度,可能超過了他原先的判斷。去年底,我為臺灣《華文現代詩》雜誌組稿「衡陽詩人專輯」,陳群洲發來《蒙馬特的局部》《畫水術》。後者正是我最喜歡的一首陳詩,尤喜結句「談笑間,天大的事,一碗水擺平」。但我發現詩中似乎掉了一句,微信告訴陳群洲時,他開始有點不相信,結果證明我是對的。我想,一個詩人能夠擁有這樣的讀者,該是一件多麼令人歆羨的事情啊!
陳群洲的新詩地理之美,讓人能夠看到他先天的稟賦和後天的悟性,而衡嶽湘水優勢的地理條件,「可以更好地保護詩人的天性和靈性,並激發和驅動著詩人靈感的爆發和蔓延」(李犁語)。譬如《祝融峰》這首詩,雖然只有短短的四行,卻以妙筆寫盡了南嶽七十二峰最高峰的神奇和神性。
凡塵的最後一站
也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持有特別通行證的各路神仙
方可,繼續中轉
因而想起當年在青海高原,第一次讀到昌耀三行詩《斯人》的感覺。一句「靜極——誰的嘆噓」,讓詩人高貴的沉默宛若中國水墨畫一樣留下空白,產生巨大的詩意想像空間。它與接下來的「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援而走」,曠絕古今之幽思令多少詩人為之折服。末句「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更是將中國詩歌含蓄的語言藝術發揮到了極致。而陳群洲這首短詩所要表達的內容,恰恰與昌耀孤獨、寂寞、悲憤的思緒完全相反。基於對南嶽這座宗教名山的理解與把握,在修仙成佛的路上,在出世入世之間,詩人腦海中靈光一閃,以豐富的想像力和奇異的感覺,代替神祇向人間宣喻,從而獲得一種超自然的心靈感應。這是一種難得的靈感寫作,詩人藉此獲得了「繼續中轉」的「特別通行證」。它也預示著《約等於虛構》之後,詩人的創作前景亦如晉賢顧愷之所言:「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
甘建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級編輯,地理學教授,湖湘文化學者。曾創建青藏高原第一個大學生詩社並辦同名詩刊《湟水河》,匯入20世紀80年代中國大學生詩歌運動的洪流。詩作散見於中國大陸以及臺灣、香港地區和美國、加拿大、西班牙、菲律賓等國報刊,入選幾十個選本。著有《甘建華地理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