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新詩批評與新詩相伴而生,甚至略早於新詩。五四文學革命前兩年,胡適在美國綺色佳、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時就和他的留學生朋友任叔永、楊杏佛、梅覲莊等反覆討論如何改革中國文學及作新詩的問題。正是在「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往復切磋、爭論中,胡適逐漸明確了「白話詩」的概念,對新詩的語言、形態、作法有了清晰的認識。這種中西交錯的語境、新舊爭論、通過重審傳統以求新的可能的狀態,正是新詩發生的基本場域。這些富含學理思考又不乏少年人意氣的書簡、應答詩,成為現代新詩批評文本的最初形態。由此,現代新詩批評踏上實踐之旅,展開了它的建構過程。
中國化的追尋
現代新詩批評發展的過程,也是它在現代文化、現代文學的實踐場域逐步獲得自身專業性的過程。對外,新詩批評要不斷設想新詩可能展開的願景、引導新詩前進的方向、解釋新詩取得的成績、指出新詩出現的問題。它是新詩發生發展的孿生話語,新詩的目標、問題往往也是它的目標、問題。向內,新詩批評須不斷完善自己,有一股強烈的向心力帶動它找到自己的作業對象、方法、目標。在現代文化「分科化」的進程中,新詩批評要糾正自己模糊、零散的面貌,逐漸轉變為獨立的知識體系、話語範型。為此,現代新詩批評不惜向西方借力,搬用西方詩論資源、話語,輸入歐美文學、哲學的主義、方法,西方詩論、詩學中的絕對觀念、實證和分析方法也滲透了進來,一度成為現代新詩批評走向現代、科學的主要內涵。
冷靜省察會發現,其實中國化的願望自一開始就深藏在現代新詩批評的腠理。以胡適為代表的現代早期新詩締造者本來就是將新詩、新詩批評置於革新文學、「再造文明」乃至「東方的文藝復興」的大框架中來嘗試、培育的。五四新文學作家在形成「世界主義」觀念的同時都抱有「中國本位」的理想。聞一多一面讚揚郭沫若《女神》的「時代精神」,一面尖銳地批評他詩中的「鳳凰」是天方國的「菲尼克司」,而非中華的鳳凰。聞一多急切地追問:「我們的中國在那裡?我們四千年的華胄在那裡?」在精神的深層,他相信中國文化精神是「韻雅的」、美麗的。朱自清是有高度自覺意識的現代新詩批評家,他認為在傳統的「詩文評」向「文學批評」轉變的過程中,不單要做到「將一時代還給一時代」,更要做到「將中國還給中國」。朱自清分力於新詩批評,在促進新詩批評走向「分業」「系統性」的同時,一直在努力地「參用本國的傳統」。就連當時比較「西化」的葉公超,也在《論新詩》中借T. S. 艾略特的話說「文學裡也要有一個真正的民族主義」。民族化、本土性這些概念滲透在他一系列談新詩語言、文體的論文中。歷史地看,追尋中國性,最終建構起現代新詩批評的中國形態是現代新詩批評家、詩論家一個共同的隱而不彰的目標。這一訴求貫穿在現代新詩批評的實踐過程中。
傳統的影響
儘管新詩充滿了對「新」的渴望,批評家也認可這種求新的強烈衝動,但是新詩批評在話語層面上,遠沒有擺脫古典、傳統的影響,「新舊同臺,古今雜陳」是現代新詩批評話語的重要表現形態。在與西方、時代、傳統的三維牽拉中,對古典詩歌、詩論話語的顧視往往帶來一種持久的張力。新詩批評話語一直保持了對傳統的開放姿態,並沒有把自己禁閉在現代的單向維度裡。
胡適標舉「歷史的文學進化觀念」,倡導創造活的「新文學」,推翻「死文字」「死文學」,同時又在中國古典詩歌的長河中「以史代論」地釐出了一個「活文學」「白話文學」的譜系。他喜歡古代歌行、杜甫和白居易的平易暢達以及宋詩的某些作風。齊梁詩賦、李商隱的雕琢晦澀是他所不喜歡的。胡適在言說新詩時,既排斥又利用古典詩歌、詩論話語,態度是雙重的,所不同的只是對傳統內部不同資源、路數的選擇。這種態度很難用「古為今用」「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簡單概括。
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為了給湖畔派幾位少年詩人的情詩一個地位,特別說到中國缺少情詩,有的只是「憶內」「寄內」詩,這是因為他明白,新詩地位的給定或意義的賦予,要在與傳統的比照中才有可能實現。說李金髮的詩一部分一部分可以懂,合起來卻沒有意思,仿佛大大小小紅紅綠綠一串珠子,藏起了串兒,得讀者自己串著瞧。明眼人可以看出這是對南宋張炎《詞源》中「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說法的現代翻版。後來卞之琳「小處敏感,大處茫然」的說法以及廢名對林庚、朱英誕等同人詩歌的界說,都不同程度地移用、衍化了張炎的話頭。甚至批評家對初期新詩喜歡「說理」的判定,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傳統詩論中「唐宋之爭」的潛在影響。
在現代新詩批評的場域裡,批評家對古典詩歌、詩論話語或正向徵引,或反向利用,有時是有意識的,有時出於潛意識的需要,都表明現代詩歌在新舊這一焦點上糾纏的複雜性。雙重話語蘊含著雙重視野。傳統不是簡單地向後看就可以遇見的,是向前走迎面撞上的,對現代的實驗愈深入,對傳統的需要就愈迫切。
方法論的自覺
20世紀30年代以後,現代新詩批評家在追求中國性的實踐中,有了方法論的自覺。有感於現代派詩歌文本的晦澀難懂、讀者與詩人之間距離日益拉大的現狀,朱自清率先開啟了「現代解詩學」(孫玉石語)的嘗試。他吸收了以瑞恰茲為代表的英美新批評的一些觀念,但明顯可以感到他用以接受西方理論的那雙手仍然是中國的。他特別拿來朱熹的話,「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意思好處是一重」,巧妙地切中了文本細讀的關鍵,抓住了在文本肌理和意義旨趣之間求得細密連接這一核心。在「解詩」實踐中,他以林徽因《別丟掉》、卞之琳《距離的組織》等作品為例,細微謹慎地拆碎文辭表達意思,又苦心地逗攏在一起。「現代解詩學」的方法呼之欲出。我們在「現代解詩學」的方法中,既可以看到「知人論世」的因子,比如把《別丟掉》定義為「愛情詩」,又可以把捉到傳統註疏的因子。朱自清特別注意訓釋難解的字詞的意思、意味。中國古典的詩話、詞話,尤其朱熹的《詩集傳》是他特別熟悉的。他將中國的方法鹽溶於水般地放進了現代新詩批評的實踐中。
再如梁宗岱對象徵主義思潮、觀念的解說。他不僅認為「馬拉美酷似我國底姜白石」,而且拿中國詩學「悟」的情形來理解象徵主義的「契合」:「我們內在的真與外界底真調諧了,混合了。我們消失,但是與萬物冥合了。」「在那一剎那間,互相點頭,默契和微笑。」特別剔出了法國後期象徵主義對數理邏輯清晰穩固性的迷戀,用中國的心性和方法來接收異域的資源,轉而又給正在興起的中國的象徵派輸入養料。從梁宗岱的描述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莊子的「心齋」「坐忘」,禪宗頓悟時對「空」的境界的把握,以及儒家「省察」與沉思的作風。
到20世紀40年代末期,九葉派詩人唐湜等人仍在借莊禪美學理解「意象」。此外,大量的評述詩人、詩作的批評文本,都不同程度、或隱或現地綜合運用了註疏、感悟、評點、考證等中國傳統批評方法。西方的刺激,服務於現代新詩解釋、評判的需要,重新釋放了中國詩歌批評方法的活力,也促進了古典方法向現代的合目的的轉化。
可以看到,西化的迷狂退潮以後,新詩批評家增強了本土意識,能比較從容而靈活地運用中國詩歌、詩論話語言說中國現代詩歌了。他們注意避免盲目地搬演西方詩論觀點、術語,也有意矯正西方詩論文章由一點說開去、層層分析展開,最後得出固定結論的模式。他們戒除詩歌批評的冷酷、固執和缺少人情味,在對詩歌的感悟、話語的採用、方法的選擇上均流露出中國神採和韻味。
(本文系廣東省社科規劃學科共建項目「『廢名圈』詩人群文學活動考述」(GD16XZW05)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嶺南師範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程繼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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