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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本次活動的主辦方邀請我。
其實我接到這個邀請的時候也很錯愕,因為我連月季、薔薇、玫瑰都分不清楚,卻忽然被邀請參加一個關於環境保護的論壇。
但是剛才我看到演出嘉賓這一段非洲的藝術表演,讓我想到了很多。
因為我本身是土家族,是在重慶、湖南、湖北的交界處長大的。我們土家族是以白虎為圖騰,我童年時所感受到的那個自然的音樂是非常原始的擺手舞。
我當時覺得很幼稚,因為它的動作非常簡單,但是它跟非洲早期舞蹈有一種相似性,就是它非常地自然,能夠解放你的身體,釋放你的自由度。
按照文明史來講,其實我們是被文明化的。現在大多數受過高等教育,進入到城鎮化的這些年輕人,其實都是被所謂的現代文明化了。
那我們需不需要回到我小時候所親切的那樣一個鄉土、原始的狀態呢?
01
我這麼多年參加了很多活動,其實一直想推廣一個事情,就是我們做的很多事情背後都有觀念的影響。
「
如果我們對文明的認知沒有改變,
我們很難改變自己的行為模式。
」
前面於鑫老師講到一碗一筷,我舉個例子,從生活美學的角度,過去我們在朋友圈裡面發一些食物的照片,都會發很豐盛、很油膩膩的對不對?
但這些年因為日本美學、生活美學的影響,從最早的森系的美學到今天我們WABISABI侘寂的美學,其實我們現在拍美食是不是拍得都很枯寂?可能只有一條魚,可能只有一根蔬菜,我們就會拍得很唯美。
客觀上它會減少我們食物的攝入,但是它的原因是來自於美學的刺激,因為那樣拍上去很美,而不是或者說不一定是來自於像中老年人一樣養生的目的。當然,《舌尖上的中國》這個節目它又反過來顛覆這樣的一種我們現代都市的所謂生活美學,這兩種力量,所謂油膩膩跟枯寂之間,我覺得它會一直地鬥爭下去。
我今天想從另外一個角度聊一聊可持續,不從知識角度。
我覺得都市人大多數跟我一樣,我很多年前在菜市場買菜的時候,通常都會對賣菜的阿姨說你給我這個來一點,那個來一點。我到了很多年之後才知道雞毛菜是長什麼樣子,因為我一直覺得那個就是那個而已。
那麼反過來我問一個問題:
「
我們是不是要擁有很多知識,
才能夠保護自然?
」
我今天想切入的角度,其實是從觀念、美學、審美的角度。
中國其實有我們常說的精英層面的文化,也有平民層面的文化。
平民層面的文化,就像我們小時候在鄉間所感受到的那樣一種農耕式的、田園式的生活。我們小時候被父母送到鄉村,扔在那個田野裡面,每天的食物可能就是野果子,因為沒有人管你。
但中國還有另外一個精英文化的傳統,尤其在我們江浙地帶文化繁榮的地區,它成為一個文人美學,影響了今天很多人。很多受過良好教育,而且掌握了一定話語權跟行動能力的人,他們更多的是被精英的觀念所主宰。
「
中國文人的精英觀念,
在美學上常常表現為山水的特色,
他們理解自然是從山水畫的角度。
」
比如今天這幅背景,它是北宋時期一位非常有名的繪畫天才王希孟的《千裡江山圖》,前年應該在國博展出過。
我們一般人理解中國的山水都是說它是寫意的,在意的是那個意境。
但是我再給大家看一幅,這幅圖的作者是南宋的牧谿。
他是個和尚,叫牧谿法常,他活動的場域就在我們今天的杭州的西湖邊上,他現在的遺址在什麼地方呢?據專業的考察,在今天我們三臺山的六通寺,也就是今天的六通賓館那個地方。
這位牧谿法常在中國的文人畫當中受到很多的垢病,但是他卻在日本開創了南宋以來風靡全球的禪宗美學。比如說大家知道的一休和尚、千利休,其實都包括在受牧谿影響的禪宗美學之中。
這幅《漁村夕照圖》,是他有名的畫作《瀟湘八景圖》的其中一幅。如果你曾經對東方文化有一定的薰陶,你很容易感受到,這就是中國人的山水。
但事實上,在我們今天從小學到大學的教育中,這種東方的山水、東方的美學,已經非常非常地稀少了。除了藝術學院、藝術專業的學生,才會學著怎麼去欣賞山水,雖然這些欣賞的角度常常是錯誤的。從我個人來講,因為我是工科出身,所以我對自然美學的喚醒其實來自於我個人的體驗。
我之前講山水畫,想做一個對比,這是十八世紀德國一位畫家。
他其實不算太有名,但這幅畫作太有名了,叫《霧海上的旅人》,這幅畫代表著十八世紀以來整個歐美的現代化,也就是強調人跟自然的對立關係。
這幅作品看上去非常地明顯,就是我是在整個自然界的超然之處。但是你看牧谿的作畫,人在哪裡?你看不到具象的人。
我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在整個90年代到2000年左右,中國的先富階層,尤其是新富階層,比如說像史玉柱、張朝陽跟王石,他們有一個普遍的舉動就是喜歡登山。
我統計了一下,1997年到2003年這三位分別都想攀登珠峰,其中在2003年張朝陽策劃了一個很大的央視直播,後來因為SARS的影響,他自己也沒有攀登成功。但2003年5月,王石登上去了。
「
這種登山行為其實是,
受到了西方現代思想的影響,
就是人和自然相互對立。
」
它強調、展現的其實是非常強烈的個人意志,我要徵服你。
但有趣的是,張朝陽、王石這些企業家,他們在2007年、2008年之後,都走向了回歸的文化,走向了傳統。
舉個例子,張朝陽其實對傳統文化是比較感興趣的,講個小秘密,其實他的哥哥還出家了,所以他跟佛教也有蠻多的因緣。還有王石,他到哈佛大學,研究的是當年東渡到日本的朱舜水。
其實他們都在回到一個東方文化的語境當中,代表的是,我們其實在慢慢地遠離西方從十八世紀以來給我們傳播的,人跟自然一定是二元化的對立,一定要去徵服它、控制它、改造它的一種思想。
02
我個人的經驗是什麼呢?2000年的時候,我聽說三峽大壩要最後合攏,所以急著趕去最後一趟三峽之旅。
大家如果知道三峽坐船旅行的話,它是晚上入三峽,你坐在船上只鞥聽到兩岸河流的水聲以及兩岸曲曲的山影,其實你看不到什麼,但是我站在船頭感受到那個風的時候,突然腦海裡面湧現那麼一首詩: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這首詩突然就冒出來了,我當時很感動。我什麼都沒看見,但是腦海裡卻浮現出這樣的一個人文的印象,那是一次很有趣的觸動。
大家知道夔門之險,我站在夔門上俯瞰長江水,其實心中還是感受到很大的一個直接的經驗的刺激,來自於哪裡我不知道。
後來在2007年的時候,我無意當中去黃山旅行,開始天氣不是特別好,我們就在那邊逛。第二天突然看見黃山下小雪了,有點自然經驗的都知道小雪之後必是大雪,大雪之後必是晴天,其實是蠻壯觀的景色。
然後我站在那個飛來石,看到這樣一個場景。我就用我當時剛買的F717索尼就拍下這幅照片,沒有任何的修片。
那幅畫面,我覺得對我後來人生的走向是有一點影響的。
因為我看到了原來我們過去在日常生活當中、都市文明當中沒有感受到的人文震撼。我也理解了中國的水墨山水到底為什麼會那樣呈現。
「
中國人看山水就是一種寫實,
這樣的地理、這樣的人結合在一起,
就產生了一種人文對地理的理解。
」
8月初我去山西做了一次考察,去了閻錫山的舊宅,一個從民國到更早明清的一個老宅子。
大家知道山西其實是北方,晉北的綠化並不是太好。
但是在這個老宅子的一個普通的門這裡,我看到貼了這樣一副對聯,它貼的是「山清魚讀月,山靜鳥談天」。
中國人喜歡把自然的意象通過文字、圖畫的方式引入到日常的住宅,這是中國人慣用的方法。
比如說在過去80年代,我們家裡的家居布置都很喜歡放一幅山水圖,你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常常覺得那些山水都很醜,但是我從來不敢質疑我的父母。
為什麼要掛這個東西?我現在才慢慢明白,原來那樣的一種對山水的迷戀,在過去是可以進入到我們日常生活空間,它不自覺地在影響你。原來這就是中國人強調的要胸中有丘壑。
這其實是我個人三個非常小的經驗的衝擊,但是它卻讓我重新來審視一些東西。
如果今天我們要談環保這個問題,我常常在想我要怎麼去跟我教的那些大學生說你一定要環保,要少吃一點。他一定問為什麼?你是不是有問題?
唯一的一個理由,我曾經試過最有效的就是:「你有點胖了」。這可以最有效地刺激學生節食,但是請相信我們大學周圍一定有各種各樣的奶茶鋪。我被同學推薦過很多奶茶,直到有一天我發覺自己開始上癮了,所以勇敢地戒掉了它。
「
其實當我們說你要保護環境的時候,
你要改變的是更深層的原因。
」
我不否定知識的作用,你告訴他我們這樣未來會怎麼樣,生態會破壞,但是對於普通人而言,這些跟他日常生活的聯結太過遙遠。
那麼怎麼樣讓他體會人跟自然應該共生,應該互相的尊重、平等呢?有時候要從日常的人文經驗當中,從「我覺得保護自然、愛護自然是美」這件事情當中。
03
在中國文化裡面有非常重要的一個特點,中國人看自然不像歐洲那樣去感受少女峰,或者是阿爾卑斯山那樣的一種地理上的險峻,也就是我稱謂的地理的山水。
「
中國人理解自然,
常常帶有強烈的人文性。
」
也就是說我理解、我尊重這片自然,是因為曾經在這個地方有我尊重的人。他們如此生活在這裡,描繪這片土地,以及它的一草一木所渲染出來的那樣一種人文氛圍。
比如今天早上我去了杭州的吳山,去探尋一個已經不存在的寺廟。那個寺廟已經找不到任何遺蹟了,但那是元朝很有名的一位禪僧叫做中峰明本曾經待過的地方。
中峰明本可能各位不熟悉,但是趙孟你一定聽說過。趙孟跟中峰明本的關係非常密切,他們有大量的通信,甚至趙孟也向中峰明本學禪,他就在杭州的這個小小的,我稱之為小坡,不能叫吳山,叫吳坡。因為對我一個從山區出來的人來說,這個山實在太小了。
但是我走在那個山上又覺得很感動,因為有一些殘破的摩崖石刻。我到處找那個雲居山,因為他所在的寺廟就叫雲居山聖水寺,但是看不到一點影子。我站在那裡看到一個路牌寫的雲居山,現在可能市政建設把它新標了一下,旁邊正在新建一個教堂。
我站那兒就很感動,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動。如果非要解釋的話,就是中國人他在看一片山、一片樹葉、一片不起眼的山坡,他其實看的是背後的人。
「
在中國文化裡面,
儒家、道家、佛家分別有自己的自然觀。
」
我想儒家走到那個雲居山摩崖石刻的時候,他一定很開心,為什麼?那個摩崖石刻現在寫的是忠孝節義,寫的是儒家的東西。
但如果是一個道家的,在那個吳山上也有一個叫做三茅觀。
佛家的話更不用說,當年吳山上充斥著很多的寺廟。
因此,我在想這樣一種可能性:
「
我們能不能從,
美學的角度、人文的角度,
去反過來推廣環保?
」
為什麼古人他會護生?為什麼他們會惜生?惜生就是珍惜。
比如說,大家都知道的一位很有名的現代大師,也是在杭州虎跑出家的,大家知道是誰吧?弘一法師,李叔同。
他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學生叫做豐子愷,豐子愷曾經畫過幾個系列的畫叫《護生畫集》。其實你看《護生畫集》,他也沒有告訴你太多的知識,他只是告訴你不要打燕子,燕子跟你一樣也會有它的媽媽。他其實是一種帶有人文的生命教育在裡面。
我稍微總結一下,傳統農業社會裡面我們很容易保護自然,因為我們的人造物太少,我們不會生產塑料,也不會生產很多的人造食品,所以我們很容易去保護自然。
因為不需要保護,就是這樣。人跟食物與土地是互相滋養的關係,也是一種感恩的關係,因為我們受年成影響很大,受自然環境影響很大。
但是像現在,我很難想像沒有高度的文明的控制力的話,我們今天其實坐在這裡都是不可能的。因為文明就是提供不斷的保護,但是這種不斷的保護卻對自然提出了更多的壓榨,所以這是個矛盾悖論。
我也從來不說我們一定要回到原始,或者回到那種鄉村生活,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只是說一點,就是我們越來越進入到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裡面,就會出現現在很多哲學家提出的:它既是高文明社會,也是一個高風險社會。全球化的風險就體現在這個地方。
我有次去日本旅行,我看到日本人在吃飯的時候都會念一下,大家都知道,「我要開動了」,這個表達其實是來自於宗教。
我在豐田汽車公司展覽館裡面,還看到他們社訓寫了一條要感謝神佛。
我就覺得可能今天中國人有一個很大的要補的課,就是要了解到自己的局限性。因為開始了解自己的局限,其實也就是傳統的進入到宗教人文領域的一個很重要的契機。
04
我在上海待了二十年,我生活的地方其實就是學校到學校,因為我住在華東師大,上班是在上海大學,相對來說都是綠化很好的地方。
我很不願意去太繁華的地方,因為我感受到那樣的人造物對我的壓抑性,就像我不喜歡紐約一樣。
「
在這樣的都市文明環境裡面,
我們怎麼來改變對自然的看法?
怎麼體會到自然?
」
這就是我今天想給大家分享的一個重點。
我們在都市叢林當中,能不能通過剛才講的點綴的方式、創新的方式,來讓我們恢復對自然的看法?
我提出兩個角度,一個是時間,一個是空間。
自然跟我們人的關係,很重要的就是時間的感受不一樣。
現代都市文明的時間感是在加速的。今天各位還比較給面子,沒有看手機,一般來說我教同學的時候,基本上只要你三分鐘沒有講一個笑話,他們都在看手機。
因為他的時間感是很倉促的,很逼仄的,讓你停不下來,不開心刷一下手機,刷手機也不開心,那聽一下老師。因此,我們現代人的時間感變化了。
就像昨天我坐高鐵來到杭州,40分鐘就到了,沒有一種來杭州的感覺,我的尋古的感覺就變得很弱。而傳統社會裡面自然的時間是很漫長的。
舉個例子,我們跟寧波天童寺有一個合作,我經常會去天童寺,它周圍的樹林以前是國家林場負責的,華東師大相當於在那裡做一個大型的生物監測站。
這個地方是傳統的中國寺廟,它怎麼去保護自然?他們砍伐樹木的主要用途就是取暖跟修建寺廟,但是他們的砍伐周期跟它的利用周期都是比較緩慢的。他們一定是砍樹種樹,砍樹種樹。所以寧波天童寺的這一片區域保存得非常好,被開闢為國家森林公園。
你可以看,在寺廟比較密集的地方,其實它的綠化常常都很好。因為古人的周期,是以寺廟的毀壞程度,成住壞空的周期來去看自然的配合。
我在日本高野山也看到他們把長了500年、1000年的樹叫神木,砍這些神木之前需要有一個儀式,不能隨便動用。
現在其實大家對時間感也開始慢慢有要求了,比如這些年在江浙開始有些民宿熱。慢生活,對不對?
這些概念開始出現了,其實就是要讓時間感慢下來。這就是一個我們說現代社會裡面開始改變我們的,對自然的時間感的一個趨勢。
另外一個就是空間。
這是我拍的日本東京的根津美術館,是很著名的日本建築師隈研吾設計的,這是它外面的長廊。
其實隈研吾的設計沒有太複雜,但是你可以看出他所建構的空間,雖然是現代的,有很多現代材料,但是會加一些竹質、木質的所謂自然材料,他還會配合綠化的景觀。
比如這裡是用了竹林,走進去你會覺得雖然這裡是東京,而且還是在東京很繁華的青山地區,但是你會感覺到那就是很自然、很讓人放鬆的一個地方。
它的展館也同樣如此,你看這是它一樓的展廳,望出去是一個很漂亮的庭園,它用透明的介質讓人跟自然進行一個非常直接的對接。
你會發現,一個設計好的咖啡館,或者日常民宿,有一個很重要的條件會讓人放鬆,就是讓景色借進來。
我在上海的家是一個非常逼仄的房子,但我還是儘量想讓我的採光變得自然一點,所以我採用了日本的那種特殊的和紙的障子紙。去過日本都知道,它有那種像和紙的透光型的材料,會讓你的光線不至於像窗簾一樣完全遮蔽,始終是有光亮的。
「
如果沒辦法一下子做到環保,
那你可以培養出對自然的一種親切感,
一種好的審美,舒服的體驗。
」
這是隈研吾在他這本書裡面講的一段話,我覺得非常好,他說:
「當某個事物與你所存在的場所產生幸福的聯繫的時候,我們就會覺得它是自然的。因為自然就是某種關聯性,那自然的建築就是與場所建立了幸福聯繫的建築,場所與建築幸福地聯姻產生了自然的建築。」
這段話很重複,但是它的核心就是我們人怎麼得到幸福,人造物能不能得到幸福。
其實我感覺人在佛家裡面,他是作為大千世界的平等的一分子。就像我最後要講的,就是禪的自然觀,它認為不管是這樣一個音箱,或者我手裡拿的話筒,它是人造物,是無情物,但是從禪的自然觀來講,它都是令人尊敬的,都是跟我們生命平等的。
佛家對自然的態度,是對全部的,無論你是什麼,它都會有同等的尊重,同等的感恩。因為它覺得那樣是反映了我個人內心的幸福,跟個人內心的一種智慧。
這就是我在最後想給大家分享的。
我們如果真正要在大眾文化裡面去改變環保的那樣一種感受,就像我第一次接到邀請的時候覺得環保不是我的事情,是專家的事,就像前面那兩位非常專業的從業者。
但其實它在日常生活當中會怎麼樣?
「
可能環保來自於我們心靈上的環保。
」
來自於我們對我們自然界,對我們周邊所住的社區、都市以及鄉村,你對它的認知跟看法。
可能這會開闢另外一條,我稱之為「不同的環保」的一種策略跟路線。
好,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