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日,江蘇省揚州市公安局廣陵分局發布通報,宣告發生在1986年7月30日的一起命案被破獲。
34年前命案的破獲,引起了媒體記者的關注。有記者考證後發文說,這是迄今為止在全國命案積案攻堅戰中破獲的沉寂時間最久的命案積案之一。
子夜命案
符克寧是偵破這起案件的主要人員之一,他說,案件發生時,他剛參加工作3年,在廣陵分局刑警大隊從事刑事照相工作,後來歷任刑警大隊技術中隊中隊長、副大隊長、教導員、大隊長、分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再後來交流到其他分局工作。如今,已是高級警長的他親歷了這起案件偵查的每一個環節,熟悉案件中的每一個物證。
他佇立在窗前,遙望浩瀚的星空,思緒一下子穿越到了34年前那個炎熱的夜晚——
三伏天中的城市熱得叫人難受,此時雖已進入子夜,不少人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化肥廠工人老胡迷迷糊糊就要進入夢鄉之時,突然聽到不遠處的路上傳來女子的呼救聲,老胡本能地翻身下床衝了出去。老胡是名退伍軍人,平時古道熱腸、為人仗義。
當時的化肥廠職工宿舍南面有一條東西向的太平路,呼救聲正是從這條路上傳過來的。老胡奔了過去,只見路燈下有個年輕男子赤裸著上身,肩膀上擔著一件紅色衣衫,跪在倒在地上的一名姑娘身上施暴,那姑娘拼命地反抗著。老胡奔到跟前,上去就拉那男子的肩膀,那男子轉身揮手一刀,刺中老胡的肩膀,老胡疼痛得叫了起來:「要死呀,還有刀呢!」兇手趕緊起身欲逃竄,老胡用身子阻擋,嘴中一邊叫「快來人呀,抓壞人啊」,一邊伸手去抓兇手的胳膊。那兇手不甘就擒,揮舞著刀,劃傷了老胡的手,掙脫後,跨上一旁的自行車向夜色深處遁去。再說那姑娘,掙扎著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腿忽地一軟,倒在地上,瞬間沒有了聲息……
1986年7月30日凌晨,揚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值班員接到報警,說郊區太平路一女子被殺,倒在路邊,另有一男子被戳傷。
揚州市公安局迅速調集警力趕到現場。符克寧是第一批趕到現場技術員之一,負責拍照。
經調查走訪和根據死者隨身攜帶的廠徽、工作證、考勤證等物,警方確認死者為陳某蘭,22歲,是附近化工三廠下夜班的女工,家住在一公裡外的城東鄉太平村。
法醫鑑定結論是,陳某蘭被兇手以尖刀刺破心臟,導致循環衰竭而死亡。老胡被兇手刺傷左肩和右手,屬於輕傷。
警犬鑑別 案中有案
這是一起攔路強姦(未遂)、持刀殺人的惡性案件。警方成立了由當時市局主要領導掛帥的偵查指揮部,明確由廣陵分局主偵,郊區分局協同配合,立足本地,全力開展偵查。
在案件現場留下3樣物品:一輛金獅牌老式自行車、一包蘭州牌香菸、一件無袖紅色的「阿美衫」。經查,自行車是死者的交通工具,香菸和紅色「阿美衫」是兇手遺落的,這是案件中最為重要的物證。
案件中的關鍵物證——阿美衫 犯罪嫌疑人宦某禮
根據現場勘查和走訪,民警勾勒出兇手的大致特徵:年輕男性,身強體壯,穿著紅色上衣作案。警方立即針對二畔鋪、新民、窪字街周邊的社區進行走訪與調查,重點排查抽蘭州牌香菸和當時穿著紅色衣服的適齡男性。
符克寧介紹說,在當時,香菸還是計劃供應,揚州菸草公司沒有經銷過這個遠在大西北的香菸品種。指揮部分析,蘭州牌香菸的來源有二:一是去西北出差的人帶回來的,另一種是由來自西北的人帶來揚州的。警方圍繞香菸開展大規模的排查,然而排查猶如進入了死胡同。
圍繞「阿美衫」展開的排查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符克寧說,案發後,他被安排到曲江小商品市場,購買了幾十件同款式、同尺寸、同廠家生產的「阿美衫」,分發到各派出所用於排查。排查的動靜也很大,幾乎把城市中擁有「阿美衫」的適齡青年翻了個遍。對這一點,刑警大隊偵查員夏軍記憶猶新,他回憶說,他當時正上高中,也有一件「阿美衫」,理所當然地被列入了排查對象之中。
案件發生後的第三天,一條重要線索出現了。廣陵食品廠工人黃某扣,家住東關南河邊,平時品行不端,有調戲婦女行為,且其身高、年齡、居住地點等情況,都與排查對象相吻合。特別是當民警問及案發當晚去向時,他支支吾吾,神色緊張。偵查指揮部一聽,黃某扣有重大作案嫌疑。
民警巧妙地獲取了黃某扣的衣衫,立即由符克寧和孫介如法醫,送到南京某警犬基地進行鑑別。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還沒有生物信息技術檢驗一說,警犬鑑別算是比較高大上的手段了。
警犬基地專家聽取了案情介紹後很重視,說現在白天天氣熱,會影響警犬的嗅覺。為了保證鑑別質量,等晚上氣溫降下來後再進行鑑別,叫符克寧一行先在招待所住下來,到夜裡再聽消息。
夜幕降臨,繁星閃爍。位於南京郊外的警犬基地,地處丘陵,綠樹繁茂,植被良好,夜間與白天溫差較大。時間到了次日零時,訓犬員牽出兩條功勳犬進行鑑別。警犬嗅了嗅現場提取的「阿美衫」,再讓警犬嗅同類的氣味,結果兩條警犬都對黃某扣的衣衫表現出興奮的神情。訓犬員得出的結論是:「『阿美衫』與黃某扣衣衫氣味認定同一。」
當晚,孫介如與符克寧住在招待所也睡不著覺,兩人就在房間裡坐著,一邊聊天,一邊靜候佳音。夜過四更,電話鈴終於響起,符克寧迫不及待地拿起聽筒,在得到警犬基地提供的結論後,高興勁兒自不待言。兩人馬上撥通了破案指揮部的電話,將這一喜訊作了報告。
指揮部也在焦急地關注著南京方面的情況,認定同一的消息一傳來,民警連夜將黃某扣帶到派出所。訊問室內,黃某扣一看這陣仗,心中暗自嘀咕,自己深更半夜地被傳喚到這裡,肯定是前幾天作的孽東窗事發了。想到這裡,額頭上不由得冒出一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
民警直奔主題,問他7月30日的活動軌跡。
黃某扣是個老油條,與民警玩了一陣「公雞嫖馬馬兜圈子」後,表情無奈地開口交代說:「那晚上發生的案件是我幹的。」隨後,黃某扣供述了「殺人」過程,並在筆錄上簽字、捺了指紋。
兩條功勳警犬認定同一,黃某扣又作了供述,轟動一時的殺人案件終於破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孫介如法醫在閱看訊問筆錄時,心中不由得一怔。黃某扣供述的作案過程與法醫的鑑定有出入,特別是用刀刺傷死者和老胡的細節較為含糊。他建議訊問人員再審,把作案過程摳得細一點。
已被刑事拘留的黃某扣面對民警的步步追問,前言不搭後語,暴露出他對許多作案細節並不知情。再審,黃某扣終於承認,之前的「殺人作案」都是他自己編造的。
為什麼要說謊?民警緊追不放,迫不得已,黃某扣道出了自己的「苦衷」。原來,這背後還有一起「案中案」。
7月30日晚,黃某扣騎著自行車,在太平路一帶轉悠。這裡是城郊接合部,「色狼」常常選擇在這裡襲擊婦女。當晚9點多鐘,黃某扣遇到一名單身行走的姑娘,便強行將其拖到蘆葦叢中強暴,作案時間與殺人案件相差只有幾個小時。
在黃某扣心中,強姦與殺人結果一樣,都是被槍斃的份兒。再說,強姦聽上去醜,被人所不齒,而殺人聽上去更「像條漢子」幹的,在號子裡邊別人也不敢惹。正是有著這樣一種「獨特」的思考,黃某扣把殺人的事擔了下來。想不到,這樣的鬼伎倆,還是被民警戳破了,只得交代出事情的真相。
根據黃某扣的交代,民警勘查了強暴作案的現場,找到了受害人,確認黃某扣7月29日至30日凌晨的作案事實。
警犬基地得知這樣一個結果,也頗為尷尬。分析箇中原因,得出如下結論:黃某扣是食品廠工人,在糖果生產線上工作,衣服上沾了不少糖精、香精的氣味,警犬對糖精、香精等氣味比較敏感,鑑別時表現興奮,故給訓犬員造成了誤判。
黃某扣罪有應得,到了他該去的地方,而陳某蘭被殺案卻懸而未決,終因受當時刑事技術條件的限制,而沉寂於刑事檔案之中。
盯案不放 一波三折
一晃30多年過去了,轉眼到了2020年。當年參與「7·30」案件偵破工作的領導和民警有的已轉崗,有的已退休,但警方對這起案件的偵查工作並沒有停止,有一群人仍在泛黃的刑事檔案中,默默地追尋著犯罪嫌疑人的蛛絲馬跡。那件現場提取的紅色「阿美衫」,依然像一名未出閣的女子,靜靜地呆在密封著的標本玻璃瓶中。
2007年1月,「7·30」案件發生的第21年,在全國「命案必破」專項行動中,廣陵分局刑警大隊將「阿美衫」送到了揚州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物證鑑定刑科所(原技術大隊),要求運用生物信息技術進行檢驗。
刑科所教導員(原技術大隊副大隊長)兼法醫沈高芳說,當時收到「阿美衫」時,她是第一次接觸到這一物證。兩名送檢的民警在案發時還沒有參加公安工作,不了解案情,無法向刑科所檢驗人員提供詳細的案件情況。21年前的物證檢驗人員也是第一次遇到,對這件「阿美衫」的檢驗工作相當重視,接受物證時已是臘月二十二了。刑事技術工作比較忙,為防止物證被汙染,他們將物證室的檢材清理歸檔後,才認真地研究檢驗方案,組織人員進行檢測,研究方案時特別注重保護物證的後期再應用。經過對衣衫上幾處陳舊的斑點分別進行檢測,發現了兩個人的生物信息。
技術部門要求廣陵分局採集陳某蘭母親的檢材,通過檢驗比對下來,兩者符合血緣關係,確認此件「阿美衫」與案件有關。按照當時的認知,衣衫上的血樣一個是受害人的,另一個就應該是兇手的了。故圍繞另一男性的生物信息進行分析研判,但未能發現嫌疑人。
伴隨著檢測技術的不斷改進,廣陵分局多次將「阿美衫」送檢,但檢驗結果與上次一樣。
2018年4月,廣陵分局刑警大隊對未破的幾起命案積案進行了細緻梳理,闢了一間辦公室,專門用於擺放未破案件的檔案、物證、照片等資料,這在全市還是頭一回,顯示了他們對未破案件的高度重視。
同年5月10日,廣陵分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薛傳兵又一次將「阿美衫」送到了刑警支隊刑科所(每一次檢驗後,刑科所都會把物證退回到原辦案單位保管)。
檢驗了11年都沒有什麼結果,刑警支隊領導要求沈高芳進一步甄別,搞清楚「阿美衫」是不是犯罪分子所留?若是,繼續檢測;若不是,則調整思路。
「阿美衫」上另一名男子的血跡是誰的呢?與受害人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關係?會不會是老胡的?刑警的支隊領導趙支隊也考慮到這點,要求沈高芳儘快甄別。
沈高芳是揚州法醫物證檢測的高手,也是一名刑偵戰線上的先進典型,曾榮膺「全國三八紅旗手」、中國五四青年獎章、江蘇「十大女傑」、江蘇「最美警察」等榮譽。
沈高芳要求薛傳兵採集與案件有關聯的老胡的檢材進行檢測。薛傳兵經過一番周折,從老胡戰友處得知,老胡退休後已回鹽城老家了,2010年因病去世,享年76歲。
「7·30」案件又少了一個見證人。薛傳兵便找到老胡的兒子,採集了其樣本送檢。鑑定結果檢測下來,「阿美衫」上另一男子的血跡果然是老胡的。按照一般常識,物證上的血跡除了是受害人的,另外就應該是作案人的,可老胡不可能是作案人,一是有人親眼看到老胡追擊兇手的,二是老胡見義勇為的行為是被肯定的。當時,還沒有見義勇為基金會,化肥廠曾以組織名義給了老胡30元的獎勵,這在當時月工資只有幾十元的年代算是重獎了。
這一次送檢,又是無功而返,薛傳兵副大隊長心中悶悶不樂。
一語點破 水到渠成
一場新冠肺炎疫情過後,公安部刑偵局於2020年4月22日下午召開了全國命案積案攻堅行動專題部署視頻會,就深入推進全國命案積案攻堅行動提出具體要求。
警方召開案情分析會。
廣陵分局成立了由局長劉春林掛帥的命案積案攻堅行動領導小組,全力推動命案積案攻堅行動向縱深發展。7月24日,揚州市公安局分管領導和刑警支隊負責人到廣陵分局督導命案積案攻堅行動工作,要求對過去的物證回頭看,充分利用現有物證,向疑難命案積案發起新一輪攻擊。
7月28日,薛傳兵對「7·30」案件的物證檔案再次進行梳理,其中有一張指紋照片,上面寫了一組時間數字:「1986·7·30」。這枚指紋是從哪裡提取下來的?有沒有確定是誰的指紋?
對這起未破案件的物證情況,符克寧再熟悉不過了。他說,照片上的這枚指紋是從受害人自行車上提取的,有殘缺,不完整,沒有比對價值。他又指著玻璃器皿中的那件「阿美衫」說,這是作案人慌忙中丟落在現場的。
是作案人的?薛傳兵一怔,他對符克寧說道:「由於不熟悉案情,之前的檢驗思路跑偏了,重點放在檢測血跡上了。經你這麼一介紹,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得知「阿美衫」是犯罪嫌疑人所留,刑警支隊領導立即要求廣陵分局儘快重新送檢,當天下午,薛傳兵與法醫一道,按照送檢規範,再次將「阿美衫」送到了市局刑科所。
沈高芳和檢驗員吳應鋒再次看到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物證,非常冷靜又很自信地對薛傳兵說:「既然『阿美衫』是嫌疑人所留,我們檢驗的重點就不是血跡了,現在的法醫物證技術又發展了,我們有信心直接檢測衣服主人的生物信息。」說完,大家共同討論了一個穩妥的檢驗技術方案,忙完前期工作已是深夜,為了儘快揭曉檢驗結果,實驗室的吳應鋒主動繼續加班操作。
由於這次思路明確,明確了重點,檢驗起來也就有的放矢了。經過一夜的緊張工作,7月29日上午有了結果,檢測出了兇手的生物信息。再通過刑事情報資料研判,與一個名叫宦某禮的男子相吻合。
宦某禮在公安機關是有案底的,是個「四進宮」的人。1977年9月至1980年9月,因結夥流竄偷竊和流氓活動,被送江蘇第一少管所收容管教3年;1982年4月至1985年4月,因擾亂社會秩序罪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1988年4月至1994年4月,因流氓罪被判處有期徒刑6年;2000年9月至2004年9月,因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4年。
民警見到宦某禮時,是在一家醫院的病房裡。只見他躺在病床上,神情呆滯,無法言語。醫生告訴民警,已58歲的宦某禮兩個月前被家人送到醫院治療,因梅毒竄入腦內已病入膏肓,診斷為「麻痺性痴呆」。
這一天正好是7月30日,發案和破案都在同一天。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冥冥之中,正義的力量作出的選擇,目的是讓人們記住這個不平常的日子?
「7·30」案件雖然宣布成功破獲了,但身為當年案件偵查員之一的符克寧心中卻有一事放不下。他說,他要問宦某禮一個問題,蘭州牌香菸到底是怎麼來的?遺憾的是,宦某禮已大腦萎縮、不能開口說話了,蘭州牌香菸的來源成了一個永遠的謎。
時隔34年,得知命案告破後,受害人家屬十分激動,陳某蘭白髮蒼蒼的老母親與兄長特意製作了一面繡有「神警雄風、罪犯剋星」八個大字的錦旗,送到廣陵分局刑警大隊,表達他們對民警破案的肯定。老胡的兒子也激動地說:「兇手抓到了,澄清了事實真相,對我父親在天之靈,也是一種告慰。」
受害人家屬給警方送來錦旗。
雖歷經挫折卻百折不撓,雖飽嘗磨難卻堅定執著,揚州公安堅持不懈、接力攻堅,終於使塵封34年的殺人案大白於天下,體現了一種愈挫愈勇的力量和不辱使命的情懷,是對忠誠和擔當的最好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