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尖銳、精準、血性。盛可以的文風長期在讀者圈和評論界被這樣描述。但其實,文風只是她所表達的內容的外在表現。看似兇猛的筆觸下,潛藏著的是她對世相進行敏銳觀察和巨大悲憫。由此可以說,盛可以文筆最大的特點是準確、節制。
盛可以
文學評論家李敬澤形容盛可以的文字:「幾乎是兇猛地撲向事物的本質」。歌手李健曾在盛可以的小說《野蠻生長》發布會上跟記者聊到自己最開始讀盛可以作品時,「以為作者是個男人」。馮唐也認為,盛可以像外科醫生,在她兇狠的文字中讀到了年輕時的餘華的那種「真實和血腥」。盛可以自稱是餘華的徒弟,雖然餘華並沒有真的教過她,但她的文學創作確實受了餘華的不少影響。有趣的是,餘華讀過盛可以的小說後感嘆,「在有些方面,她是我的師傅。」莫言也很欣賞盛可以。「野蠻生長」就是莫言揮筆寫就的。盛可以自己很認可「準確」這個詞:「準確——幾乎是衡量一個作家是否具有敏銳洞察的標誌,不管多麼漂亮的修辭,無論多麼花哨的技法,其語意都必須直中準心。準確,某些時候會顯得寒光凜凜,呈現清晰能見度,讀者會頓感耳聰目明。」
一個成功的作家,往往都有一塊較為集中的文學領地。在這個領地裡,凝聚著他或者她所集中關注的人,事,物,以及情感,思考。就像張愛玲之於上海普通市民,蕭紅之於東北的農民。從《北妹》(2004年)到靈感來源於一則代孕新聞報導的《福地》(2016年),再到意在「徹底探索女性身體生育負擔」的《息壤》(2018年),再到最新出版的《女傭手記》(2020)是關於一群中老年女性保姆的人生(由於知識程度低,容易經濟上當、感情受騙,被歧視。)不難看出,沒有受過多少教育,沒有話語權很難表達自己,在比較封閉環境尤其是農村或者進城務工的普通女性,是盛可以文學表達的重點對象。作為才氣與創作辨識度都很高的女作家,盛可以對這個群體女性的愛情、婚姻、親情關係,有著非常精準透徹的洞察,並對她們背後所處或者所出身的農村社會現狀,有著深刻的體悟和思考。
盛可以
「我的寫作從來不刻意捨近求遠,避開當下的生活」
從九十年代中期開始,中國廣大的農村裡的很多年輕人向城市流動,尋找命運的另外一種可能。在盛可以的家鄉湖南益陽某鄉村,也是如此。在前往珠三角、長三角等地謀生的人群中,有她的親戚和熟人,包括她自己,都是其中的一部分。這些群體的命運,悲歡喜樂,榮光與屈辱,成為盛可以寫作世界的一大題材。
在新作《女傭手記》,盛可以寫的是一群從湖南益陽進城當保姆的中老年婦女的生存狀態和生活經歷。盛可以說,這些保姆的人物故事,都是有原型的。都是活生生的,有的她還認識。這些人帶著七情六慾,活得無比現實。就算有個理想也總是不切實際。「一開始是親戚給我做飯時,說起她周圍那些人,哪個上當了,哪個老公死了,正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從被動聽,到主動問,形成互動,最終形成了這本書。可能沒多少人會關心保姆的生活,但這裡頭包含了很多社會問題,階層問題,是她們無能為力的。」
人們常常說,一個時代需要文學來表達,一個社會需要作家的在場。盛可以對社會某個群體的疼痛的高度敏感,並用藝術的方式,對現實做出文學性的回應。盛可以說,寫什麼不寫什麼,也不是她刻意尋找的,「而是這個題材跳到我腦海裡,或者說某件事情撞擊了心靈,血液的沸點決定了我寫什麼。我的小說幾乎都是來自於現實生活,從真實的土壤裡長出來的。」
如此近、實、貼地面的寫作,也許會讓人覺得缺乏文學的想像與距離感。但盛可以「堅信文學語言有翅膀的功能,這也是我最有把握的部分。我喜歡寫我熟悉的人物,我關心他們的問題,他們的不爭與不幸,不公與不平。正如我在這漩窩中,我沒有辦法不去講述它帶來的暈眩。我的寫作從來不刻意捨近求遠,避開當下的生活。我關心過去的歷史,更關注此刻的親眼所見。」
方言寫作、口語寫作,但是不失雅致和詩意
愛嫂、郭家嫂、鄧嫂、謝嫂、鳳嫂······這些從鄉下進城打工當保姆的女人們,性情各異,各有一本子命運辛酸史,在婚姻、經濟上有各式各樣的困難。謝嫂在養女買來的房子裡,在城裡跟一個維修工結婚。婚後又發現覺得沒有感情,想要離婚,但對方死活不願意,在家裡反客為主,賴著不走還索要賠償。雖不是大奸大惡,但其表現極其可怕可恨可悲。在盛可以看來,這是「弱者的惡,小市民的狡詐,無權者對更無權者的欺凌,這些我們都不陌生。就像池塘抽乾後,也可以看見小魚小蝦攪出的團團渾水。這些小動靜往往會被忽略,但其對他人生活造成的困擾是災難性的。這類人既可憐也可恨。」小說裡底層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在一個摺疊空間的最底層,存在著。大量的可悲可嘆可哀,少量的可愛。比如有的人,雖然命運彎曲,內心依然清潔。
整部小說讀起來像聽故事一樣不斷吸引人讀下去。但它肯定不是一般意義那種的純講個故事的故事會,而是嚴肅的純文學。因為字裡行間能get到作者潛藏在字裡行間對這些女人的同情、理解,尤其是高超的敘事技藝。在《女傭筆記》裡有個保姆買碼賭博,沉迷其中還毫不自知,毫不聽勸。在接受封面新聞記者採訪時,盛可以提到她對這個人物的同情和理解,「買碼的保姆沉迷於賭博,因為那是她無望生活中唯一的希望,是她能改變現狀的唯一機會。「我的親戚中就有這樣的人,每到買碼時間就像犯了毒癮一樣,眾叛親離都阻擋不了,生活在希望與失望間交替重複。這可說是窮人與貧窮搏鬥的方式。她們的機會和資源極其有限,我特別能體會那種感覺,也很熟悉那種感覺。很難從那種狀態中掙扎出來。」
由於要生動呈現保姆這個群體的生活,盛可以使用的語言腔調是湖南益陽的方言口語,但並不影響非湖南方言區的人理解,反而造成一種極其流暢的節奏和真實的在場感。用益陽方言寫作時,她覺得挺快活,「一點沒有做小說的感覺。」使用方言敘事的初衷很簡單,「我沒想過刻意使用方言。寫小說也不是為了提供文獻研究資料。由於我的人物是有藍本的,是我的故鄉生長的。當人物開口說話,就傳出了她們的腔調,她們的聲音。而且,這樣寫也有助於讓人看到小地方人的生活。」所以她把過於地道的外地人可能不懂的方言適當刪除裡,而主要保留方言的語感節奏,以及那種腔調。更重要的是,方言寫作也沒有影響雅致的部分,有很多句子像詩歌。比如她寫道,「愛嫂是保姆裡頭嘴巴最熱鬧的一個,矮墩墩的,一身軟肉,手腳都很小。手背「酒窩」很深。她總是比別人快樂些,一笑笑很久,一口氣像火車過山洞,聽的人都走了, 她的笑火車還在往前開。」
封面對話
盛可以:不向粗糙的胃口妥協
從2002年開始寫小說,盛可以已經完成了人生的第十一部長篇小說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另有《懷鄉書》等多本圖文繪本。她也曾多次為《紐約時報》撰寫文章,作品被翻譯成15種語言在海外出版發行。2012《北妹》英文版出版,《紐約時報》評價其為「國際文壇冉冉升起的文學新星」。《紐約書評》,《洛杉磯書評》《華爾街日報》、英國《衛報》等國際媒體均有採記報導;國內媒體贊她「是最具國際範兒的中國女作家」。
此時接受封面新聞採訪,問及她的生活,她自言「沒什麼特別,偏於安靜、宅居,研究菜譜做美食。」她很喜歡寫作的慢速度,「慢下來,慢有慢的好處,細嚼慢咽,咳珠唾玉,很喜歡這種緩慢的狀態,落在時間的後面,可以撿到不少有價值的東西。」
封面新聞:看《女傭筆記》像打開一扇門,看到一個群體,生活在社會的摺疊空間的最底層,喜怒哀樂。打折的親情,殘缺的人生,破碎的婚姻,油膩的生活方式,令人感到悲哀。但同時也有人在艱難中活出人性閃光的一面,格外珍貴。這種對人性多面的深刻的挖掘和呈現,您是怎麼做到的?
盛可以:生活本身就呈現它的複雜多樣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色彩和面貌,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結構與模式。這本書中的這群女人撲騰著弄得紅塵滾滾,本能地生存,活著,隨波逐流,很少有清晰的計劃。也不乏有心計的女人,但她只是謀算著怎麼從男人那裡獲利。對金錢的追求淹沒有很多人性的本真,但始終有一些不失美好的樸實靈魂。世界從來不是扁平的,人性也不是光滑的,皺褶裡藏著變數,這裡也是最豐富的。這是一群最基層的人,在基本的溫飽之餘,做著好夢,她們代表著一個階層的艱難,這個階層很龐大,也很固化。沒受多少教育,沒有什麼見識,改變命運的可能性很小。有的寄望於下一代,因此捨得送孩子上補習班,上好學校。
封面新聞:看了您準確凌厲的文字風格,有讀者會猜測您的性格會不會也讓人不敢接近。寫小說的盛可以和生活中的盛可以,是怎樣的關係?
盛可以:寫作中的作家和生活中的作家是同一個人,但歸根結底不是同一個人。我儘量在生活中剔除屬於作家的那部分特性,包括唯我、忘我、嚴肅、深慮,魂不守舍,這些東西帶到日常生活中就近似於病人特徵了。比較正常的是作家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出了門就是妻子或丈夫、母親或父親、朋友或情人。那些無時無刻不戴著作家這頂帽子生活的人,本身並不真實。
「人們會從磨難中成長、新生,會更懂得珍惜身邊的一切。」
封面新聞:最近一兩年,世界受到病毒蔓延的困擾,很多人都提不起勁。在你看來,一個年輕人該怎麼在這個時代找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良好互動關係?
盛可以:坦白說,2020年的確是相當壓抑的一年,生活常態被打亂了,很多事都沒法做,連出版也在不斷延遲。就我個人而言,這一年除了在觀察這個世界,幾乎沒幹什么正事。這一年也受過也大大小小的驚嚇,比如上半年忽然咳嗽三個月,比如過敏出疹子,比如頸椎錯位……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與疾病抗爭,任何時候都不要抱怨,相信一切都會過去,人們會從磨難中成長、新生,會更懂得珍惜身邊的一切。這種非常時期,文學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人們在疫情期間讀了更多的書,也許一場災難同時扭轉了人們的習性,培養了新的興趣愛好。一切還未結束,人類還在繼續戰鬥。
「活著便是收穫。 我以後會寫這一年中發生的事。」
封面新聞: 對過去這一年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如果要稍微回顧一下的話,您是怎樣的心情?有哪些收穫,有哪些還沒來得及做的遺憾?
盛可以:這是極為壓抑的一年,需往積極的方面想。比如這個全世界的災難,可能使家庭有更多的時間團聚,使個人有更多的居家安寧,更多的閱讀,面對自己,作家們寫出了更多的作品。當然這幾乎是阿Q式的樂觀。活著便是收穫。 我以後會寫這一年中發生的事。
「作家的責任就是寫出經得起品嘗的耐得了咀嚼的作品,不向粗糙的胃口妥協」
封面新聞:純文學的影響力,很難「出圈」。人們在當下大都是用短視頻來獲取資訊,娛樂自己。在您看來,一個作家該不該努力用自己的作品去幫助這個世界提高文學欣賞水平,還是說作家無需為此操心?
盛可以:文學的影響力可能既不像我們認為的那樣微小,也不是人們希望的那樣強大。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做一個逆向思維,想像一下,如果一個時代沒有文學,這個時代會是什麼樣?這個時代的人會是怎麼樣,這個時代幾乎是不被記錄和反思的,這個時代的人也可以說是沒有靈魂的。文學的重要性,恰恰在沒有它的時候體現出來,就像健康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被意識到,窒息的時候才發覺空氣的存在。一個社會的氛圍肯定不是一個兩個作家可以營造或改變的,文學欣賞水平文學鑑賞能力既有天賦成份,也有後天的感悟,人文素質的整體高是個系統性的問題,作家的責任就是寫出經得起品嘗的耐得了咀嚼的作品,不向粗糙的胃口妥協。
封面新聞: 寫作與閱讀密不可分。在即將過去的2020年,您讀了哪些讓您印象深刻的書?可否分享一些?
盛可以:有幾部印象深刻的非虛構,比如《鄉下人的悲歌》,作者生出於窮白底層,耶魯法學院畢業後寫下這本家族回憶錄,記述了人向上流動的感覺,對美國社會有非常深刻的思考。袁凌的《青苔不會消失》的讓人震驚,充滿悲愴的力量,語言有種堅硬的詩意,凝練潔淨意味綿長。他選擇了少有人觸碰的主題,那是一種珍貴的視角。柯拉柯夫斯基的《宗教:如果沒有上帝》,論上帝、魔鬼、原罪以及所謂宗教哲學的其他種種憂慮,有效地解開了我心裡的一些的困惑。《系統的笤帚》出自戴維.福斯特.華萊士二十五歲的青春之手,討論囚禁在世俗軀殼下個人無能的痛苦和欲望。其主題深意令人大開眼界,他的確是那種給作家帶來啟發的作家。重讀經典也是今年閱讀的重要部分,像《押沙龍,押沙龍》,《卡拉瑪佐夫兄弟》,《失明症漫記》,《百年孤獨》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