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給你講個故事,一個關於一線施工工程師挑戰軟體商的故事。
這個故事已經醞釀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這期間我見了很多人,收到了大量正面和負面的意見。
有人說,你這麼寫誤人子弟,不是每個工程師都要去學編程;
有人說,一個尚未成型的標準,不要急著去評價;
還有人說,無論你用什麼視角去寫,都會有人看了不高興。
但我還是把它寫下來了,因為我不希望那些工程師們做過的事,只成為他們自己的回憶。
因為他們真的做了件很牛逼的事。
1 愛笑的姑娘
施工單位最缺可愛的姑娘,李豔妮是難得見到的一個。
她笑起來很甜,聲音也好聽。再正經的聊天也會甩幾個萌萌的表情包,再嚴肅的演講也會咯咯地笑出聲。
很多剛認識的人都以為她是學播音或者學舞蹈的,施工這玩意,跟她不太搭界。
不過,李豔妮卻是個性格隨性大條、專業成績優秀的標準理工女,是班裡唯一剛畢業就扎進施工的女孩子。
入職後,公司想讓她做行政,李豔妮就不停和人事掰扯,硬是一屁股坐在了一線施工的技術崗,上班時悄悄跟著師傅學電焊,下班後還跑去上尖坡項目部附近的小學做支教。
李豔妮現在中鐵21局路橋公司專職負責 BIM 技術,這個喜歡到處看看試試的姑娘,覺得生活要有些不同才算是在往前走,是一個遇見合適的事就固定下來好好做的人。
幾年前她看了大神做的照片級渲染圖,芳心大亂,愣是脫產一個月學習 3DMAX,後來又遇見了能加參數的 Revit ,自此入行 BIM 一去不復返。
2017年,她對 IFC 這種稱作完美數據傳輸的格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就試著把有 IFC功能的主流軟體 Revit 、Tekla、ArchiCAD 相互試了試,發現不是掉構件就是掉顏色,甚至同一軟體導出再導入後都會有缺失。
那時候她隱隱覺得,傳說中萬能的 IFC,這個格式不萬能。
2019年4月,不常刷微信的李豔妮偶然看朋友圈,好幾個業內朋友發布了「中國BIM技術體系與應用實踐高級研修班」第九期的招生信息,她問了後來的導師焦婷後,決定報名去試試。
那時候她以為是去聽聽課開闊一下眼界,還沒想到自己要連續幾個通宵被按在地上摩擦。
2 該死的 IFC
4月,戴路發了一條朋友圈:「師資力量國內最強,高強度訓練,全程免費」,他想推薦圈裡的朋友來參加下一屆研修班。
作為BIM高級研修班第八期的優秀畢業生,他成為了下一期的導師和推薦人。
他專門做裝配式建築的好友程鵬看到這個消息,馬上聯繫戴路,推薦他加入第九期的研修班。
後來的比賽裡,他倆進入了同一個戰隊,戴路做導師,程鵬做隊長。
不過在當時,倆人誰都不知道後邊會有一個高強度的比賽,比賽內容更是他們以前不敢想的。
戴路是在一線混了十幾年的老施工,2012年開始接觸BIM技術,仿佛看見了職業生涯的新方向。
2016年,戴路跳出施工現場,扎進了BIM的坑,如今在中建三局總承包公司專職做BIM管理工作。
現在回想起來,和每個一腔熱血扎進BIM圈子的年輕人一樣,到了現場,戴路沒有感受到想像中的光鮮亮麗,反倒是覺得越走越見瓶頸。
偶爾他也會感慨,如果當時堅持把施工做下去,也許會混得比現在好。但既然上了這條船,就想默默把它劃好。
當然,船不好劃。
BIM過了翻模、算量、檢查問題的門檻期,再往前走,就要碰數據這個盒子裡的魔鬼了。
儘管參加研討的時候,戴路總會聽人講數據,自己也會談數據,但作為一個老施工,他深知在這個行業數據到底做到了什麼程度。
第九期研修班的主題是「裝配式與BIM」,想利用信息手段實現設計、加工、運輸、裝配的統籌管理,至少要交出兩份數據,一是ERP信息平臺需要的管理數據,二是工廠需要的自動化生產數據。
模型要進平臺,現場管理需要獲取數據,分包對量、進度管理、合同管理、供應鏈管理、財務管理,還是要數據。
給數據找場景其實一點都不難,可海量的數據誰去填呢?
設計階段,BIM模型裡自動加入的尺寸信息沒有問題;而到了施工深化階段,一塊板的連接形式、構件運距、吊裝方式要數據;再到施工實施階段,構件出廠日期、運輸時間、現場驗收還要數據。
這些數據都寫進 Revit 模型的屬性信息欄裡嗎?每個崗位的人都要裝上 Revit 嗎?加工廠用的是 Planbar 怎麼辦?鋼筋廠用的是 Tekla 怎麼辦?
用 IFC 搞數據互通,能行嗎?
戴路的戰隊做了一個測試,四款軟體用同樣的模型導出一份 IFC,欄位數都做不到一致,再互相打開 IFC,構件會丟,數據也會丟。
工程師們寄希望於軟體商之間的合作把數據互通的事解決,但這事遲遲沒有著落。
他們不想等,那就自己造數據。
IFC 不好用,就自己編一套數據標準,這就是研修班發起人、中國BIM發展聯盟理事長黃強在推的 CDM 。
戴路在第八期研修班聽到了這個理念,本以為這個東西會在一段時間裡停留在理論研究階段,沒想到實操來得這麼快。
2019年9月,戴路推薦的四位朋友全部通過了入學資格考試,他們接到通知:第九期不僅有培訓,還要組隊比賽,來一場和 IFC 的正面硬剛。
他們和另外五位從未謀面的 BIMer 組建了第三戰隊。
能行嗎?戴路想。
3 第一次打擊
比賽名稱是第一季「中國BIM好數據創意賽」,過程是通過一系列的行動步驟,解九道題。
其中一道題,要利用 CDM 標準生成一個 IFC模型。
第八戰隊的程旭看到這個題,樂出了聲。
吃晚飯的時候他和隊友說:這題太簡單了,咱們回去兩小時搞定,咱們用 Dynamo 導入 CDM 生成 Revit 模型,再導出 IFC就OK了。
結果,從晚上七點搞到了凌晨五點。
導入 CDM ,在 Dynamo 中顯示沒問題,導入 Revit 顯示沒問題,導出 IFC沒問題,但是 IFC導回到 Revit 卻丟失很多圖元。
從 IFC 2.5 再到 IFC 4,最後一路試錯到 Navisworks ,都會丟失圖元。
凌晨4點,程旭找到了原因:Dynamo 寫柱子有很多種方式,他選擇的那一種方式, Revit 認, IFC不認。
程旭後來說:那一刻,我對於BIM軟體進行信息傳遞徹底失去了的信心。
他畢業後很不容易進了設計院,2013年內接觸BIM,後來去北京探索者公司做了兩年的技術支持,又帶著一身軟體的本領進了太原建築設計院,從買桌椅、配軟體到人員招聘,一手操辦了BIM中心的建立。
2018年,程旭老婆生孩子需要陪伴,他辭去了工作回到滄州,進了大元建業當上了BIM中心主任。
在一家橫跨了設計、施工、監理、構件生產等領域的集團裡工作,他希望把BIM用到從方案設計,到政府溝通,再到施工竣工用戶入駐的整套環節裡去。
現實總是很骨感,沒有太多人沒意願陪他去達成理想,也有太多技術障礙阻攔著他實現理想。
2019年,迷茫的程旭在中國BIM經理高峰論壇上,聽到理事長黃強的一個演講。
讓程旭燃起希望的,是黃強對於BIM數據的見解:我們要做中國自己的建築業信息分類編碼標準。
第九期BIM高級研修班入學考試,是對程旭的第一次打擊。
7月份在線答題報名,程旭發現對於黃強提出的 CDM 理念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考試沒有通過。後來由於在戰隊中表現積極,總算獲得了補錄資格。
9月開始,入學的學員開始組建微信群,由往屆的畢業生當導師,學習理念和編碼方法。
和李豔妮、戴路一樣,他很快收到了通知,要把這些方法付諸於實踐,團隊自己編標準、寫構件編碼、生成模型,出圖算量。
整個過程,要讓數據脫離建模軟體,獨立存在。
入群後,程旭有機會直接和心目中的大神黃強聊天,大家都叫他「黃校長」。程旭一直表現得很積極,在群裡天馬行空的發表想法,可還是經常被黃校長不客氣地懟回去:別自己發揮,好好審題!
和程旭一起在報名階段就遭受打擊的,還有同隊一起參賽的李常興,如果不是倆人一開始的落榜,也不會被安排到第八戰隊。
他不知道,後邊還有更大的打擊等著他們,也不曾想,他們兩人一個會最終代表戰隊走上演講臺,另一個會成為戰隊的救命稻草。
4 爽約的未婚妻
李豔妮很少發朋友圈,從2017年到2019年,一共發了8條,平均每年三條。
2019年6月,她發了今年的第一條朋友圈,一發就是爆炸性新聞:在公司無數男生的嘆息聲中,李豔妮正式宣布脫單。
四個月後,她和男朋友約定在十一長假訂婚。
工程人員有自己的十一長假嗎?好像沒有。
訂婚就這麼被推到了10月16號。
高級研修班的通知接踵而來:10月16號,所有團隊到南京參加決賽,於是訂婚又要繼續推遲了。
她未婚夫這一輩子聽到BIM這個詞,恐怕都愉快不起來了。
娶個老婆,哪那麼簡單。
李豔妮的戰隊也把比賽想簡單了。初賽階段拿到試題,大家覺得工作量不會太大。
他們選了一個相對簡單規整的裝配式項目,找到了全套的CAD圖紙。
接下來不就是按構件把編碼標準定出來,再把屬性信息填到表格裡, Dynamo 生成個模型,這不是分分鐘能搞定的事嘛。
可真到了寫標準的時候,隊員們發現,軟體商是真有難處,開發的坑是真的多。
牆、柱、板、梁、樓梯,對應的參數完全不一樣,標準要單獨編。更別說後邊還要不依賴現有的建模軟體,獨立開發程序來處理這些編碼。
從9月到10月,隊友們微信群聊、視頻會議,像是坐過山車,他們一陣子覺得撥雲見日,又一下子陷入新的混沌中。
十一長假馬上結束的時候,整個隊伍要人沒人,要專業沒專業,標準一抹黑,編程更是前路漫漫。
10月7號那天,五戰隊的隊長王松心情煩躁,帶著家裡的娃去逛書店,看到一本關於國家5G發展戰略的書,講到了我們國家從1G、2G缺席,到3G、4G跟跑,再到5G在排擠中領跑。
他忽然就有了一種使命感。
後來他在群裡和隊友說:
我們一直在想辦法,開發CAD插件,用 Revit 來處理數據,為什麼不能勇敢地邁出直面數據的那一步呢?
我們參加這個比賽的意義,不就是為建築行業數位化趟一條新路嗎?
是,處理數據我們不專業,寫軟體我們肯定是Low得沒法看;
是, CDM 這套方法我們有很多質疑,會帶來離開舒適區的恐懼。
但問題誰都會提,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
編碼難磕,那就分工熬夜,對著規範一條一條地編。構件中心點X坐標103,構件邊長105,頂標高107,材料強度109,設計負責人110......所有討論的結果被固化成 Excel 裡灰色的格子,留出一列一列待填的粉色空格。
缺少編程人員,那就先整點簡單的,Excel 的 VBA 總可以學吧?於是大家搞了三天,擼出了這麼幾行批量提取數據的 VBA 程序。
李豔妮說:「當這個簡陋的小程序跑起來,一張張填好數據的表格被自動存放到指定文件夾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久違的自由。」
5 沒架子的導師
戴路的隊伍裡沒有姑娘,他也不怎麼自由。
戴路本來以為自己過了第八期的培訓,來參加第九期的培訓只是當個牽線人,劃划水,給隊友指導一下就好。
可因為隊裡太缺編程人員,會 Dynamo 的戴路,只能放下導師身份,一猛子扎到比賽裡去,用簡單的編程幫大家實現想法。
整個比賽的過程就是要實現「從Excel 數據到模型,從模型到 Excel 數據」的雙向互通。
為什麼要用 Excel?因為工程師拿起來就會用,也能看明白裡面的東西。
如果要使用 IFC,撇開數據互導的準確性問題, IFC 文件本身對於從事施工行業的工程師來說,就壓根看不懂。
直面數據的門檻很高,比起建模來說難受得多,預賽的階段就有隊員失去了積極性。
可進了決賽,真較起勁來,九個純爺們那股子要強勁就上來了。
比賽和培訓的心態不一樣,既然來了就不想輸,這也是大家為什麼願意熬通宵來做這件事。
三隊的隊長程鵬後來說,比賽是自願參與的,每個人來之前都自認為是一方大員,但真到了比賽,大家都忘了自己是什麼總,只記得自己身上的標籤是三隊成員,這場比賽務必拿下。
更重要的是,戴路他們覺得黃強描繪的中國BIM現狀,和自己在工作中的實際感受高度吻合。他聽膩了畫餅的聲音,想在黑暗中找一道能摸得到的微光。
和李豔妮的戰隊一樣,他們也寫了 Excel 插件,把寫好編碼的構件總表提取到單個表格,然後由戴路親手操刀,用 Dynamo 寫程序把這些數據表導入到 Revit 中生成模型、驗證數據。
對於 Bentley 的建模軟體,隊員們費了不少心思,但也開發出了導入插件,實驗成功。
Tekla 不直接支持讀取 CDM 表格的標準格式,那就先利用 Dynamo 做數據格式轉化,變成Tekla能夠識別的表格格式,再利用插件導入軟體,生成模型。
為什麼要這麼做?脫褲子放屁嗎?
當然,參加比賽,為了答題,這是直接原因。
但更深的原因,是為了驗證用 Excel 承載的數據標準能不能替代 IFC,打破數據交互的瓶頸。
戴路說:我們搞BIM,總在強調數據比三維模型更重要,但一到項目裡,每天面對還是建模、建模、建模。說是在做BIM,但我們一直活在建模軟體的影子裡。
他們想要數據達到可控、可編輯,讓工程師手裡有一份看得懂、能根據現場變更直接修改的的數據表。
戴路在三戰隊與其說是一位導師,不如說是一名戰士,最終成果裡有無數他寫下的代碼塊。
說起這件事,他靦腆的一笑說: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6 破曉
八戰隊的導師可沒戴路那麼好說話。
他叫都浩,是山東科技大學的教授,大家都管他叫都教授。
從河北到南京,從預賽到決賽,程旭就沒見過都教授幾次好臉色。
戰隊裡只有他和劉天宇會一些 Dynamo ,唯一一個能擼點代碼的,就是考試和他一起落榜的李常興,其他隊員基本上都是只會建模。
他以為入學考試的落榜、進群被校長懟,已經是不小的打擊,誰知道更大的打擊還等著他。
9月5號,初賽成績出來,八戰隊成績倒數第一。
導師都浩把成績發到群裡,只說了一句話:全體決定一下吧,解散還是繼續。
程旭第一個回覆:我希望繼續。
現實不是熱血漫畫,勇氣不能解決一切問題。
文字聊天不夠了,隊員們就開遠程視頻會議,光是編標準就花了一個禮拜。
他們選的項目不複雜,一個標準的四層裝配式小學教學樓,涉及到編碼的構件也是常規的梁柱牆板樓梯,為啥要花一周來寫編碼標準?
因為摸索的過程需要反覆推敲。
比如有了「JGZ102柱頂標高」和「JGZ103柱底標高」,就應該把「柱高」這個欄位刪掉;
比如複雜的鋼筋要按照設計規則配置編碼;
比如考慮施工誤差,就得加入坐標偏差的編碼。
再有就是那些只有真正的內行才能想到的參數,不懂施工的BIM人員絕對做不出有價值的編碼。
八戰隊的標準制定工作,是來自榮華建設集團的副總工楊自統親自操刀,沒有豐富的現場經驗的話,像「滴水線距離樓梯側邊距離」、「脫模斜撐用預埋件直徑」這樣的參數,是不可能有人能想到的。
十一長假後,編程工作還沒開展,大家有點慌了。
一周之後,10月13號,距離決賽匯報還有三天,程旭帶著不成熟的戰果到了南京。
下午在大廳,各個戰隊軟體測試,程旭又一次受到了暴擊傷害。
其他戰隊提交的軟體都有模有樣,而他們自己的成果一塌糊塗,導出的數據不對,鋼筋表也沒有用處,很多題目解得也都是錯的。
隊長劉天宇晚上八點到了南京,程旭對他說:我被黃校長罵了。
第二天白天是隊員的見麵團建,又聽了一天的課,晚上回到酒店,繼續加班改成果。到了12點,大家看時間差不多了,住在另外酒店的幾位隊員散去休息。
12點15分,導師都浩推門進來,看見只有四位隊員還在屋裡,直接就怒了。
「初賽倒數第一,決賽當天被校長罵到體無完膚,還好意思休息?你們天南海北大老遠跑這兒幹嘛來了?把人叫回來!」
閆煒華和李常興回來後,都教授又訓了他們半個小時。那天都浩說了什麼,程旭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那是整個戰隊精神的轉折點。
那天晚上,幾個人開始通宵,都浩也留在酒店,幫他們梳理題目,一起拼命。
天快亮的時候,程旭看到都教授蜷在床邊,眼睛半睜半閉聽大家討論,他揉揉眼皮,繼續幹活。
15號,繼續通宵,都浩繼續陪。
唯一會編程的李常興成了團隊的救命稻草,他編好一個通用格式,指導其他人照葫蘆畫瓢,剩餘的工作大家就用 Excel 的公式和 VBA 一點點死磕。
匯報當天凌晨,還是在這間屋子裡,導師都浩、高子斌和所有隊員穿戴整齊,開始最後的匯報預演和數據輸出。
忙完的時候,窗外的街燈還沒熄滅,天邊卻已經泛起了紅光。
這一夜熬過來,勝負已經沒那麼重要,和每個隊員一樣,程旭完成了一次自我救贖,從沒敢想的事,做到了。
7 重生
2019年10月17日,南京。
五戰隊的李豔妮穿著淡藍色的職業裝站在臺上,還沒開口自己先是甜甜的一笑。
團隊的努力成果出來了,男朋友在等她回去訂婚。
李豔妮的演講在嚴肅的報告廳裡顯得靈氣十足,她一會把標準比作陝西的肉夾饃套餐,一會又彪出「納尼還有這種操作?!」這樣萌萌的流行語。
在臺下不時響起的掌聲中,混著黃校長爆出的爽朗笑聲。
經過幾天的努力,原來用VBA寫下那個沒有臉面的簡單軟體,已經被他們迭代成一款僅有85KB的、有頭有臉的填數設計軟體。
數據驗證的環節,五隊發現用 Dynamo 會帶來和其他軟體無法互通的麻煩,他們自己掏了5000塊錢買了雲端伺服器,做出了一個在線驗證模型的平臺,把從數據表生成的模型直接放在雲端來驗證。
展示平臺的時候,李豔妮也沒忘記放上一個「Biu~」的表情。
三戰隊的戴路站在臺下,沒有上臺發言。
臺上演講的是隊長程鵬,他正講到:「一直把數據是BIM的核心這句話掛在嘴邊,卻一直苦於找不到好的通用數據標準,這些天走下來,我們對工程師和數據的關係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
這正是戴路此刻的內心感受。
雲還很厚,太陽還藏在後邊,但戴路看到了一種新的可能。
他們試著編了一款軟體,內置了 CDM 編碼欄位,自動提取構件的截面尺寸,能按樓層、按類型計算所有構件的總工程量。
對於怎樣不依賴於圖形,他們做了一個好樣本。
拿到一個 IFC 文件,只有結構,沒有鋼筋,要算量的數據,不要鋼筋的模型。
他們先用 Revit 讀取建築的幾何數據,導出到 CDM 表格裡,再參考常規的布筋規範寫一些公式,把布筋規則和構件尺寸關聯起來,再用VBA實現一定程度的自動布筋,最後一鍵算出整個建築的混凝土和鋼筋用量。
整個過程,沒有建一根鋼筋的模型。
八戰隊的程旭手拿話筒站在臺上,臺下第一排,他的正對面就是黃強。
這些天,被罵的程旭一直繞著黃校長走,今天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程旭覺得用表格來填數據,數據能留在手裡固然是好,但缺少實時的圖形驗證會帶來一些不方便,所以找朋友一起弄出了一個集成在 Excel 中的插件 demo,只要填入數據,就能實時生成一個模型,用來預覽數據是否正確。
他們寫了一個工具集,把從表格到模型再到數據的工作流程整合到一個小小的界面裡,還可以把從其他非BIM軟體裡獲取的鋼筋數據傳遞到自己需要的數據集裡。
演講的最後,程旭說到了他對 IFC與 CDM 區別的理解:
CAD本質上還是二維圖紙,它的特點是人能識別,但計算機不能完全識別;
後來BIM可以同時交付圖紙和數據,它解決了計算機識別數據的問題,但 IFC 反倒讓人不能識別數據了;
現在我們用 CDM 在做的事,就是讓數據能被計算機識別,也被人識別並且可以直接編輯。
當他準備結束演講的時候,臺下的校長叫住了他,讓他回到舞臺中央。
「還記得13號那天我怎麼罵你的嗎?」黃強問。
「記得清清楚楚。」程旭戰戰兢兢地回答。
黃強回過頭對場下的觀眾說:「今天的程旭跟那天比起來,判若兩人。」
領獎的時候,程旭感覺破繭重生。
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去查他們的成績和最終排名,對我來說,故事到這裡已經夠了。
手拿小米加步槍的戰士們,這一戰打得精彩。
8 後記
南京的比賽過後,李豔妮終於見到了男朋友,整個10月,兩人只見了這麼一次面,這天他們訂婚了。
她在10月29日發了2019年的第二條朋友圈,照片裡的她笑得特別甜。
採訪的時候,她和我說,以前總覺得只要一個人夠優秀,就能開出一片天,這次她發現了團隊的力量,也感受到全國的BIM正在向著團隊作戰的方向愈演愈烈。
比賽結束,程旭沒能趕上壯壯的生日,他在路上發了一條朋友圈,希望自己所走的路,能成為兒子的表率。自我完善是條很長的路,他還年輕,無數的可能性在等著他。
回到崗位上,他開始認真研究 IFC,以前總覺得它就是一個簡單的BIM軟體中轉格式,現在他知道, IFC是誕生在BIM理念之前的,所有軟體其實是在有了BIM理念之後才向它兼容。
他和另外兩名隊員繼續參加《裝配式結構構件 CDM 標準》的編制,在這之前,他希望先把 IFC 裡面的坑徹底搞懂。
11月12日,戴路和我在北京交大附近的一家小店見面,他給我講述了這整個故事。
正好那天他來北京出差,同戰隊的王寧和楊健和他約在北京小聚。比賽之後,同戰隊的隊員已經從陌生人變成了好朋友,有機會就會敘敘舊。
當我決定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戴路和我說,這次的比賽只是一個開始,這麼短的時間裡編出來的軟體也還遠算不上成熟,這件事的終極目標是想建立一套能落地應用的建築業標準體系,還有很多軟體要寫,標準也會分很多部來編。
我回答他說:這篇故事,我並不打算給大家做關於 CDM 的科普,也不想給你們唱讚歌,只是想把「中國有一批年輕的工程師,在挑戰本來應該屬於IT界的事情」這件事記下來。
準備文章的過程中,一位好朋友和我說,他不覺得這條路的方向是對的。他也問我:你們有時寫軟體商,有時又去寫工程師,你們自己到底站哪個方向?
我的態度是:治世講方向,亂世講版圖。
我們生活的世界,原本是一個邊界清晰的圓圈,大多數人在邊界裡生存,一片祥和。但總有一些人,因為各種原因,會跳到圈子外面試探、折騰。
有一定概率,跳出圈外的人會失敗,回到圈裡來。而萬一他們成功了,世界的邊界就會突出一個小小的氣泡,整個範圍又成了人們習慣的「正常世界」。
跳出圈外的人,有些是被逼無奈,有些是想換個活法,有些是為了情懷,也有些人想追名獲利,我們沒必要用「奉獻」去替他們冠上偉大的帽子,也沒必要用「不靠譜」去簡單無腦的批評。
第一批吃螃蟹的人、第一批把電腦接上網際網路的人、第一批使用BIM替代CAD的人、第一批直播帶貨的人......他們都是跳出邊界折騰的人,任何安全世界裡的人對他們的評價都沒有意義,唯一評判的標準是能不能活下來。
世界就是從邊界外的異類活下來開始,一點點展開它廣闊的版圖。
邊界之內,安全溫暖,規則明確。
邊界之外,充斥著沼澤和野獸,在那裡跳舞的人,渾身沾滿了泥土。
所以,我不想用一句簡單的「方向是否正確」來概括他們的故事,只把這群鞋底帶泥的舞者,講述給你。
生死留給歷史,我只獻上敬意。
參加這次比賽的有10個戰隊,200多人以不同身份參與了整個過程,我無法一個個寫下他們的姓名,在最後留下這張圖,記下他們鮮活的臉龐。
暗淡了刀光劍影 遠去了鼓角錚鳴
眼前飛揚著一個個鮮活的面容
湮沒了黃塵古道 荒蕪了烽火邊城
歲月你帶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興亡誰人定 盛衰豈無憑
一頁風雲散 變幻了時空
聚散皆是緣 離合總關情
擔當生前事 何計身後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