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晨曉 我們是有故事的人
「
我來自一個十八線小城市,家庭的經濟條件僅限於溫飽不愁。高考過後,父母為了讓我體會掙錢不易,給我在北京找了一份保安兼職。
那時候我對於在北京工作的印象和大多數人一樣,認為北京那麼繁華,哪怕是在北京當保安也是體面悠閒的工作。
一個月三千塊和包吃包住的條件讓我欣然接受。我對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滿懷期待,打算工作兩個月。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怎樣刻骨銘心的一段經歷。
1
我工作的地方被稱為「首都第一印象建築」,初來北京的我也是第一次見到設計如此新奇的大廈,三座大廈如山一般簇擁,高低輝映,在一眾規規矩矩的建築裡獨領風華。
我跟著領頭人來到大廈一層大堂。來來往往的白領們西裝革履,舉止得體。大堂內地板光亮如冰面,牆壁乾淨得像沒有一絲灰塵。似乎,北京本來就該是這樣,與印象中一樣,忙碌,乾淨,體面。
而當我們走入電梯,隨著電梯紅色的樓層號B3亮起,一個更加立體的北京終於開始在我面前緩緩顯現。
電梯門一打開,地下停車場裡的特殊氣味撲面而來,險些將我嗆暈。我排斥地站在電梯裡不肯出去,領頭人不耐煩地說道:「習慣了就好了。」他像是嗤笑,將我的行李接過,和一些人打著招呼。
地下三層是一個停車場,兩邊是陰暗的走廊,頭上是盤繞錯雜的粗大水管。一些穿著保安制服的人無精打採地進進出出。通道房間充斥著黑暗和潮溼。
保安宿舍內,潮溼衣服的味道和腳臭混在一起,礦泉水瓶子和菸頭被隨意丟棄在床底,七八個光著膀子的男人躺在床上邊玩手機邊抽菸,搖頭的風扇也吹不散他們呼出的菸草味。他們隨意搭在一邊的保安制服,領口和袖口已經發黑,汙漬清晰可見。
這裡,也是北京。
2
沒多久我就被分配到一個崗位上,負責一片廣場的站崗,工作時間從傍晚七點到早上七點,不用忍受七月驕烈如火的太陽。
領隊經理是個和藹可親的胖子,眉毛長且厚,最兩邊的眉毛甚至長得打了個卷,像個彌勒佛。他囑咐了我很多需要特別注意的事項,比如不讓小孩子觸摸燈牌,不讓人在廣場內騎自行車,貨物出入要經過排查等。
「還有,站崗時你不能坐,要一直站著,像軍人一樣有精氣神地站著,不然就扣工資。」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雖然不能偷懶,但你機靈點就行了。」他補充說。他的眼睛很小,讓人看不懂他的眼神。
上班的第一天,我穿上新買的皮鞋,帶著有異味的貝雷帽,像一個哨兵般四處巡視,儘管身上的制服很髒,上面的酸臭味用多少洗衣粉也去除不掉。
第一天新奇,第二天熟悉,第三天我就心生動搖。對於剛剛經歷了高考的我而言,12小時的高強度站崗實在過於艱辛。我高三每天都坐在教室裡學習,基本沒有運動量,所以我的身體素質很差,第三天我的腳後跟已經開始腫脹。後半夜疼痛更甚,我只能靠不時地變換姿勢來緩解。
每天半夜12點到12點半,是吃飯的時間,雖然短暫,卻也算是難能可貴的休息時間。起初我會在便利店裡買泡麵來解決飢餓,但是慢慢地,我的食慾越來越差,到最後我會隨便買根香腸,坐在空無一人的樓梯上,放鬆腫脹的腳,然後趴在自己的雙腿上眯一會兒。
我下班之後幾乎每天都要從早上七點直接睡到下午五點,然後起床吃一頓飯,就開始準備上班。
食欲不振再加上精神萎靡,我每天像個行屍走肉般站崗。
第六天我終于堅持不住,哭著給母親打電話想要辭職。而那天母親在電話那頭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了很多。
「我和你爸都讀書少,懂的道理也不多,但是我們唯一能教你的,也是最希望教你的,就是學會吃苦。」
我決定堅持三十天。
雖然長時間站立會讓腿和腳疼痛無比,但是偶爾我也會跑到監控看不到的地方,在地上坐一會兒,提心弔膽地看著周圍,以防經理的視察。
包括領隊經理在內,經理共有三個,他們負責監管保安的工作。每天後半夜,經理們會一圈一圈地巡視各個崗位的情況。
光頭經理就是其中最令人厭煩的一個。他對我們每個崗位都要求嚴格,領帶歪了,站姿不雅都要遭受到他的責罵。
他嚴以律人,也嚴以律己,每天生活作息規律,床鋪也總是疊得齊整,各種日常用品擺放得井井有序,在髒亂的宿舍裡異常扎眼。
有一次站崗時半夜兩點我脫掉了鞋查看腫脹的腳,被他當場抓獲。
「你就是腳廢了也要給我站著,堅持不住就走人。扣兩百元工資!」他惡狠狠地撂下一頓呵斥,像是要吃人。
兩百元工資就是我兩天的全部工資,我敢怒不敢言,在心裡咒罵了他無數遍。
後來我結工資時才知道他只是經常拿扣工資的名頭來恐嚇新人,其實他並不會真的扣工資。
同事們同樣對光頭經理怨言很深,說他為人死板,嚴厲過頭。他兢兢業業能怎麼樣呢?拿的工資也不比其他兩個經理多一分,領導們也不會給他升職加薪。每次談起光頭經理,人們總是會以此嘲笑他。
大家都是混吃等死,只有他保留著對未來的期望,盡職盡責,像是在無數雞湯文澆灌下生長的鮮花,所以他在地下三層黑暗潮溼的那片天地裡從來都不合群。
3
混吃等死的典型,是另一個經理老陳。
老陳是安徽人,年近五十,有點駝背,臉上皺紋遍布,長相兇狠,然而,老陳的性格卻是三個經理裡最隨和的,他會笑著和每個崗位的人打招呼,也會參與大家的閒聊扯淡,像個愛聽八卦的老大爺。
老陳與光頭經理關係不好,他最喜歡聽我們說光頭經理的壞話,他不會附和,卻是笑得最大聲的那一個。
他對我們每個崗位都很寬容,對自己也是。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坐在深夜的花園旁休息。第一次我發現他的時候,他看到我還笑著給我打招呼:「你累嗎,過來坐坐?」
我以為他是在測試我的工作態度,婉言拒絕,他卻笑眯眯地掏出衛生紙把旁邊擦乾淨,叫我坐下。
盛情難卻,我扭扭捏捏地坐下,然後他就抽起了煙。我不太會閒聊,坐下先是許久的沉默,然後開始按摩我腫脹的腳後跟。
其實老陳也不怎麼愛說話,或許是兩個大男人沉默太久不太合適,所以他主動嘮起了嗑。他說他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兒子,快要結婚了,家裡急需錢。他又幹不了重活,所以找了個不太累的工作,省吃儉用供兒子結婚。
五十歲正當壯年,怎麼就幹不了重活呢?我腹誹道。
「你也快到了定媒的年齡了吧?怎麼,家裡彩禮錢不夠讓你出來打工掙點?」他問道。
不等我回話,老陳又自顧自地說著,「也是,彩禮錢結婚錢怎麼也得三四十萬,一時半會湊不齊。我們家好賴剛湊齊四十多萬,勉強完成任務。」
他邊抽著煙邊咧嘴笑。
「有對象沒呢,啥時候定媒?」他又問道。
「沒,我暑假出來打個工。剛高考完,9月就開學了。」我盯著他說道,心底滿是莫名生出的虛榮。
他聞言乾笑,「好,好,好,大學生!大學生就不用為彩禮錢發愁了,大學生有出息!」
對話應聲而止。
其實我私下裡也不喜歡老陳。他和光頭經理是兩個極端,光頭經理對於工作上綱上線、嚴苛無情,而老陳也偷懶耍滑到了一定境界,讓人喜歡不起來。他總是以腰疼的名義坐在監控室的椅子上休息補覺,有時候巡視樓層崗位的工作也都由其他兩個經理完成。
有一天我下了班栽倒在床上,看見老陳在宿舍裡收拾自己的床鋪。幾大包行李鼓鼓囊囊的,簡直讓人懷疑他能不能背起這麼多東西。
他看到我,手裡的動作慢了下來,「走了,辭工回家!嘿嘿。」
我湊過去幫手。
「不用不用。你歇著吧。」他笑了笑,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
「怎麼突然辭工了?」我問。
「腰疼。」他坐在床上喘氣,然後就背對著我掀開了自己後背的衣服。
一股濃烈的中藥味兒衝入我的鼻腔,然後我便看到一疊厚重的膏藥貼在他腰上,由於汗水的浸溼,膏藥布已經緊緊粘在了他的腰上。大概是常年敷藥的原因,膏藥旁邊,他的一部分皮膚已經發黑髮紫,清晰可見。
原來他掛在嘴邊的腰疼真真實實,並不是什麼偷懶的理由。
「你看,堅持不住了,沒日沒夜地疼。」他放下衣服,轉身又從身上摸出打火機抽起了煙。他佝僂著背,顯得那樣蒼老。如果他是我的父親,我這時候一定會奪走他的煙。
「呼……」一口濃煙。老陳也不說話了。我們並肩沉默著,像之前的那些深夜裡一樣。
分離總是充滿傷感的。
後來,同事中有個老陳的安徽老鄉告訴我,老陳的腰已經壞了七八年,怎麼治都不見好,那是他早些年在北京打工時長年累月乾重活落下的病根。
我突然想起老陳那些天的偷懶耍滑,竟莫名覺得好笑。他曾說,他兒子結婚的錢已經攢夠了。說這句話時他露出志得意滿的神情,就像所有的努力都得到了回報。
勞累了半輩子,那偷偷懶也無可厚非吧。
4
我所在的崗位是大廈廣場的一角,廣場中心有個巨大的彩燈噴泉。每天七點後就經常有飯後散步的人們成群結隊看噴泉,老老少少,人頭攢動。這時候總能看見各式各樣的人或吵鬧或沉默地走過,我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這些生活在北京的安逸人潮。
說不羨慕他們是假的,哪怕我見到的只是最稀鬆平常的說笑。
來往的人們會在九點半之後開始散去,闊大的廣場上慢慢只剩下我一個人,偶爾會傳來遠處商鋪裝修的叮啷聲,繁華歸於平靜。
這時候通常是很無聊的,不過我卻很喜歡一個人獨處,自娛自樂。作為一個不愛說話的戲精,空無一人的廣場是我發瘋的舞臺,唱歌、幻想、自言自語,隨心所欲。
有一次我唱著歌巡視廣場,一個聲音突兀地打斷了我。
「小老弟。」東北口音。
我一時找不到聲音的來源。
「這裡。」
我看過去,遠處一個停在路邊的三輪摩的裡,隱約有一個身材稍顯瘦小的人。他躺在黑暗裡,我看不清他的臉。
「嘮嘮嗑?餓不?」 他遞給我一根火腿腸,然後就起身穿上鞋。
我很餓,客套過後就接過了火腿腸。吃人嘴短,而且長夜無聊,我開始陪他嘮嗑。和東北人聊天,真的是件再有趣不過的事情。他們的口音自帶笑點。
東北大哥看起來四十多歲,他叫我小老弟,我便叫他大哥。
他說他是一個裝修團隊的包工頭,他指了指大廈三層一個亮燈的房間,「我的團隊就在那裡。」據他說,他的團隊每次出工純收入都要上萬,手下有十幾名裝修工人。他的兒子也名牌大學畢業,月入過萬,而且迎娶了北京當地的女孩,落了戶口。
聽起來簡直是人生贏家。
「雖然我當不成北京人兒,但我是卻成了北京人兒的爹。」他笑呵呵的,故意把「兒」字加重。
「北京和老家,你更喜歡哪?」我不合時宜地問他。
「當然是北京!這裡多發達啊!」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就是物價有點貴。但是掙的錢也多啊。聽我兒子說他過幾天就要升職了,工資一個月就要漲到兩萬!」
「你兒子那麼年輕有為,你幹嘛在這裡受罪啊,乾脆在家享清福多好啊。」我笑道。
「我靠,誰跟錢過不去啊。再說了,我這不累,我這就是監督別人幹活,清閒得很。」
他雲淡風輕。我卻看到了他褲腳的一片一片如殘落梅花的白漆。
沒多久,三樓電鑽聲響起,幾個人站在三樓欄杆旁叫嚷了幾聲,他就匆忙起身離開。
後來,每隔兩三天我都能看到他在摩的上休息。也許是我們的共同話題不多,我們從開始的閒聊,到慢慢的話題竭盡,再接著我們只是各自休息,無聲沉默。而他會幫我盯著經理的查崗。
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他喜歡古詩,他不僅喜歡古詩,還愛寫現代詩。我當即一驚。說著他就朗誦起他親作的現代詩來。只是他寫的詩蹩腳又可樂,我光顧著憋笑,一點都沒記住。詩裡也無非是一些「家鄉」或者「四方」的字眼。
那段日子,每天和他相處,聽他的東北詩,成了我漫長工作時間裡的唯一樂趣。
直到有一天,我們照舊坐在他的摩的上休息,一個高大男人從遠處走過來,不知道衝著什麼方向大吼了一聲。
我第一時間以為是領導視察,下意識地匆忙起身。
「別,我暴露了。」他拉住我,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我起身的動作撞到了摩的的車廂,發出咚的一聲。
我們這裡沒有亮光,本來是個完美的藏身處,可是我這一撞卻讓高大男人直接發現了我們。
他「我靠」一聲,匆忙從摩的上起身,唯唯諾諾,任由高大男人打罵。
聽他們的對話我猜出來了個大概,他用上廁所的藉口在樓下偷懶。我噗嗤一下笑出聲。原來收入豐厚是假的,月入過萬迎娶白富美的兒子也是假的。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看不到那個體型瘦小的大哥躺在摩的上休息了。大概是吹的牛皮被當面撞破,他不好意思再見我了。
後來的幾天,我無聊時總會想起他,我每晚會下意識地抬頭朝大廈的三樓張望。終於,有一次我看到一個體型跟他相似的人拿著工具趴在腳手架上抬頭髮呆。
我站在黑暗中仰望他,他在燈光中仰望月亮,瘦小的身影浸潤在燈光中,像是被囚禁的詩人的靈魂。
我想起之前聊天時我曾問他,你最喜歡的古詩是哪首?
他回答說他最喜歡那首低頭思故鄉。
5
我的大部分同事,和老陳一樣,都已在北京工作多年,有些甚至只有十幾歲。他們大多來自東北,以及河南安徽四川的一些農村。他們沒有手藝和技術,卻又背負著家庭的壓力,就選擇了工資較高的北京。
這些人就常年住在地下三層的那個潮溼的宿舍裡,年復一年。
我也始終融不進他們的圈子,和他們的談話大多流於表面客套和飯後閒談,我一個人獨來獨往,沒有什麼朋友。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每天的工作對我來說都是重複的煎熬。三十天來我都在掰手指數著日子。到了離去的前一天,我破天荒地食慾大增,吃了兩個饅頭,吃到我肚子發撐。
後來我回到家,發現自己由於食欲不振,每天只吃兩頓甚至一頓飯,再加上生物鐘紊亂,三十天內從158斤瘦到了126斤。
一眨眼,我在北京讀書已經三年多了。時至今日,我想起那段經歷時仍會有不適感。
在後來的校園生活中,當我看到學校的保潔阿姨和保安們時,我總是會想起老陳、東北大哥和那些同事們。也許我並不懷念他們,那種隨之而來如溺水般重壓的情感也只是一種同情和慶幸而已。
可是從那以後,我開始瘋狂地熱愛起生活來,我喜歡溫暖的太陽,迷戀和煦的風,每一天的時光我都珍惜如金,我知道一切都得來不易。
有些道理,親身經歷過才懂得。
原標題:《在北京當保安一個月,我瘦了近30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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