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的鹿鳴君呦呦鹿鳴
如果不是當年中央巡視組突然「回頭看」，查處了劉喜傑，這個時間表下方的其他事情，還會不會如期發生呢？
文/拉麵
2020年11月20日上午，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在長春興業監獄宣判蘆志鋼無罪，予以釋放。
蘆的妹妹早上7點多就趕到監獄外，等到10點多從監獄裡開出一輛藍色的車，「我們從車裡看到了我哥哥，大約走了五公裡多，我們接到他了。」
蘆志鋼拿著無罪判決（其妹妹手機裡的圖片）
從2016年7月被刑事拘留開始算，蘆志鋼因家中房屋土地拆遷一事被判詐騙罪，至今已蒙冤四年有餘，1597天。蘆的父親是植物人，媽媽有心臟病，家裡三個孩子成績都不錯，但因為這件事，無法報考心儀的學校。
深夜裡的強拆隊
2015年10月3日凌晨1點，吉林省四平市海豐村村民蘆志鋼正在家中休息。夜色中，百餘名男子帶著棍棒砍刀，開著兩輛勾機，來到蘆家門口。
那段時間，蘆志鋼總是睡不安穩——因村裡要徵用蘆家的地給華宇集團蓋房子，但蘆家發現華宇集團的徵地手續有很大問題，不願被強徵。可最近，周圍不少村民家裡連連遭遇斷電強拆，部分被強拆的居民還被強行運送到旁邊的遼寧省內。鬧得人心惶惶。於是蘆志鋼自備監控、報警器和發電機，橫了一條心，要保護自己的家。
當晚，蘆志鋼家中突然斷電，四周一片漆黑。家門外，強拆隊的勾機開動，推倒了蘆家的養鴿房，自家養的200餘只種鴿，飛的飛死的死。蘆家立刻報警，但強拆隊仍然不停手。蘆家親戚開車帶小孩逃跑，但強拆隊許多人，竟當著幾名警察的面，把車子後視鏡和窗戶砸爛，還派幾輛遮住牌照的車，緊緊跟在他們後面。蘆家提供了自家監控和調查的線索給警方，但從後來媒體報導中得知，蘆家人當時遲遲沒有收到立案通知書，這個案子也始終沒有破。
既然沒有破案，那麼，這個強拆隊到底是誰帶頭，我們自然是無法知曉。從媒體報導得知，海豐村的土地，是由吉林省華宇集團（以下簡稱華宇集團）給徵去了，要拿來打造「超大型城市綜合體」。華宇集團把拆遷工作「外包」給了時任村支書齊建軍，他是徵收工作領導小組成員，也是拆遷指揮部成員。
不知這種「外包」，價格究竟多少，怎麼算錢？
當時海豐村的拆遷工程一共有兩個，都是村支書齊建軍負責。華宇集團是其一，另一家是志城房地產的拆遷項目。2019年5月，齊建軍因受賄罪、職務侵佔罪被判有期徒刑1年零三個月。查詢此案判決文件，發現齊建軍在任職村支書期間，向這家志城房地產索要了好處費46萬（其中34萬用來支付拆遷隊工錢）。那麼，華宇集團的「外包」工作，與志城房地產給齊建軍的「好處費」，性質是否有一些相似？關於這一點，還有待有司查證。此外，齊在拆遷受賄之餘，還曾兩次騙取海豐村的修路款總計28萬，騙取國家環境整治資金1.7萬。
如今齊建軍應該已經服刑完畢，掰指頭算一算，這個貪汙受賄的村支書，竟比無罪的蘆志鋼早出獄3個月。
拿到補償款就入獄
繼續說蘆志鋼這案子。2015年那次暴力強拆過後，蘆家開始信訪。2016年，在鐵西公安分局副局長範某的調解下，蘆志鋼在華宇集團辦公室裡，籤了兩份協議。一份是華宇集團的補償協議，另一份是息訪承諾書。補償協議中列明：華宇集團給蘆志鋼家拆遷補償款，包括房屋及附屬物255.3萬，土地補償444.6萬（這個數字後文還會提到），合計700萬元。息訪承諾書中寫明：（蘆志鋼）即日起息訪，不再追究房屋被毀等事。
這裡也有個小問題讓人疑惑。拆遷補償的事，為什麼要由公安分局副局長出面調解呢？700萬的補償，是華宇集團和蘆志鋼之間的事。拿到錢，蘆家可以不追究暴力強拆，但是，面對暴力強拆中的刑事犯罪行為，警方是沒有權力放棄辦案、追究的。
回到事件。蘆家拿到了補償協議，本以為可以就此放心，沒想到卻掉進了更深的陷阱——2016年2月5日，華宇集團向蘆志鋼支付完最後一筆補償款，當天下午就立即向派出所報案，說蘆志鋼家的土地合同是假的，騙了華宇集團的錢。
原來，海豐村的地分為兩塊，一塊是「前菜地」，一塊叫「後大地」。蘆家有4.2畝前菜地，8,1畝後大地，這是1983年第一輪土地承包時分給蘆家的，到了1998年第二輪土地承包時，蘆家的4.2畝前菜地很快籤了合同，但8.1畝的後大地，因當時村裡有人要求重新分各家的土地，籤合同的事，就被村裡暫時擱置了。後來問題解決，後大地上蘆家的8.1畝的土地沒有重新分，而是延續此前的承包關係，繼續給蘆家種，但村子也沒提補籤合同的事。到了2002年，蘆家才找村委會補籤了合同。華宇集團便以這份2002年補籤的合同系蘆家有意造假騙補償款為由，向警方報案。
蘆家的土地合同到底是不是假的，蘆家有沒有詐騙華宇集團的錢，如今吉林省高院的無罪聲明確認合同真實有效，就是最好的證據。這個案子，本質上算是該村土地承包手續辦理不及時、不規範導致的歷史遺留問題，出錯的是村委會的工作人員。可不知怎麼，到了2016年，竟變成了村民蘆志鋼詐騙補償款的刑事問題。
很快啊，鐵西公安分局在3月以蘆志鋼涉嫌詐騙罪為由立案，7月7日抓了蘆志鋼。相比之前暴力強拆之時，這一回警方的反應速度確實很快。副局長範文才解釋說，這個案子是市裡督辦的。
查閱媒體報導發現，當時對蘆志鋼涉嫌詐騙一案，鐵西區檢察院內部也認為證據不足，因此公安機關第一次報逮捕，檢察院沒有批。但隨後公安機關再次要求逮捕蘆志鋼，檢方便於8月11日批捕。
後來，蘆志鋼的辯護律師在辯護中提到，本案涉嫌華宇集團故意陷害，但公安機關在辦案時，卻先認定蘆志鋼有罪，先抓了人，然後再考慮具體給他定什麼罪，違反了無罪推定原則。並且，還在沒有確定蘆志鋼是否犯罪的情況下，先行認定蘆志鋼要掩飾、隱瞞犯罪所得，並以此為由立即將蘆志鋼刑事拘留，在執法程序上嚴重違法。
2018年1月，鐵西區法院審判長馮井豔以合同詐騙罪為由，宣布判決蘆志鋼有期徒刑12年，要求蘆家將700萬補償款中的444.6萬返還給華宇集團，另處罰金10萬元。
這一判，相當於華宇集團只把房屋的補償款255萬給了蘆家，而蘆家的土地，則白給了華宇集團。到頭來，人進監獄了，補償款也沒剩幾個錢，倒賠了10萬。
蘆志鋼不服，上訴到吉林省中級人民法院，要求二審。在法院的二審裁定書裡，我找到這樣一行字：
「出庭檢察員意見，本案犯罪數額不清，非法佔有目的不清，認定蘆志鋼構成合同詐騙罪證據不足，建議撤銷原判，發回重審。」
出庭檢察員，其實就是二審中對檢方的稱呼，檢察員的任務是對一審判決提意見，有錯誤的要提出糾正，沒錯的支持原判。顯然，二審檢方認為一審法院的判蘆志鋼有罪，是有問題的。但在2018年4月的二審中，四平市中級人民法院卻無視了檢察員的意見，認定一審法院「定罪準確，量刑適當」，維持了原判（審判長金聲）。
不得不說，華宇集團還真挺有兩下子的。
吉林華宇集團是何方神聖？
吉林華宇集團和四平市的關係，挺好。
2008年，華宇集團要來四平市拿地，說要蓋一個高檔住宅小區，美其名曰「超大型城市綜合體——華宇城」。這個華宇城的位置，就在蘆志鋼家所在的海豐村。四平市要求，拿地可以，但是要請華宇集團墊資，在華宇城旁邊建一所西苑中學。華宇集團答應了，四平市政府就以教育用地為名（建設西苑中學），把海豐村這邊的地，給了華宇集團。
到了2010年，華宇集團說話不算話，答應09年蓋好的西苑中學，始終沒有動工，於是四平市沒給華宇集團的「華宇城項目」發開工許可證，集團老總趙洪新很著急。
正巧2011年，四平市來了個新的市委書記劉喜傑，劉剛剛上任，趙洪新立刻送上3萬歐元表示祝賀。隨後，趙洪新以華宇城拆遷項目，找劉喜傑幫忙，並於2012年1月，再給劉喜傑送了5萬歐元。至此，西苑中學依然未建。
於是，2012年底，四平市鐵西區領導在當年政府報告提到，西苑中學是該區重點建設項目，徵地拆遷工作順利，有關部門進行了「依法徵收、陽光徵收、文明徵收、和諧徵收」。報告還提到接下來要強力推進華宇城商業綜合體項目。緊接著，2013年春節前，趙洪新以匯報工作為由，再次給劉喜傑5萬歐元。至此，西苑中學還是沒有建。
2014年，西苑中學地塊忽然從教育用地變成住宅用地，這樣一來，學校也就不必建了。2015年4月，在趙洪新陪同下，市委書記劉喜傑、副市長王宇親切視察華宇城，對項目建設給予充分肯定。
2017年2月27日至4月27日，中央第二巡視組對吉林省進行了巡視「回頭看」，巡視反饋指出該省存在——政治生態不夠健康，存在「好人主義」，黨內政治生活不夠嚴格，有的領導幹部「帶病提拔」；全面從嚴治黨不夠有力，「兩個責任」落實不夠到位等問題。
在巡視反饋6天後，劉喜傑（時任吉林省政府秘書長）落馬。在此後的披露中，他被定位為「演技高超的雙面貪官」。
接受調查中的劉喜傑
以蓋學校的名義把土地徵到手，再給貪官13萬歐元，一個企業就敢偷梁換柱，把教育項目蓋成住宅項目；就敢在2015年，強行問海豐村的蘆志鋼一家要地；就敢在2016年，付完補償款立即找市領導「督辦」此案，快速抓人。而說好要建的西苑中學，自然也就沒了，至今，華宇城周圍的地圖上，也沒有找到什麼「西苑中學」。
有意思的是，在吉林華宇集團的百度百科詞條裡，公益事業一欄下面，赫然有這樣一句話：「2010年，華宇集團無償捐建華宇西苑中學。」 請問趙總，這所西苑中學，華宇集團究竟蓋到哪裡去了？華宇集團在海豐村這片土地上，到底做了什麼公益事業？
說到底，這個由華宇集團不惜強徵暴拆、行賄耍賴也要建成的「超大型城市綜合體——華宇城」到底蓋得怎麼樣呢？我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上找到了2個月前，華宇城一位業主的留言：
「華宇城宣傳是四平最好的物業，但是現在一期（指華宇城一期住宅）多家窗戶漏水物業不管，牆體開裂物業說領導沒指示，下雨天業主家裡就是水泡地板，多次找都不作為不管……」
好一個吉林華宇城。拿地的時候糊弄四平市政府，動遷的時候欺壓海豐村村民，到最後還不好好蓋房子，糊弄買房的業主，真是厲害。
蘆志鋼平反時間表：
17年6月，四平市市委書記劉喜傑落馬被查，受賄總計1600萬，判刑11年6個月。
17年9月，四平市副市長王宇落馬被查，受賄總計536萬，判刑10年。
18年6月，北京青年報刊發報導《市裡督辦的詐騙案》，最高檢派員到四平閱卷。
18年12月，吉林省人民檢察院提起抗訴，認為蘆志鋼無罪。
18年10月，四平市海豐村村支書齊建軍被查，受賄、非法佔用公款近30萬，判刑1年。
19年3月，吉林省高院決定再審蘆志鋼案。
19年10月，四平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王作範被查。（此前曾在四平公安局鐵西分局、四平市檢察院任職，被查原因不明，目前不確定是否與蘆志鋼二審一案有直接關聯）
20年11月，吉林省高院宣判蘆志鋼無罪（認定承包合同真實有效）。
蘆志鋼冤案的源頭，始於華宇集團違規暴力強徵和帶有陷害性質的息訪調解、補償協議。在蘆家頭頂上，有「外包」華宇集團拆遷任務的村支書齊建軍，有表示「市領導親自督辦本案」的公安分局副局長範文才，有收了華宇集團13萬歐元的劉喜傑。
試想，如果不是當年中央巡視組突然「回頭」，查處了劉喜傑，這個時間表下方的其他事情，還會不會如期發生呢？如今，蘆志鋼已無罪釋放，那麼當年退給華宇集團的444萬補償款，蘆家有沒有拿到手？法院一審判決蘆家10萬元罰金，有沒有如數退回？蘆志鋼蒙冤4年有餘，四平市政府是否對此作出了賠償？當年那一支夜色中的強拆隊，公安機關現在還敢不敢查？
此外，華宇集團食言未建西苑中學的事怎麼辦？2014年究竟是誰把海豐村教育用地拆遷項目，改成了住宅用地？四平市公安局鐵西分局內，是誰授意對蘆志鋼進行刑事拘留和批捕申請？二審中，四平市中級人民法院為何無視檢察員的檢察意見，堅持原判？
這些事情，是不是都應該有一個合理的交待？
蘆志鋼鄰居：李家兄弟 「詐騙」案
其實，華宇集團在起訴蘆志鋼之前，還曾同樣以「詐騙徵地補償款」為由，向警方舉報了蘆志鋼的鄰居，海豐村村民李連照、李來照兄弟，隨後兩位李家兄弟以詐騙罪，各獲刑1年1個月。
在本案中，李家三位兄弟（李來照、李連照、李英照），在第二輪土地承包時出現了分歧，村委會把李家5.6畝土地分給了哥哥李英照，而後來平西鄉又決定把這片地給李連照、李來照兄弟，再後來平西鄉政府信訪辦又要撤銷這個決定。李家幾兄弟在這片地上的權利，始終沒有釐清。華宇集團便以此為由，起訴其中兩兄弟「詐騙」。
隨後有記者發現，法院判決兩兄弟詐騙的決定性證據，是一份耕地合同臺帳複印件。檢方指控，兄弟二人就是拿著這張複印件騙取徵地補償的。可是兄弟二人均表示沒有提交過份文件，並且文件上土地的尺寸，也與李家有爭議的5.6畝地的尺寸不符。就連華宇拆遷辦經理也承認，當時他沒有依據這份臺帳和李家籤補償合同。這份關鍵性證據究竟哪裡來的，至今也沒說清楚，可李家兄弟卻因這來歷不明的證據而被定罪了。
與既堅定又幸運的蘆志鋼不同的是，李家兩兄弟決定認罰，並於2017年刑滿釋放。這個案子與蘆志鋼案時間相近，套路相似，是否和蘆志鋼案一案一樣也有冤情在裡面呢？
在劉喜傑已被查實的種種貪腐行徑中，四平華宇一案，只是極小一部分。那麼，被平反的蘆志鋼一案，是不是華宇的項目中違法案件中極小的一部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