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似乎在阿列克西耶維奇看來,「文獻」比「紀實」更為靠近真實。為達到這一真實,她採取的方式是將所有受訪者的談話進行筆錄,然後將這些筆錄出版,讓讀者直接在她書中面對倖存者的聲音。
《鋅皮娃娃兵》書影
10月8日,斯德哥爾摩的瑞典皇家學院宣布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由白俄羅斯女作家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西耶維奇領取。有點意外的是,我前些天剛一口氣讀完品雅特海所著的回憶錄《兒子,你要活下去》。這本描寫柬埔寨紅色高棉恐怖統治和殺人的紀實文學讓我不時想起十餘年前讀過的《鋅皮娃娃兵》,那本同樣是紀實文學,同樣是描寫痛苦和眼淚。紀實文學的衝撞力遠遠大於虛構的小說類作品,因為紀實就是將活生生的真實表現出來。
那本《鋅皮娃娃兵》就出自新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西耶維奇之手。在讀過的阿列克西耶維奇的三本著作中,這是最令我感到震撼的一部。
關於阿富汗戰爭,我們都不陌生的是,蘇聯在1979年12月發動對阿富汗的入侵,奉行民族主義的阿富汗總統阿明在蘇聯人入侵當月就被逮捕並處決。被扶上臺的卡爾邁勒傀儡政府和蘇聯軍隊一起,同結成聯盟的阿富汗各派遊擊隊展開軍事衝突。在耗費450億盧布和5萬軍人死亡的代價下,蘇聯人沒有達到入侵目的,最終在1989年2月撤軍。《鋅皮娃娃兵》展開的就是這十年的痛苦歲月。
痛苦不僅屬於阿富汗人,書中描寫的痛苦和眼淚恰恰屬於蘇聯人。如果僅從影視中去看戰爭,我們看到的無非是一曲曲浪漫戰歌。但戰爭從來都不浪漫,戰爭的主題永遠是痛苦和死亡。身為記者的阿列克西耶維奇在越來越多的真相面前,選擇了反思,也當然就選擇了對當時無數個人的痛苦還原。
在寫作《鋅皮娃娃兵》之前,阿列克西耶維奇已完成並出版了令她一舉成名的紀實文學《我是女兵,也是女人》。阿列克西耶維奇的作品並不同於國人熟悉的紀實文學,在她眼裡,她出版的應該叫做「文獻文學」,似乎在她看來,「文獻」比「紀實」更為靠近真實。為達到這一真實,她採取的方式是將所有受訪者的談話進行筆錄,然後將這些筆錄出版,讓讀者直接在她書中面對倖存者的聲音。
《鋅皮娃娃兵》同樣如此。阿列克西耶維奇將所有的採訪筆錄一篇篇交給讀者,讓我們一頁頁看到那些在戰爭中的擲彈筒手、軍事顧問、衛生指導員、公務員、通信兵、軍醫、女護士、炮兵中尉以及無數死難者的妻子和母親和我們談話。他們的個人談話比任何結構謹嚴的虛構作品更具打動人心的力量,乃至所有現實都血淋淋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但阿列克西耶維奇不是要為戰場上的士兵們進行禮讚和謳歌,儘管那恰恰是蘇聯官方需要的文學。阿列克西耶維奇越來越接受別爾嘉耶夫所說的那句「俄羅斯作家更為關心的是真理」之言。阿列克西耶維奇的「真理」不是來自虛構,而是採訪無數從戰爭中死裡逃生的各類人物。在倖存者所揭示的真相裡,所謂戰爭,就是讓人去「送死」。數萬蘇聯娃娃兵死了,他們的屍體被裝進鋅皮包裹的棺材裡。阿富汗戰爭不是數十年前發生在蘇聯的衛國戰爭。那一次,是德國人入侵他們國家,每一個人都有打擊侵略的理由和正義感,但這一次,他們是去往別人的國家,他們要打死那些和他們沒有仇怨的人。儘管祖國告訴他們,入侵阿富汗是正義的戰爭,但他們從來看不到宣傳機器所頌揚的偉大祖國和道貌岸然的正義。對這些普通人來說,唯一能夠認識到的,就是發現自己「只不過是一件東西罷了」,而且,在強弱並存的「生活」中,強者「夜裡可以把他(年輕的士兵)叫醒,用椅子、用棍棒、用拳頭打他,用腳踢他。這些士兵隨時還面對死亡,他們能夠從那些繳獲的武器中體會,那些武器冰冷,「都是用來消滅你的」。
但真正的痛苦還不僅如此,政府的謊言更令人不寒而慄,「我們19歲的小夥子們,往往在莫名其妙的戰爭中死亡,可是國內報紙上寫的卻是我們來阿富汗築橋、種樹、修友誼林蔭路」。
對阿列克西耶維奇來說,所有高大全的頌揚在這些死者和眼淚面前變得虛偽不堪。但無人能夠阻止國家機器的運轉,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俄羅斯作家和記者,阿列克西耶維奇意識到她的責任就是將這些真實銘記下來,因為這是一代人的歷史,甚至它就是整個二十世紀的歷史。面對歷史和個人的銘記,阿列克西耶維奇就通過作品,站在了蒲寧、帕斯捷爾納克的行列。對那些同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前輩來說,他們和阿列克西耶維奇經歷和銘記下的根本沒什麼兩樣。面對時代,阿列克西耶維奇錄下了她敢於也應該錄下的聲音,帕斯捷爾納克早在半世紀前就寫下不會被一代代有良知的作家忘記的名言,「他們的痛苦是筆墨難以形容的,他們的痛苦使憂愁變成一種心病……讓我們懷著同情的心,再在他們所蒙受的苦難面前低下頭顱吧!」
在阿列克西耶維奇這裡,同樣是低下頭顱,她低下,和所有偉大的俄羅斯人一樣,都是為了紀念時代的苦難,也正是有了這一紀念,人類才不會忘記自己曾經承受的痛苦。而所有的痛苦就像所有的存在,不應被遺忘,更不應被掩蓋。(文/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