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3日,巴克墩小學六年級5個都叫蘇比努爾的女孩一起合影。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王雪迎/攝
2017年12月,「駐村包校」伊始,學生們在舊教室裡大聲朗讀課文。茹可/攝
為了消滅蝨子,支教老師楊銳選擇和女同學們一起剃光頭,圖為2018年10月16日,剃完頭的第二天,楊銳為學生們上課。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王雪迎/攝
巴克墩村三面被沙漠包圍,學生們帶支教老師彭夢(左二)到沙漠玩。韓東鋒/攝
2020年9月10日,開學第一天,一年級新生伊曼努爾的書包裡裝著兩顆花生奶糖、六塊饢和作業本,這是哥哥姐姐為她準備的。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王雪迎/攝
2020年9月13日,考上疆內初中班的蘇比努爾·阿巴(左一)和海尼克孜(左三)在起程前回到巴克墩小學看望老師。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王雪迎/攝
維吾爾族女孩加米拉·尼亞孜託合提的家與沙漠為鄰,5歲時,她曾好奇地對爸爸說:「我想看看沙漠那邊是什麼樣子。」
「會迷路,不能去。」爸爸叮囑女兒。
他們的家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南緣的和田縣塔瓦庫勒鄉巴克墩村,這裡的女孩聽從父母的話,多數初中畢業就結婚,信奉農民的孩子只能當農民,沿著父母走過的老路活著。因此,當蘇比努爾·阿巴得知張亞瑞老師一年支教期結束後還要上研究生時,她驚訝極了。
「老師真的已經23歲了嗎?她要上學到幾歲?為什麼還不結婚?」在沙漠裡長大的蘇比努爾有一連串難以理解的問題,她想像不到女生還能過另一種生活。
這個大臉盤的女孩活潑貪玩,但對學習總提不起精神,二年級時成績在班裡墊底。蘇比努爾打聽過自己的名字,意為「清晨的第一道光」。在她上四年級時,有一道光穿越了沙海投向她所在的巴克墩小學。
共青團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委員會探索「駐村包校」教育扶貧新模式,2017年12月,小學由新疆團校託管,一批批西部計劃大學生志願者和支教老師從全國各地來到巴克墩。
「駐村包校」前,巴克墩小學在塔瓦庫勒鄉11所村級小學成績排名倒數第二,有的學生畢業時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到了2020年6月,巴克墩小學的期末成績升到和田縣139所村級小學全科總分第一名。
蘇比努爾也變了。
30%的到校率
2017年12月21日,一輛大巴車載著27個年輕人來到巴克墩小學,首批支教老師是新疆師範大學青年政治學院的大二學生。
行走在巴克墩,從小在北疆伊寧市長大的支教老師阿迪拉感覺像是「穿越」到了小時候。校園裡,兩排平房相對而立,教室後面架著煤爐,空氣中氤氳著黑煙,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離得遠的同學絲毫感覺不到暖意,一雙雙小手生了凍瘡。桌椅板凳也不齊全,一個教室裡能拼湊大小、顏色不一的5種桌椅。
五年級二班支教老師古麗艾謝姆·莫合塔爾上課的第二天早晨,正在黑板上寫字,突然聽到一聲響,轉頭一看,學生祖力皮亞摔倒在地上,板凳散架了。
還沒等到她走到跟前,瘦小的女孩早已嫻熟地將連接板凳的鐵絲扭好,瞪著黑亮的眸子繼續聽課了。
新疆團校辦公室原主任範宏林比支教老師早到了半個月,他是「駐村包校」的首任校長。他不幹別的,就在校園裡轉悠,一個班每天至少去5趟。
上課鈴聲響了,全校只來了三分之一的學生,有的臨近中午才姍姍來遲,吃完一頓免費營養午餐、上完下午一節課,又溜走了。和學生打招呼,除了一句「你好」,再也聊不成別的,彼此說的話都聽不懂,教師教的拼音是拐調的,學生下午常常自習。
6個年級,172名學生,只有6位在編教師,其中一位是校長。
摸底考試,及格率只有3%。
支教老師來到巴克墩小學後,在塔瓦庫勒鄉中心小學的協調下,原有教師分流到其他村小,留下兩位維吾爾族教師擔任副校長,巴克墩小學交由新疆團校5位教師和24位支教教師管理。
一個疑問盤旋在範宏林腦海中,他乾脆每天守在校門口。維吾爾族教師蘇比海一邊充當翻譯,一邊和校長一起入戶找學生。
「為什麼不來上課?」
「幫家裡幹活」「帶弟弟妹妹」……
到校率成為範宏林主抓的第一件事,在他看來,斬斷貧困之根在教育,要靠老師、家長和村委會一起使勁。
村民很快就看到學校開始動真格的。
團新疆區委派駐在巴克墩的駐村工作隊第一書記開始兼任學校第一書記,定期召開村兩委、校班子聯席會議,專門解決學校存在的問題和困難訴求;將家長對孩子的教育管理納入村規民約,建立「約談制度」……
鵝蛋臉、大眼睛的古麗艾謝姆長著一副溫柔相,她教語文,五年級二班一共12個學生,最少的一天只來了6個人。她挨個打電話,由班長帶路,一家家地走訪。
麥迪乃姆的家離學校約兩公裡。找到她時,女孩正在看電視,炕上妹妹睡得正甜,弟弟在院子裡玩土,麥迪乃姆害羞得低下頭,說:「媽媽身體不好,讓我在家帶弟弟妹妹。」
古麗艾謝姆只能給她媽媽做工作:「孩子的課已經耽誤很多天了,她還是個孩子,怎麼能照顧好弟弟妹妹?」後來,她媽媽找了親戚幫忙看孩子。
阿布來提家裡有3個弟弟妹妹,最小的只有兩歲半,一次媽媽去和田市做手術,爸爸也不在,為了不缺課,古麗艾謝姆就讓他把小妹妹帶到學校,和數學老師姚冬梅輪流照顧。中午,阿布來提還得抽時間回去餵牛。
一次次家訪過後,同學們曠課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一個月後,全校學生的準點到校率從30%提高至90%以上。
不懂普通話,連廁所都分不清
操場上,一個男孩滿臉真誠地對範宏林說,「我玩你」。
校長猜到男孩其實想說「我想跟你玩」,不禁覺得好笑又無奈。
巴克墩村的年輕人,因為不懂普通話,鬧出不少笑話。
為了賺錢,一部分農村青年遠赴西安、長沙等城市賣葡萄乾等乾果。27歲的麥麥提艾力·尼亞孜託乎提因為看不懂車票坐反了火車;20歲的斯迪克·斯拉基坐上計程車,卻因為說不出目的地而被迫下車;圖爾蓀託合提最後悔,他三年級就輟學了,跟著朋友鑽進了女廁所,被城管罰款……
因此,當2017年3月村裡的國家通用語言夜校開課後,年輕人自發來到巴克墩村委會學習,授課的駐村共青團幹部迪裡拜爾沒想到,最多的一天來了100多人。
在巴克墩小學的教室裡,一開始,四年級一班的蘇比努爾·阿巴聽不懂漢族老師說什麼,期中考試語文甚至只考了2分,但她看到了老師的真誠和努力:「支教老師很難,他們聽不懂我們的話,就跟著維吾爾族老師學習,第二天再教給我們。」
「老師沒有放棄我們,我為什麼要放棄自己呢?」蘇比努爾·阿巴開始覺得學習是一件有趣的事,而二年級時,她一度因為厭學,每天哭著不願去學校。
為幫巴克墩小學提升教學質量,北京大學研究生支教團成員劉繼也加入了教師隊伍。
這個湖南青年從小就夢想來新疆,來到巴克墩,才發覺理想和現實的差距。
據村民講述,巴克墩最早是一個牧民放羊的大沙包,附近只有15戶人家。塔瓦庫勒鄉人多地少,為了解決附近村莊年輕人沒有土地的難題,1998年成立了巴克墩村,年輕人推平沙包,在沙漠中建造了全鄉最偏遠最年輕的村莊。
「在經濟和文化上,巴克墩也是一片沙漠。」劉繼說,惡劣的自然環境和極其落後的社會環境讓這裡幾乎與外界脫節。「家長對孩子的培養沒有任何想法,沒有期待。但孩子們對知識發自內心的渴望深深打動了我。」種種現狀讓劉繼的支教之路更加急迫。
對村莊的調研結束後,劉繼提出疑問:「同樣是沙漠腹地村小,為什麼有的學校仍然可以做得好?」
他和支教老師選取了英也爾村小學、塔瓦庫勒鄉中心小學作為鄉村優質學校的代表聽課學習,又到每年內初班錄取率佔和田縣三分之一的第三小學考察,博採眾長,制訂了一個符合巴克墩小學實際長達3年至4年的培養計劃。
支教老師一年一更換,為了避免「人走茶涼」,劉繼將所有的教學管理制度書面化。其中,最重要的是「六個一」教育管理制度:即一日一考勤、一課一教案、一天一作業、一周一匯報、一單元一測試、一月一評課,教師教學實施「月考核月點評月評估」。
不需鞭策,班級間開始暗暗較勁。
2018年6月的期末考試,巴克墩小學考試的及格率從3%提高到27%以上,成績20分以下的特困率從54%降至16%以下。學生在校園內使用國家通用語言交流的覆蓋率從以前的10%提高到86%以上。
因為嚴重的水土不服,不適應當地的飲食習慣,短短3個月,劉繼患了兩次腸胃炎,瘦了10公斤。6月10日,又突發痢疾疼得臥床不起,去和田醫院檢查後,劉繼不得不提前結束支教。走之前,他把約40個電子文檔整理成教學手冊,留給巴克墩小學。
這讓劉繼「在沙漠中築起一個斑斕的夢」的願望留下了些許遺憾。
不能放棄
剛來支教時,最讓袁雙雙沮喪的,是沒人交作業。
「作業本呢?」
「被弟弟撕了。」
摸底考試成績,更令所有人吃驚,全校平均分只有28.74分。年級越高,成績越低。
可支教團偏偏給六年級定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衝刺內初班。內初班是參照內地新疆高中班辦學模式,在疆內經濟發達城市招收偏遠農牧區鄉村小學或貧困、邊境縣城市小學的應屆小學畢業生。截止到2017年,內初班政策已經實行了14年,可巴克墩村人還從沒聽說過。
當時,巴克墩小學四至六年級,各分成兩個班,按照成績或潛力分成提高班和基礎班。袁雙雙帶的六年級一班成為學校的希望。
但很多學生已六年級了,學習習慣卻沒有養成,只能從一年級開始補課。為此,袁雙雙要求學生每天在校完成作業才能回家。
第一天,3個學生留到了夜裡11點。
袁雙雙借了輛電動三輪車送學生回家。正值寒冬,風又大,和學生擠在後座,她握住了賽皮丁冰涼的手,男孩迅速縮了回去。賽皮丁對學習有牴觸情緒,袁雙雙看在眼裡,她想融化這層堅冰。鄉村道路顛簸,她又抓住了那雙小手,這次男孩沒有縮回,反而向老師微笑。
袁雙雙只記得那一刻,男孩的眼睛和當晚的星星一樣閃爍,她覺得自己來對了。
為了讓六年級一班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14個學生開始住校。學生早上8點起床,10分鐘後拿著課本在院子裡集合,朗讀背誦一個小時。
學校食堂中午提供一頓免費的營養餐,早晚飯沒法解決。19歲的袁雙雙就成了「小媽媽」,她比學生早起半小時,早上煮雞蛋、下麵條,晚上蛋炒飯。
學校規定,晚上11點半要熄燈入睡。有學生偷偷跑到幼兒園打開檯燈夜讀。
袁雙雙有些心疼,不禁問自己:「是不是對學生太嚴厲了?」可她又很快想通了,學習是改變巴克墩孩子的重要出路,本來基礎就差,再不努力,更難趕上了。
教師周轉房當時正在建設,14個女教師只能擠在幼兒園的一間大教室裡。凌晨,很多人都聽見袁雙雙大聲說夢話:「古再麗努爾,看黑板,把課本讀一遍!」
上課時,袁雙雙給學生講了一篇課文《我的祖國母親》,全班同學都聽懂了,下課時,孜巴努爾和阿利亞跑來抱住袁雙雙。「我有3個母親,一個是我的祖國母親,一個是我的媽媽,一個就是你。」阿利亞輕輕地說。
距內初班考試還有3天時,亞庫普哭喪著臉找到老師,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說:「太辛苦了,我覺得我考不上,不想再努力了!」
「來到學校就是要學習啊,就差最後一步就不想走了?」袁雙雙鼓勵道。
倒數第二天,亞庫普想通了,「不能放棄!」
內初班的成績是下午3點發下來的,差了30分。
袁雙雙跟同學們談心:「雖然沒考上,但我們盡力了!」「人生的道路有很多條,不是非要上內初班一條路,重要的是收穫了知識,你們已經是塔瓦庫勒鄉的佼佼者。」
那半年,14名同學的成績基本都是成倍增長,300分的試卷,第一次模擬考試最高分只有98分,最後考試時,成績最好的考了198分。
學校的基礎條件改善得很快,2018年4月,原木色的新課桌椅搬到了五年級二班的教室,學生不會再摔倒了,新教學樓年底就建成了。
大蘇比 小蘇比
從一開始,巴克墩小學就被定位為西部計劃大學生志願者小學,「駐村包校」始於2017年年末,而志願者招募集結於每年的畢業季。從2018年7月起,來自全國各高校的西部計劃大學生志願者成為巴克墩小學支教老師的固定班底。
拿到上一批支教老師布置的暑期作業,五年級一班語文老師張亞瑞仔細翻閱了16個本子,有的空白一片,有的歪七扭八,只有兩本認真又工整,蘇比努爾·阿巴的作業就是其中之一。
上了五年級,蘇比努爾·阿巴的個頭又躥了一截,看起來比同班的15個同學更加成熟。她是班長,還喜歡上了《水滸傳》裡的好漢李逵,認為他們最大的相同點是「黑」,愛開玩笑的她深得同學信任。
拿起四年級的花名冊,語文老師陸小宇忍不住開始舌頭打卷。粗略一統計,全班35個學生,有12個「阿不都」、3個「依比」、兩個「蘇比努爾」。而按照維吾爾族的起名傳統,每名學生的全名至少8個字。
陸小宇每天都會點名,一個月後,她終於記住了全班的名字,還給重名的同學起了小名。
叫到「蘇比努爾」時,兩個女生先後起立,先站起來的蘇比努爾·買買提阿不拉就叫「大蘇比」,蘇比努爾·艾比布拉則被喚為「小蘇比」。
大蘇比喜歡自己的新名字。女孩梳著齊肩捲髮,目光透著一股堅定,出生時,爺爺給她起名阿比達,聽到的鄰居都想到了那款新疆暢銷的蘇打水,怕人笑話就改了名。
不過10歲,女孩就到了叛逆期,「媽媽得了癲癇,爸爸說一個月後回來,結果,一個月後沒回,過了3年也沒有回來。」大蘇比說。
在2018年9月開始的新學期,六年級一班也轉來了一個蘇比努爾。巴克墩小學的成績排名當時已從全鄉倒數第二躍升為正數第二,成為塔瓦庫勒鄉的明星小學,鄰村家長排隊要把孩子轉到巴克墩小學,僅英也爾村就轉來了11個,蘇比努爾·奧布力亞森就是其中之一。
為了在巴克墩小學上學,外村學生付出了更多努力。
蘇比努爾·奧布力亞森的家在3公裡外的英也爾村。每天早晨,有6個孩子的媽媽騎20分鐘電動三輪車把女兒送到學校,有時會因忙農活和家務耽誤接送,蘇比努爾清楚地記得兩個半月裡遲到了3次,這讓她感到羞愧。時間長了,媽媽就和其他家長商量,開始排班輪流接送。
學校現有課桌椅根本無法容納更多學生,為了擠進巴克墩小學,祖力皮卡爾的爸爸不經校長同意直接將一套新課桌椅搬到教室。
12歲的蘇比努爾·奧布力亞森學習成績一直是班裡的第一名,轉到巴克墩小學,她的目標更加明確,「考上內初班」。
與不良衛生習慣鬥爭
學校裡,曾有過一場與不良衛生習慣的鬥爭。
先是二年級的語文老師李自豪發現班裡學生起了水痘,孩子們上課老是抓蒼蠅,他愧疚沒有照顧好孩子,於是為每個學生發放小毛巾擦洗消毒桌椅。
但撥開孩子的頭髮,細密的白色蝨卵藏在髮根,頭皮上布滿被咬過的紅點,學生經常因為頭癢而撓頭。
「回去跟爸爸媽媽說一下,明天給你們理髮。」李自豪告訴學生。
每天排隊洗頭理髮20個,無論男女一律推成小平頭,兩天時間後,李自豪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李自豪有過顧慮,村民們能不能接受女孩剃平頭,好在過了一個星期,並沒有家長因為此事找到學校。
這天,輪到了六年一班。剃刀划過頭皮,發出「吱吱」的聲響,長發一點點掉落,11歲的古再麗努爾·合力力忍不住流淚了。
這一幕讓數學老師楊銳感到心疼,早上男生笑話光頭女生的場景浮現在眼前,那一刻,她突然作了一個決定。
晚上回家,蘇比努爾·奧布力亞森的媽媽看到女兒光頭的模樣,只是笑著說了句:「老師對你們好,頭髮還會長出來的。」
讓帕提古麗·艾克拜爾驚訝的是第二天一早,留了23年及腰長發的楊銳、短髮的王佳老師,都成了光頭。
從教室後面看,15個光禿禿的腦袋在陽光下閃著光,女孩們更加坦然了。
帕提古麗很感動:「老師怕我們傷心,陪我們一起剃光頭。」
來自山東的姑娘楊銳承認以前有點矯情,在天津讀書時,650元的耐克鞋兩天就要用軟毛刷刷一次,衣服不超過兩天必定過水。起程前,她還往皮箱裡塞了一條1300元的棗紅色大開衫毛衣裙和一條優雅的淑女裙。
從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刮來的惱人風沙改變了她的生活方式。78元網購的兩件小棉襖換著穿,洗得都快變了形;50元兩雙的鞋子換著穿,淑女裙送給了學生阿曼尼沙的媽媽,毛衣裙從未從皮箱裡拿出來,只有厚秋衣秋褲才能抵擋巴克墩清冷的夜;保持3年的化妝習慣也徹底停了,「連畫個眉毛都覺得是在浪費時間。」楊銳教學的緊迫感越來越重,從上午8點半到夜裡11點,她的眼裡只有正在衝刺內初班的15個學生。
在大城市打拼的同學都覺得楊銳徹底消失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偶爾會勸她:「不要那麼幼稚,去新疆待兩年,大齡剩女還沒錢,你都不考慮爸爸媽媽?」
楊銳知道朋友是好心,但她也發現,大學畢業成了人生的一道分水嶺,每個人的追求並不一樣。
少了一個你,就少了一個老師
來巴克墩小學的34名西部計劃大學生志願者裡,最遠的來自吉林。從中國版圖的雞頭到尾翼,白城師範學院畢業的張天一在火車上度過58小時,才抵達烏魯木齊,再乘坐一天一夜的火車晃到和田市。此時,距離巴克墩小學還有60多公裡。
志願者們說,來一趟巴克墩,才知道新疆有多大。
這些年輕人來到巴克墩的目的各不相同,有的嚮往邊疆大漠的獨特環境,有的為了達成一輩子一定要到偏遠鄉村支教一次的心願,有的渴望用自己的力量去改變教育現狀,也有人只是為了逃離熟悉的城市……
內向敏感的張天一沒想到會碰上一群淘氣鬼。成績好的學生都抽到六年級一班備戰內初班了,第一次考試,他班裡的19個學生有13個沒考到20分。
這是他從沒想到的教育鴻溝,但他依舊信心滿滿地想要提升二班的教學水平,心裡想著,一學期提高到60分應該不難吧。
一天下午,上完第一節課,張天一有些疲倦,坐在講臺邊的椅子上,幾個學生突然笑起來,有學生提醒「有膠水」。
褲子變得黏糊糊的,這個東北年輕人感到有些傷心:「為他們付出那麼多,孩子們卻不懂事。」
學生也會關心人,講臺上常有不知哪個同學放的葡萄、紅棗。站在操場裡,看到班裡同學踢足球、打沙包的「狂勁兒」,不善言談的張天一就會忍不住咧開嘴。
守著全校成績最差的五年級二班,韓東鋒、彭夢和班裡37個同學死磕九九乘法表一個學期。
彭夢是續籤第二年的西部計劃志願者,2017年7月就來到墨玉縣司法局志願服務。那年,她聽到很多關於教師緊缺的傳聞。
2018年1月,墨玉縣教育局面向社會公開招聘雙語教師的公告顯示,全縣需要招聘教師8420名。
當年,西部計劃新疆項目辦調整了招募方向,增加了1000人的支教專項,分配到和田地區、喀什地區和阿克蘇地區,其中巴克墩小學就有34名。
志願者大多數是非師範類專業畢業,尚未走入社會,來時就知道,巴克墩的孩子是他們的第一批學生,也很可能是最後一批。
這讓他們更加珍惜時間,把所有的熱情投入到孩子身上。
韓東鋒說:「在巴克墩更有一種存在感,少了你,就少了一個老師;多了一個你,就有了改變的可能。」
在蘇比努爾·阿巴的眼裡,支教老師吃住在學校,無時無刻都和學生在一起,會自掏腰包為學生購買各種學習生活用品,遇到問題,即使自己班的老師不在,隨便找任何一個老師,都會幫忙。
她有時也會有疑問:「這些漢族老師為什麼會無條件地對我們好,他們圖的啥?」
直到蘇比努爾通過團新疆區委和內地援疆省市組織的「手拉手融情夏令營」活動,第一次來到烏魯木齊、北京,見識到更廣闊的世界,她才明白:「就圖我們能好好學習,走出和田,到內地多看看。不要像父輩一樣,一輩子守在沙漠邊上。」
而對支教教師而言,在這裡最感動的,除了見證學生的成長變化,還有巴克墩農民對教師的尊重。
陸小宇和楊銳去鄉裡辦事,去的時候搭順風車。回來時卻犯了難,20多公裡的距離沒有線路車、計程車。
先是一個騎電動三輪車的大娘停下,載了一段;一輛已經坐了4個人的小轎車又招呼兩個老師上車;最後一段是一個在英也爾村開飯店的維吾爾族大姐,冬夜,她為女教師擋著寒風,執意要將她們送回學校。陸小宇的手凍僵了,快抓不住大姐的衣服,那是她經歷過最長最冷也是最溫暖的一段路。
最難熬的是春節。到家還不到一周,李自豪就開始想念巴克墩的孩子,還給搭檔打電話「現在就想回去給孩子們補課了」。
張天一也是寒假裡突然想留在和田。大年三十,他收到了3個學生的祝福,其中,祖力皮亞·艾力打來電話問:「老師我想你了,什麼時候回來?」
愛與被愛,支教老師在巴克墩都感受到了。
2019年6月,內初班的分數線下來了,蘇比努爾·奧布力亞森和班裡的古再麗努爾分別考了205.5和204分,距離錄取線212.5分,只差了7分。
王佳和楊銳的眼睛刷地一下紅了,什麼都沒說,就默默走開了。
張天一說:「那是我們這一屆志願者最大的遺憾。」
2019年7月,張天一通過和田招募教師的考試,成為和田市一所高中的老師。韓東鋒選擇續籤一年到洛浦縣農村小學支教。陸小宇也續籤了一年,留在巴克墩小學。
衝刺內初班
在巴克墩小學,每年都要面臨一次離別。
班長阿不都熱依木·艾則孜有一天突然告訴支教老師古麗艾謝姆:「老師你不能走!我拿一個鐵栓子把輪胎綁住!」
麥迪努爾和幾個女生略帶神秘地拉著古麗艾謝姆往教室走,「古麗老師我愛你」,她們寫了一黑板感謝的話語。晚上教師聚餐,古麗艾謝姆什麼都沒吃,又忍不住哭了,幾個同學一直跟著古麗艾謝姆到夜裡12點,才戀戀不捨地回家。
次日早上6點,天還黑著,古麗艾謝姆和支教老師收拾好了行李準備離開。班長阿不都熱依木光腳騎著電動車趕來了,他著急見老師最後一面,忘了穿鞋,眼睛紅腫,望著遠去的大巴車不停招手。
張亞瑞和崔鵬飛提前半個月就開始策劃,準備臨走前一天帶全班學生大吃一頓。他們找到附近村莊最美味的飯店,借了3輛三輪車「浩浩蕩蕩」出發了。餐廳裡,16個同學坐了長長一排,滿桌美食,許多同學都說:「這是最快樂的一天。」
回去的路上,男孩女孩興奮地吼著張亞瑞教的《小跳蛙》,離家愈來愈近,離別的憂傷也愈來愈濃,突然大家都不唱了。他們把學生一個一個送回家,送走一個就要擁抱著哭一場。
最後只剩下兩個人。張亞瑞心裡感覺空落落的。那天晚上,蘇比努爾·阿巴哭了一夜,就像自己的親哥哥姐姐要走一樣。
2019年9月,升入六年級一班的蘇比努爾·阿巴成為最有希望衝刺內初班的學生,留校的陸小宇接手了這個畢業班。
父親阿巴對女兒的學習越來越重視,還花了300多元為女兒買了一臺電子學習機,這對剛剛摘掉深度貧困村帽子的巴克墩村來說,可是個新鮮事。
在團新疆區委駐巴克墩村工作隊隊長、第一書記許有龍帶領下,巴克墩村農民改掉了莊稼和孩子都放任自流的現狀,因為推廣種植色素辣椒,以往被人瞧不起的窮村出現了沙漠腹地的「辣椒傳奇」。
新來的數學老師帕麗丹是新疆大學研究生支教團成員,來之前,這個從小在哈密長大的維吾爾族姑娘想像中的農村小學還是落後的泥巴房模樣,她沒想到巴克墩小學的硬體條件這麼好,班班都有多媒體設備,可以聯網視頻教學,兩層教學樓鋪著地暖,水泥操場寬闊乾淨。
半年後,小學還獲捐了10臺鋼琴,組建了第一支鼓號隊、足球隊、舞蹈隊、朗誦班。
蘇比努爾·阿巴學習更加努力,有次在校園圖書室整理書架,看到準備丟棄的練習冊,她全拿回了家,因為想多做好玩的習題。
「我喜歡每一位支教老師,他們開闊了我的眼界,我想像老師一樣,一直讀書,成為一位獨立女性。」蘇比努爾已經想好要走一條和媽媽姐姐不一樣的路。
查分的那一天,整個辦公室都在尖叫,滿分300的試卷,海尼克孜以超出0.5分的成績被內初班錄取;蘇比努爾·阿巴考了250.5分,比錄取分數線高了36.5分。
駐村工作隊和巴克墩村委會專門為兩個女孩開了表彰大會,每人獎勵5000元,海尼克孜的媽媽驕傲得再也不讓女兒幹家務了。
趙萃成為新疆團校支教時間最長的一任校長,從2018年6月至今,已有兩年多。支教計劃原本一年,可到時間了,想到學校還沒走出一個內初班學生,總覺得任務沒完成,就到了現在。長久的離別導致4歲的兒子見到她總叫「和田的阿姨」。
2020年9月14日,星期一,在和巴克墩小學一牆之隔的村委會,村民一改在辣椒田裡灰頭土臉的樣貌,婦女們化了妝,穿著豔麗的裙裝,男人們換上乾淨的襯衣,戴著花帽。村民唱起國歌,面對冉冉升起的國旗行注目禮。
一項延續了兩年多的制度仍在悄悄運行著。副校長呂湘陽通報了新學期第一周的學習情況,以國旗杆為中心,得到表揚的家長站右邊,批評的家長站左邊。
這一周,左邊沒有站人。右邊的9位家長還每人獲得一套精美的科學實驗盒子。37歲的米娜瓦爾·買提吐爾送曾經嘗過被批評的滋味,以前,她認為孩子只要識字就行,現在她希望「巴郎子一直上學,上到頭為止」。
三年來,團新疆區委黨組書記趙川每隔兩個月就要去一趟巴克墩小學,每一次都能看到變化,也更加堅定了要將駐村工作與支教工作深度融合的「駐村包校」模式堅持下去。「這樣一來,工作隊將全村的維穩、脫貧、教育等各項事務都統攬了起來,大人孩子的事都管了起來,改變了過去村裡事務與學校教育相互割裂、兩張皮的情況。」在趙川看來,南疆脫貧近期靠產業就業,長遠還是要靠教育。
這個學期,有一半西部計劃大學生志願者選擇像陸小宇一樣,繼續留在巴克墩小學支教一年,大蘇比和小蘇比也迎來畢業季。
在六年級一班,除了大小蘇比,還新來了一個蘇比努爾·阿不力孜。六年級二班也有兩個——蘇比努爾·喀斯木和蘇比努爾·依明託合提。
這5個蘇比努爾和蘇比努爾·阿巴、蘇比努爾·奧布力亞森的願望一致——考上內初班。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王雪迎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