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導演,全世界各地的電影放映給了我很多各處體驗的機會。近兩年讓我印象最深的是西非國家加納的放映之旅。在首都阿克拉短短三天的時間,我從身體到身份都感到了很大的衝擊和啟發。
加納首都阿克拉街頭一角
我的這次 「遭遇」 從加納駐德國大使館就開始了。這個大使館隱藏在柏林北郊東德風的建築群,看上去就像是普通住戶人家多了幾道隔牆。前臺面孔鐵青,語氣抑揚頓挫,表情殺氣十足。好兇的姐姐!收了我的資料之後,她讓我回去等消息。
本以為 「第三世界」 的籤證比 「第一世界」 要容易,可第二天使館即來電嚴厲的語氣盤問我去加納的目的。這次我是受一個藝術組織邀請去做電影放映,而且對方反覆叮囑我不要提及活動的酷兒性質,甚至也不要透露我個人的性取向。
可是,對方的邀請函卻不小心寫了 「電影」 二字,這也戳中了大使館的敏感點,跟我要 「記者證」 。我反覆強調我並非記者,活動也沒有電影節那么正式。不禁感慨,在 「發達國家」 總是被質疑看起來不夠酷兒的我,去加納卻又要把身份隱藏起來。
第二通電話來自籤證處領導,說要親自面試我。於是我又見到了前臺兇姐姐,她看到我便朝著領導辦公室的方向大吼一聲:「曼努艾拉!有人找你!」 我才意識到原來她對誰說話都一樣,而並非針對我,這讓人陡然生出許多好感!如此上下級關係難道不也讓人欽佩?辦公室裡吼回來:「誰?」 「那個亞洲男的!」
身份在這裡被如此簡化,加納使館日常接待的人,除了去非洲獵奇探險的德國白男,就是來補辦護照的加納人,怎麼就遇到我這麼個亞洲稀客一門心思地要去非洲放電影?我這具複雜的肉體獨特到甚至不必被提及國籍,老子就是 「亞洲」!這樣的代表性讓人心中莫名澎湃。
曼努艾拉風風火火地走來,我沒有被帶去小黑屋索賄,面談的地點就在大廳的長椅上。我被告知如果沒有記者證就需要在使館網站下載填寫一個表格申辦,第二天我即帶上表格前來,卻又被告知需要照片。最終,跑了五趟使館,我終於拿到了籤證。
加納特色美食 Banku
為了宣傳電影放映,一到阿克拉我就打開交友小軟體把活動海報放上個人主頁。一個當地男孩跟我打招呼,但他對電影活動似乎沒有興趣,「我想交個白人朋友。」
「白人?誰?」 我環顧四周,「我不是白人呀!」
「但你也不是黑人。」
他這句話讓我思考良久:膚色在這裡的所指不僅是種族,更是經濟。近年來中非貿易往來日盛,華人在非洲也成了主要外賓。非洲似乎面臨著一種 「黃即新白」的局面?甚至有白人反映說在很多非洲國家,只要是外國人就會被稱作 「China」。在德國的時候被當做亞洲代表,來了加納就成了 「白人」,這種 「身份流動」 讓人適應不過來。況且世界為什麼不幸地分成黑白二元?不知道怎麼繼續這樣的對話。
阿克拉城市一角
晚上我的手機又響了,這次搭話的是一個德國人。我白眼直翻,為什麼要跑來加納撩德國人?可是聊了幾句之後,發現他說自己來過加納很多次,認識很多當地朋友,好奇心驅使我決定赴約。見面的時候德國人已經喝了很多,身邊跟著兩個本地人,左擁右抱。天哪,這莫不就是傳說中的殖民遊客?
我有點本能地抗拒,卻也鬼使神差地隨他們去下一個聚會,據說是其中一個部落裡的活動。一個大院子裡,男女老少圍坐有點像大排檔,或者農村吃酒席。大家看到兩張外國面孔,給我們讓座、倒酒,熱情得讓人緊張。
臺上的男主人穿著整齊,面前擺著一箱箱的啤酒和牛奶,他是要表演什麼?人群中已經按捺不住騷動,一個年輕人打頭陣,打開啤酒便往男主人頭上澆,更多人紛紛衝上去,把牛奶也都潑到到身上。這個人到底犯了什麼罪?那個部落的男生解釋說,這個男人即將做爸爸了,這是他的慶賀儀式。其背後有著什麼樣的意義他也說不清,看著年輕的未來爸爸被澆灌依然無比堅毅的眼神我大概懂得了什麼。
正當我看得出神,一位盛裝打扮的年輕女士前來敬酒,她肚子微微凸起,原來就是當晚的女主人。在跟我們寒暄後就輪到她登臺了,她一襲優雅長裙翩翩起舞,腳下的恨天高被這位孕婦輕鬆駕馭。而舞蹈她同時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張小面額鈔票開始往空中拋灑,她身邊已經圍了一群人,紛紛彎腰撿地上的錢。由於剛才的牛奶啤酒流了一地,鈔票也都沾滿了泥汙。女主人一邊隨著節奏搖擺,千金散去還復來地拋出去。
方才的緊張感全無,觥籌交錯之際,我邀請他們三人來參加我的放映,卻又碰了一鼻子灰:德國人說明天他們要去森林探險來不了活動。但是阿克拉的最後一晚要玩得盡興,本地男生已經有了主意,帶領我們趕下一場。
即將成為母親的女主人
我們來到一個類似體育場的地方,DJ 在放超嗨的音樂,地上擺著一些日用商品。參與者年齡都很小,每隔幾分鐘音樂停下來大家會衝上去哄搶商品,音樂開始大家又開始賣力跳。商品從哪裡來?搶的規則是什麼?活動的目的是什麼?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大型鬥舞現場讓人傻眼。
加納小朋友的節奏感仿佛都是自帶鬼畜效果的,遠超音樂之所及;而下腰、抖肩這樣的動作都不在話下。我在柏林的夜場向來以下盤穩、節奏快聞名,就連之前在哥倫比亞都沒輸當地人,於是鬥膽混入非洲青少年隊伍中比試。幾個回合下來,不敢說為國爭光,登頂泰山,但勢均力敵,難分伯仲這樣的詞兒用起來絕對不算吹。本地男孩也很興奮加入,他一邊跳著一邊做著好笑的鬼臉。德國人則忙著拍照發 instagram。
大型鬥舞現場
終於大家跳得有些累了,由於順路我們四個人叫了同一輛車。部落男生剛好坐在我和德國人之間,我和他的手碰到了一起,我們很自然地握住對方的手。我在他的手心裡摸索,深深的掌紋和粗糙的老繭,仿佛有很多故事,但這晚卻來不及訴說。
德國人依舊聒噪,不時還故意用德語跟我說加納的年輕人多麼可愛又好上鉤。我突然明白,這晚的體驗讓我如此接近了那個 「白人」 身份,作為外賓我被優待,而那些未曾見識的儀式和場面讓我的目光不無獵奇。酒也喝了,舞也跳了,手也牽了……我微醉的腦袋無比討厭這樣的角色,卻又不知何去何從。
我先到了,德國人用德語問我 「確定嗎?」 我用英文回答說我想自己睡,鬆開了那隻手道別。
回到房間躺到床上,鬥舞大會上逞強的我此刻腿已經軟了。才這一晚的經驗已經數次超越理性和生理所能。
電影放映海報,設計師 Anthony B Adeaba @ adeabatik
第二天我在住處附近散步,幫助兩腿排酸。手機上收到一個美國小鮮肉的搭訕,終於有人關心放映活動了!海報上沒有任何放映地點的信息,我按照組織者的交代告訴他打車到俄羅斯大使館門口並且要了他的電話。
為什麼是俄羅斯大使館呢?其實我只是傳話,自己也感到匪夷所思。我在使館門口下車,看著飄揚的白藍紅三色旗正要走進去,不知哪裡跑出一個人攔住我,把我帶去了使館對面的一棟樓 —— 這裡的國旗也是同樣的三色卻不一樣的排列,是荷蘭使館!原來,之所以給大家定位戰鬥民族,是因為怕走漏風聲。
放映安排在使館的草坪上,一部投影機,兩個小音箱,幾張草蓆、毯子,一個戶外電影院很快搭了起來。觀眾陸續到達,大家彼此熟悉,看得出來這裡的圈子很小。活動現場準備了獨特風味的炸雞,加納特色的棕櫚酒,我很快交到了幾位本地朋友。
那位美國小鮮肉也來了,還帶了兩位女同事。他們歸屬於同一個美國援建組織,被派到加納不同的部落裡幫助當地人清潔用水。他每幾個月有一次機會坐十幾個小時的巴士來阿克拉跟同事們聚會、喝酒、吃漢堡。平日裡隔一周騎摩託車去鎮上上一下網已經是莫大的娛樂。
電影放映現場
電影開始了,這次活動會放我兩部影片《來自陰道》跟《喝一杯》,前者關於《陰道獨白》這部戲劇與中國的女權運動,也讓我回想起自己對於社會運動的種種理想,以及這些年的微妙改變。小鮮肉這時半躺在草蓆上,親暱地斜倚著我。我也抱著他,感受到某種理想主義的片刻溫存。
這次活動能夠促成,緣由我聯合創辦的 「酷兒大學」 項目。從 2017 年開始,「酷兒大學」 另一位創辦人魏建剛開始與非洲的一些草根組織合作,這次放映的非洲學員作品也很棒。加納導演 Selasie Djameh 關於間性人的劇情短片《 Baby Girl 》溫情又反思;我也很喜歡關於烏幹達同志運動的紀錄片《 In Plain Sight 》。
放映後有幸跟幾位非洲導演一起做了交流。觀眾的問題踴躍,討論不止。這是一次難得的 「南南合作」,以往非洲和中國的酷兒交流大都發生在西方場域,或者以西方中心的話語進行;而中非經濟框架下的溝通並不包含性別話題,甚至文化活動也鮮少或者沒有平等對話的機制。諾丁漢大學的包宏偉老師在一篇文章中曾以 「微跨國主義」和 「酷兒全球南部」的視角對這個文化活動進行分析。
交流尚未結束,小鮮肉一行人突然起身要走,他的一位同事接了一個電話之後神色慌張不安,不知道出來什麼事。活動結束後我才看到他的信息。他們的另一位女同事在酒吧被人下了藥不省人事,酒吧老闆發現後報了警。警察從她的手機裡聯繫到他們,可是不僅不救人反而勒索了他們一筆 「贖金」。
還好同事最終平安完好,不過小鮮肉回村之前都要在醫院看護床邊,而我第二天也要離開這個國家,我們簡訊互道晚安。珍重!
阿克拉的海灘
臨走的那天早上我又去市中心逛了一圈,一直走到了海邊。這片風水寶地完全被貧民棚戶區所佔領,垃圾在社區裡堆成小山,自行焚燒,煙霧瀰漫。
如果一個重視旅遊業的政府擁有這樣的海洋資源,應該會大搞度假村。但是如果沒有像加納這樣的國家作為全球化的犧牲品,沒有他們的汙染、貧困,哪有你的馬爾地夫夏威夷?哪有你的有機食物碧海藍天?
阿克拉街頭一角
我往商業區走了一會兒,空氣漸漸好了一些。這些天太多的刻板被打破和重構,讓我懷疑人生。此時遠處傳來一陣喧鬧,愈來愈近。遊行方陣放著震天的音樂,人們隨著節奏瘋狂舞蹈,時而整齊劃一,時而各自為營,儼然又一個流動的大型鬥舞現場。我掏出手機拍起來,一個長鏡頭推上去從隊伍頭搖到尾......什麼?我不敢相信拍到的畫面,趕緊放下手機 —— 隊伍後面的人們抬著一具棺材!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加納的葬禮文化。抬棺的人跳舞的同時還能保持平衡,應該對力氣和技能都有相當的要求,絕非一般舞者所能勝任。加納此行,不僅領略了新生的喜慶,更見識了死亡的狂歡。
不過這次我沒有加入戰鬥,不是出於葬禮的忌諱,而是我的雙腿暫時還沒有準備好再戰八十個來回。等我回去努力深造,阿克拉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