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吆喝聲總在我心裡流淌,那聲音溫暖、熱烈,伴著四季的風和雨,伴著樓頭店(在玉壺方言裡,店在這裡不發第四聲,而是念第三聲)屋簷上的陽光,伴著下園南貨特殊的氣味,伴著店橋頭穿梭的人流,伴著店橋嶺青石板上清脆的腳步聲,伴著店橋街此起彼伏的說笑聲,伴著店橋尾濃鬱撲鼻的酒香,從底村到中村,稠稠地瀰漫而來,那麼遙遠,那麼悠長,又那麼切近,那麼短促……「涼腐哎,涼腐哎。」「顏笠(玉壺話,鬥笠的意思)哎,顏笠,快來買顏笠……」「蝦皮,蝦皮,新鮮的蝦皮……」在我兒時的記憶裡,店橋街是玉壺最熱鬧的地方,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翻開《瑞安縣誌》,得以如下記載:據民國二十年調查,玉壺街長80丈,寬6尺,有店屋50座,商業76戶。玉壺街即玉壺老街,位於玉壺鎮中村。玉壺商業發展從上至下可分為:樓頭店、下園、店橋頭、店橋嶺、店橋街、店橋尾。
溫州文成玉壺店橋尾位於店橋街下方,市場路、玉壺街在這裡交匯。
玉壺診所側對面的店橋尾有一間理髮店。東背鄉東溪村村民胡克木是木匠,會做家具,於上世紀20年代和幾位朋友一起前往新加坡,靠手藝活賺錢。他省吃儉用,1947年將錢帶回國內。1948年,其妻周丹弟在店橋街診所對面的店橋尾買了地,並建起新房,將家搬到這裡。1949年,周丹弟在店橋尾開了一間布店,轉賣洋布(那時候人們管布料叫洋布)。因為生性善良,性格好,她家的生意興隆。1956年,國家進行工商業改造,布料要由玉壺供銷社統一出售,周丹弟的布店併入了玉壺供銷社,她也因此而成為玉壺供銷社營業員。到了上世紀60年代,周丹弟之子胡志榮、胡志光、胡志榜等相繼出國,房子出租給他人,成了理髮店。
在我的記憶裡,店橋尾的理髮店有好幾家。平時我們要剪頭髮就來這裡。外樓四面屋有一戶人家是從上林上店搬過來的,男主人叫陳加亨,我們喊他加亨伯伯,是理髮師。加亨伯伯原先是挑著剃頭擔到各個鄉鎮、村莊為村民理髮的,後來在外樓四面屋買了三間房子,將家安在玉壺。每天早上,加亨伯伯挑著一擔「剃頭擔」走出前坦,前往店橋尾理髮店。那時候為了省錢,每個月都是母親先給我和姐姐剪頭髮,再帶我們姐妹倆到店橋尾理髮店,加亨伯伯用一個手動的理髮推子剔去我前額的細毛。那把理髮推子很古老,常常夾住頭髮,弄得頭皮生疼。加亨伯伯會停下來,清理一下頭髮屑,點上一兩滴機器油,繼續理。每次,加亨伯伯只收我們姐妹倆5分錢。
平時,也有農民會將一些農產品拿到店橋尾賣。一次,一位老伯伯提著一泥箕的西瓜在店橋尾理髮店門前賣,泥箕裡有4個西瓜。一大群人圍在那裡,我們一群孩子也趕過去看熱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西瓜,碧綠的外皮上布滿了墨綠色的條紋。老伯伯說自己是瑞安東坑人,撐著竹排來玉壺的,他眉飛色舞地告訴我們西瓜如何如何好吃。他說,西瓜切開以后里面是紅色的瓤,吃的就是這瓤,可甜了,籽是黑色的。可大家都沒錢。一個在林場工作的男人(是吃公米的,有糧票)提出能不能用番薯絲兌換,經過討價還價,最後確定5斤番薯絲兌換一個西瓜。我久久地盯著那個男人手中的西瓜,真希望自己是他的女兒,那樣,我也能夠嘗嘗西瓜的味道了。在旁人羨慕的目光中,那個男人捧著一個西瓜離開店橋尾。翌日,小夥伴告訴我,那個男人的兒子說,那西瓜不僅瓤好吃,皮也很好吃。
理髮店的東南側是店橋尾水井坦,那裡有一口水井。
上世紀30年代初,東背鄉楓樹坪村村民胡克球為了生活前往上海當船工,後又前往荷蘭。賺了一些錢後,胡克球回到玉壺,在如今的水井坦南側買了一塊地,建了三間兩層半的房子,外面的柱子是由薄薄的磚塊砌成,裡面的房子是木構建築,玉壺人稱該房子為洋房。
那時候的玉壺,如果有人說起「克球洋房」,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胡克球之子胡西弟告訴我,1944年,玉壺中美合作所第八訓練班曾有多名官兵住在這裡。1945年下半年,訓練班官兵離開玉壺後,胡克球之妻吳翠丁就在家裡辦起了染布坊,在房子後方的道坦上染布,染好的布料擺放在一樓前門,由村民來取走;胡克球則做「放樹行」生意,玉壺周邊山上的村民砍伐樹木背到這裡,統一收購以後,再背到外樓門前溪經水路運送到平陽坑,由專人收走。1958年,國家處於困難時期,胡克球又前往荷蘭。不久,其家人也先後去了國外,因為勤勞肯幹,生意越來越興隆。其家人就將水井坦的房子出租給他人當店鋪。
上世紀60年代初,胡克球回國看望家人,得知水井坦一帶村民吃水困難,於是出資在空地上挖了一口水井(當年,師傅的工錢和買材料的錢是胡克球出的,邊上的村民都來幫忙挖地、抬土、裝水管等)。這就是店橋尾水井,此地也就被稱為水井坦。
店橋尾水井裡的水清澈甘甜,附近村民都到這裡挑水,水井邊上還有洗衣槽,婦女會在這裡洗衣洗菜。我們就在邊上跑跑跳跳,偶爾向水井裡望去,只見清澈的井水透著絲絲涼意,有時還能看到倒映著的藍天白雲。這裡玩膩了,我們就跑到天妃宮戲臺那邊去玩,做做遊戲,奔跑追逐,口渴了,又跑到水井坦,看到有人在挑水,就向對方要水喝,村民都很善良,會從水桶裡舀起一瓢水遞過來,我們咕嚕咕嚕地喝個夠,又跑去玩了。
夏天,太陽下去了,男人們會拿來水桶,從井裡打出涼水,潑在身上,嘻嘻哈哈地笑鬧著。傍晚,我們跑過這裡,看到水井坦邊上的人們卸下家裡的門板,拿兩張長凳,拼成一張床,孩子們躺在上面乘涼、講故事;大人們則拿起一把扇子扇扇風,聊聊家長裡短。有些家境富裕一些的人家會把竹床抬到水井坦,大人孩子坐著或躺著休息。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不知怎麼了,這裡的井水慢慢變黃了,於是人們不來這裡挑水,去挑糧管所水井裡的水了。平時這裡的水只用於洗衣洗菜了。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東背鄉炭場村村民胡克永在胡克球房子邊上買了一塊地,蓋了兩間木構建築的房子。胡克永的家釀紅酒香氣撲鼻,可好喝了;胡克永還會曬大魚醬(玉壺話,指黃豆醬),那大魚醬香甜可口。一時間,水井坦一帶很熱鬧:有人來染布,有人背來樹木,有人前來買酒,有人來買大魚醬,說笑聲不絕於耳。
兒時的我還曾在店橋尾撿過香菸頭。外樓一位阿公長年累月躺在床上,一次,阿公聽說電影院門口和店橋尾有香菸頭,就叫其孫女去撿。其孫女每次去撿香菸頭都會叫上我。我們都會每天一起床就先去電影院門前,因為晚上看電影的人多,扔下的香菸頭也多,撿到了香菸頭就放到口袋裡,然後再沿著天妃宮往下走,一路走一路撿,到了店橋尾水井坦一帶,每天都能撿到10個左右香菸頭。我記得大前門香菸是沒有過濾嘴的,被扔掉的香菸頭約有3釐米長。我們把撿回來的香菸頭剝開,把裡面的「菸酒」倒在一張作業本的紙上,捲起來,遞給阿公。阿公每次都會誇我們能幹。後來阿公去世了,我們也就不撿香菸頭了。
這幾天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又來到了店橋尾。水井坦還在,水井沒了,水泥槽沒了。水井坦邊上的老屋還有兩處,其餘的地方都已建起了高樓。
歲月催人老,任誰也熬不過歲月。其實,你我也與玉壺老街一樣,傲不過歲月。據《溫州都市報》報導:2003年12月22日(那天剛好是冬至),店橋街失火,火勢兇猛,向街頭街尾蔓延,受災48戶,67間店鋪被燒毀。百年商業老街毀於一旦,令人唏噓。如今這裡新建的房子都是鋼筋水泥結構的,菜場已搬往別處,熱鬧已不如往昔。
一位老家在店橋街如今旅居法國的朋友,讀了我的文章《玉壺:有情遙寄五十都》後,給我發來信息:「能不能再建一條與店橋街一模一樣的老街,叫所有原先住在這裡的人們都回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吧,別再四處奔波了……」 隱隱地,我能感受到他對店橋街那份濃濃的思念之情。
唐代詩人李賀在《啁少年》中說:少年安得長少年,海波尚能變桑田。是的,少年無法長少年,老街無法長老街。時光如水匆匆流去,過往的歲月也褪成了發黃的書頁,記憶卻凝成了永恆的溫存。在逝去的年華中,玉壺老街的繁華消逝在了歷史的長河中。
歲月帶走了玉壺老街的容貌,卻帶不走我們對她的一片深情。玉壺老街是一部歷經幾百年的滄桑劇,你在這個舞臺上唱過,我在這個舞臺上唱過,他在這個舞臺上唱過。我們既是看客,也是劇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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