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普蘭的故事都寫在臉上了,她看起來滿面風霜,眼角和嘴周布滿了又深又闊的皺紋,講話時脖子上的筋脈顯得非常突出。她有一雙「男人的手」,就像她在小說中反覆提到的那樣,這雙手粗糙結實,傷痕累累,每一根手指的指甲都灰掉了。
1993年,她前往阿拉斯加的科迪亞克島,加入了漁船捕魚的行列,在那裡她度過了10年的捕魚生涯。在此之前,她從沒有捕過魚,也不認識捕魚的人。在阿拉斯加,她學會了捕魚,也學會了生吞活剝地吃魚。當一次她嘗到生魚的鹹味血沫時,她問自己,「我在做什麼?我過去不是個都不忍心殺蒼蠅、蚊子的女孩嗎?」慢慢地,像其他漁夫一樣,她對阿拉斯加捕魚生活中的痛苦和粗糲感到上癮,再難以離去。
這份工作究竟有什麼樂趣呢?在根據這段捕魚故事寫成的小說《在海的盡頭遇見你》中,藉由一個漁人之口,卡特琳寫出了召喚著她去捕魚的強烈力量,「(這份工作)缺乏一切,缺覺,缺熱量,也缺愛。直至精疲力竭,直至憎惡這份職業,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再次需要出航,因為除此以外,世界上的一切對你而言平淡無味,讓你無聊得要發瘋。最終,你無法擺脫這碼事,這份沉迷,這種危險,這種瘋狂,沒錯!」
卡特琳·普蘭 照片來源: Geoffroy Mathreu /Opale/Leemage
近日,卡特琳·普蘭的小說《在海的盡頭遇見你》由「99讀書人」引入了中文版,普蘭本人也在上海書展開幕之際來到了中國,參與了主題為「旅行的意義」的國際文學周。在一個忽晴忽雨的下午,普蘭與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進行了一場對談,聊起了她的捕魚生活與遊牧人生。她不僅在阿拉斯加捕過魚,還週遊過許多國家,在不同的地方打過許多零工,她曾在香港的酒吧打工,也曾在山上牧羊。有時候,她做工的目的只是為了在當地待得更久。她說,她的旅行方式不是觀光遊覽,而更像是一場遷徙之中的「生存者」(survival)遊戲。
生存者遊戲需要體力,卡特琳說,她從小就一直喜歡體力勞動,將身體運用起來,甚至努力試探身體的極限,讓她覺得自己是真正在活著。「真正地活著」這一短語也多次出現在小說裡,她寫道:在船上,人們是真實地活著的,而在港口,人們活在虛無之中。「也許是激素飆升的作用,」她在我面前揮起了她的手臂,表示當一個人進行激烈的體力勞動時,「你的腿、你的手和你的心是一個整體。」與她積極的肢體動作相比,她的聲音顯得非常輕柔,很多句子都只說了個開頭,就戛然而止。
「我在移動的時候,覺得自己也屬於世界的一部分;鳥兒在季節變換的時候遷徙,人類也這樣,他們屬於遊牧民族,過著遊牧民族的生活。因為這種生活一直處於動蕩之中,沒有歸屬之地,也不能固定在任何地點和類別之中,這令生活在現代都市中的人們懼怕,」卡特琳說,然而她自己卻被這種生活深深吸引。至於將這本小說比喻為當代版《白鯨》的評論,她覺得「羞愧」,因為她從來沒有讀過梅爾維爾。
上船:進入微型社會
「我不太喜歡安全,在小的時候,就會去爬電線桿和牆壁,還會從高牆上跳下來,越跳越過癮,危險是有趣的。」卡特琳·普蘭對界面文化說。上了阿拉斯加的漁船,她覺得自己愛上了這種無法逃脫的不安全感,因為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是封閉的。就像小說的開頭,一位老手對卡特琳的化身角色——法國姑娘莉莉(這個名字也是船員對卡特琳的簡稱)告誡的,「上船,就好比你嫁給這條船,其間為他幹活。你不再有生活,不再有屬於自己的任何東西。」
「在海上,我們是非常孤獨的。這種孤獨首先是身體上的,因為我們的生命完全是聽憑海浪隨波逐流的一種狀態。」卡特琳說,「其次,在海上,周遭都是和我一樣的海員,我們被困在了這個小社會當中,可以說我們成為了環境的囚犯。」
身處於一艘捕魚船裡,在卡特琳看來,如同處於一個密封的微型社會之中。這個微型社會中有一套自行運轉的秩序,也會有它的權力巔峰與社會底層,「那裡總會有一個α和一個Ω(註:α代表領袖、優秀的人,Ω代表被領導、稍差的人),所以你要小心,你不是那個最下面挨打的人。」她說,這種殘酷也深植於人類人性之中。在小說中,法國姑娘莉莉剛被捕魚船接納時,就充當了新來的Ω。她在船上連床鋪都沒有,只能睡在操舵室的地面上。「誰值班,誰都要跨過我才能通行。」當莉莉與船上的男人說她愛她的「位子」時,他們大笑,把她當做「瘋子」。
作為最新來的Ω,莉莉必須要學會捕魚才能證明自己,而作為新手,她的聲音不夠響亮,動作不夠迅捷,也難免受到老船員的怒罵,她為他們的怒罵感到恐懼和憤怒,「我垂下腦袋。我視線模糊,拿起一條被我剖腹的鱈魚。下唇顫抖著,我瘋狂地吞下它。」但沒過多久,莉莉就忘記了這些,她還是不願意就這樣回到岸上去。「你不再屬於你自己,你也不需要把別人的反應看成是針對你的。」卡特琳講道,「當你完全忘記你自己、只能想到船的時候,你會學習得更快。」
《在海的盡頭遇見你》[法]卡特琳·普蘭 著 孟婕 譯99讀書人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8年6月
殺戮:與餵養同時進行
在小說中,莉莉不僅很快學會了捕魚、殺魚,還學會了生吞魚肉、習慣血腥,她的舉動甚至令同船的男人感到驚訝。有一次,莉莉逮住了一隻比目魚,她控制住它的經過,宛如一場艱苦的原始狩獵,「我試著把大個兒的魚拉上一條到桌上。它過大且重。它激烈地掙扎,與我一起滑倒。我沒有放開它。肋骨的疼痛令我氣得要落淚。我們一道跌落在魚的下水裡。我與一條大比目魚的第一次身體接觸,在血與泡沫中抱在一起……我盡全力攥住它,一覽無餘地看著它。它變得虛弱。」
比目魚死了,卡特琳詳細書寫了分解這條魚的過程,「我把一隻手探入它的內耳,這個部位卻閉合了……我拿起一把小刀,刺入它的內耳……我清空我第一條大比目魚的內臟。我洗刷著白色魚肚的內部。」接下來的一段描述,令人尤為印象深刻,她見到了比目魚的心臟,然後將它生吞了下去,「它的心臟被截斷,滑到桌上,還在躍動。我猶豫著。這顆心臟並不決定去死,我吞下它。孤獨之心進入我的體內,熱乎乎的。」
卡特琳說,這是一段真實的經歷,那個場面讓她難忘,「它讓我深深地感覺到有一種慌亂感、罪惡感、不知所措感,但同時又有一種極度的美感。當時我看到這顆活蹦亂跳的心臟,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就直接把它吃了下去,這是我當時唯一想到的辦法。」她不光吃過活蹦亂跳的比目魚之心,還吃過網囊裡的魚白和扇貝卵,她喜歡這些東西的味道,她將後者形容為「琥珀色的珠狀物,散落於我的嘴裡,也似一些透明的果實,滿足我的渴望」。
卡特琳·普蘭
「殺魚時,我的臉上濺満了血液,我的嘴裡也可以嘗到血液。我的舌頭可以感受到一股鹹鹹的味道。我分不清這到底是海的味道,還是血的味道。我會喝血的,因為我很渴。」她覺得需要在書中體現這種殺戮和血腥的場面,不僅是因為這樣的場面是少見的,還因為這就是自然的運轉規律。「自然就一直在殺戮。在海上我們殺魚,在海底殺戮也一直在發生,魚類們也在互相殘殺,」她講道,「如果你做不好這個,你就不能當一個漁人。我們確實在殺魚,我們也確實在用魚類餵養別人。殺戮和餵養同時進行,這就是人生的真相。有些人生來就需要做『骯髒的活兒』。不光是殺魚,還有一些人需要為了國家去戰場,雖然他們不想去。」 而這些漁人,卡特琳形容道,就是大海的「僱傭兵」。
上岸:重新變成男人女人
在船上,人們的工作太過艱苦,每天需要工作20個小時,其餘的時間就用來睡覺,所以,不管男人女人,所有的人都一樣地勞作,這個狀態一直持續到船舶入港登岸。「感覺好像是,只有當船重新入港的時候,我才又一次變成了女人,他們也又一次成為了男人。這一點真的很有趣。」
小說的場景總是在船上與酒吧之間切換:在海裡,他們在船上捕魚;上岸後,他們就在酒吧打發時光、喝酒抽菸,好像再沒有別的家鄉可回,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如此寫是因為,卡特琳表示,這就是漁人的現實,「船上的男人在捕魚時沒有酒精、娛樂和安慰,他們感到很寂寞,而這種寂寞可能會延續他們的一生。他們工作了很多年,單身,也沒有掙到錢;上岸之後沒有地方可去,只有酒吧可以消遣,那是一個放鬆冷靜的地方。當你在那裡待夠了,你就會重新想要回到海洋裡去。」卡特琳問道,「這種循環像是一條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永遠沒有盡頭,你可能會問,為什麼他們永遠無法獲得平靜呢?」
漁人的收入不能與他們的艱辛勞作成正比,他們的收入要根據捕到的魚的數量來折算,而問題是,捕到多少魚完全是由老天決定的,「我不知道我捕魚會不會掙到錢,我只知道我是去工作的,至於能賺多少錢,是我的運氣。」她說,有時不走運,費勁工作了很久,只能得到一些硬幣,上岸後只能買得起一杯咖啡。在小說裡,莉莉最大的願望就是吃爆米花和冰淇淋,下一個目標就是回到船上。
這些男人和女人沒有家,從一艘船到另一艘船,從科迪亞克到荷蘭港,他們年年週遊在船上和岸邊。這令一些人感到疲倦,就像書中的瑞德所說的,「在哪兒呢,我家?我什麼也沒有。……沒有女人,沒有孩子,沒有房子。我付得起,就睡一間酒店房。哪怕野獸也有一個巢穴。」而卡特琳表示,這是一種浪漫的遊牧生活。她漸漸發現,自己可以在不同的地方,與在陸地、在船上熟識的人一再重逢,「你就像遇到自己的家人一樣,這也會給予你信心,因為你即使遺失了一些人,但你仍然可以在明天、在後天與他相遇。」
在阿拉斯加度過10年後,因為非法捕魚,卡特琳·普蘭被勒令不許捕魚,還被遣返回了法國,但她總是懷念著船上。幾年之後,她成為了一個牧羊人,開始照顧綿羊。只是在一個人的時候,她仍然想起海上的日子,她覺得放牧和捕獵有些相似,比如說,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如此孤獨,一無所有,你需要照顧你的羊,確保它們的安全。就像是,你們航行在大海上,而你就是那艘船。」
牧羊人卡特琳·普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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