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藝復興之前,歐洲所有民族都沒有向外擴張或傳播其文明的能力。歐洲大陸幅員並不廣闊,其東部與亞洲接壤,邊界也不十分清晰明確,法國詩人瓦萊裡曾把歐洲稱為「亞洲大陸的岬角」。歐洲的名字來自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歐羅巴,她是克裡特王米諾斯的母親,聰明貌美的歐羅巴,被愛慕她的宙斯帶到愛琴海東岸,宙斯用她的名字命名了那一片大陸。從此,希臘人把自己的領地稱為愛琴海以西的歐羅巴,以此與位於愛琴海東岸,曾屬於古希臘的小亞細亞區分開來。歐洲作為地名最早出現在8世紀,當時橫跨歐洲中西部的查理曼帝國在其歷史記錄中使用了這個詞。但是歐洲人普遍到13世紀才開始用歐洲來指稱自己所在的大陸。此前,歐洲通常被稱為基督教王國。
提香繪畫作品中的歐羅巴
歐洲繼承了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文明遺產,歐洲民族各有特色,基督教作為一種精神力量使他們凝聚起來。外來威脅和入侵可以形塑族群的身份認同,加強族群之間的凝聚力。對歐洲人來說,伊斯蘭國家的興起和侵犯讓他們產生了一種認同感,意識到自己屬於基督教世界。1095年,教皇烏爾班二世號召基督徒保衛東羅馬帝國,抵抗土耳其人的侵略。那場戰役之後,發生了三次載入史冊的十字軍東徵。基督徒遠徵到基督教的起源地——耶路撒冷,保衛這座他們心中的聖城。儘管十字軍東徵勝敗參半,但是這些遠徵大大提高了歐洲人民對歐洲的認同感,加強了他們捍衛自己信仰和領土的決心,堅決抵制伊斯蘭國家或其他文明的入侵。在那個時期,歐洲的基督徒還只能自衛,不具備向外擴張的能力。
進擊的阿拉伯人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阿拉伯文明比歐洲的基督教文明要強悍得多,有更大的可能向外擴張。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呼籲阿拉伯人向外傳播伊斯蘭教義,同化異教徒。在穆罕默德去世後不久,阿拉伯人遵循他的教誨,在632年開始向外徵服和擴張。他們從阿拉伯半島出發,在634年攻佔敘利亞,664年佔領波斯,在穆罕默德·本·卡西姆的率領下,阿拉伯人在715年成功入侵印度,並接著從那裡跨過印度洋繼續向東擴張,到14世紀時,伊斯蘭教已在馬來半島紮下根基。
678年,伊斯蘭國家的海盜甚至還在古代中國的南部沿海地區(今天的廣東省)大肆劫掠,威脅到這個文明古國。
伊斯蘭教在傳遍整個北非之後開始進入歐洲,成為基督教世界的最大威脅。到8世紀,伊斯蘭軍隊已經徵服了伊比利亞半島的大部分地區,並威脅要通過高盧繼續入侵北歐。愛德華·吉本在其著作《羅馬帝國衰亡史》中探討了一個問題:如果伊斯蘭軍隊北進成功,會對歐洲文明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一旦他們到達庇里牛斯山,就可以很輕鬆地一路向北,直抵蘇格蘭。那麼,「現在牛津大學的課堂裡可能在講授《古蘭經》」。
阿拉伯帝國之所以能夠成功擴張,主要是因為他們實現了經濟中興,這是從地中海輝煌的羅馬帝國繼承來的。在西班牙南部的安達盧斯,羅馬人和西哥特人留下的燦爛文明讓入侵的摩爾人大受裨益,重現了昔日的繁華盛景。科爾多瓦是當時一流的學習中心。阿拉伯帝國得以擴張的第二個關鍵因素是技術。阿拉伯人發明了星盤和象限儀,可用於天文導航,阿拉伯人還發明了三角形船帆,取代了羅馬人使用的傳統方形帆,讓船能夠逆風而行,橫渡地中海和印度洋到達遠東地區。第三個關鍵因素顯然是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穆斯林和基督徒一樣,堅信只有他們的宗教才是正道,他們將傳教視為義不容辭的道德責任。
到13世紀,基督徒從摩爾人手中奪回了伊比利亞半島的大部分地區。然而200年後,伊斯蘭勢力又從東方向歐洲滲入。1453年,奧斯曼帝國入侵君士坦丁堡,並從那裡向西推進,直到1529年蘇萊曼一世在奪取維也納的戰役中失利,伊斯蘭軍隊入侵歐洲的節奏才得到遏制。同時,伊斯蘭勢力在亞洲的擴張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1526年,澤希爾·艾丁和巴布爾(其遠祖是帖木兒帝國的國王帖木兒)率領穆斯林僱傭軍佔領了印度的德裡,並在那裡開疆建國,即莫臥兒帝國,巴布爾是這個帝國的首任君主,這奠定了伊斯蘭帝國的基礎,他們很快就統治了印度的大部分地區。
8—12世紀是伊斯蘭教的黃金時代。在此期間,伊斯蘭教成功控制了歐洲,在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之前,整個歐洲基本上都歸順了伊斯蘭教的利益需要和價值觀,穆斯林統轄的疆域橫跨亞洲、歐洲、非洲,包括馬格里布以及遠東地區。阿拉伯人不僅傳播伊斯蘭教,也發展貿易,世界各地的人和物品因此流動起來。阿拉伯商人從遠東地區把香料、絲綢、胡椒和珍珠運到歐洲,第一批到達歐洲的非洲奴隸也是他們運來的。
阿拉伯人還積極推動古希臘知識的傳播。在科爾多瓦,博學的安達盧西亞人阿威羅伊讓亞里斯多德的哲學再次興盛起來。
阿拉伯數字是阿拉伯人傳承最久的遺產之一。這一計數體系通過西班牙傳入歐洲。1202年,義大利比薩的李奧納多(即數學家斐波那契)在其《計算之書》中談到,阿拉伯計數系統優於羅馬計數系統,思路更清晰。在歐洲人採用阿拉伯計數系統之後,這一計數系統也逐漸流傳到其他地區。
文藝復興與大學教育
文藝復興在13世紀末興起於義大利,到16世紀時已蔓延到歐洲大多數國家,因此,義大利可稱為現代歐洲之母。義大利具備開啟這一新時代的先天優勢。首先,義大利人民生活在偉大的古羅馬帝國的土地上,義大利人熟悉拉丁語,能夠解讀史籍中關於羅馬—希臘文明的所有內容。其次,教皇居住在義大利的羅馬,成為連接這個古老文明和新興歐洲文明之間的橋梁。16世紀時,教皇尤裡烏斯二世委託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上繪製巨作,決心再現古羅馬建築和藝術的輝煌。文藝復興運動主要發生在佛羅倫斯、威尼斯、熱那亞等繁華的貿易城市,那裡金融精英雲集,他們願意投資藝術項目。後來,義大利人才輩出,精英雲集,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的人物都匯集在義大利的這些城市,義大利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歐洲各地富有雄心和冒險精神的人,義大利半島的文明也隨之傳播開來。
西斯廷教堂的《創世紀》和《最後的審判》
彼特拉克是14世紀義大利的詩人和學者,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在試圖復興璀璨的羅馬文化,這些燦爛的文化遺產在歐洲的黑暗時代都被埋沒了,「黑暗時代」這個詞語正是彼特拉克提出的,他也被視為人文主義之父。受普羅泰戈拉「人是萬物的尺度」思想啟發,彼特拉克將人置於萬物的中心,而不僅僅是被神的意志或自然力量驅使的一個對象。
喬瓦尼·皮科·德拉·米蘭多拉深受人文主義的影響,在1493年出版了那個時代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論人的尊嚴》。書中深化了人性這一概念,強調個體的獨特性和價值。
學習知識是文藝復興的精髓,它奠定了歐洲知識型社會的基礎。從中世紀早期起,博洛尼亞、薩拉曼卡、牛津、劍橋、巴黎、海德堡等地出現了世界上第一批大學,這裡產生了第一批專職從事學習和獨立思考的教師和學者。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擺脫了宗教和政治的壓力,對歐洲文化產生了重大影響。精英們逐漸接受「知識是人類進步和繁榮的關鍵」這一理念。這個時代開始培養新型人才:人們在青年時期前接受教育,獲得相應的智力訓練,服務社會最重要的行業。就這樣,大學教育成為歐洲文明超越其他文明的關鍵因素之一。
鼓勵批判性思維的經院哲學開始在歐洲第一批大學中傳播,其信奉者到各地旅行,相互認識並交流思想。全球第一批大學以及最著名的學者就用這種方式推動、完成了歐洲思想的傳播,在這些學者中,最偉大的是進一步發展了人文主義思想的伊拉斯謨。1466年,伊拉斯謨出生於鹿特丹,一生中大部分時間住在巴塞爾,但他經常到倫敦和劍橋旅行,所以自稱「世界公民」。作為一名牧師,他痛斥天主教的迷信和腐敗行徑,主張用科學方法學習神學,這引領了基督教的人文主義新趨勢。1508年,伊拉斯謨所著的《箴言錄》出版,這本書中匯集了希臘語和拉丁文的經典諺語,這也是世界上第一本暢銷書。許多廣為人知的諺語都出自這本書,例如「在盲人國度裡,獨眼人就是王者」「生命不息,希望常在」。這些古訓之所以能流傳至今,都是伊拉斯謨的功勞,他也因此成為第一個以著書立說為生的人文主義者。
人文主義及其孕育出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所有名人提出了一個新思維框架,現代歐洲文明開始形成。宗教信仰逐漸遠離迷信,變得更加理性;傳統得以復興,並與各種創新和諧並存;對探索精神的推崇帶來了許多偉大的科學突破。最重要的是,人文主義使人們越來越堅信,人類可以掌控這個世界,人類生命的所有領域都可以得到控制和改善。
人文主義造就了文藝復興時期許多非凡的藝術作品,例如佛羅倫斯的聖器收藏室、羅馬的西斯廷教堂以及《蒙娜麗莎》。它們的建造者和作者,布魯內萊斯基、米開朗琪羅和達·文西獲得了行業內前所未有的盛譽,名揚天下。從那時起,藝術家開始被視為一個與眾不同的行業,得到社會的尊重。這一理念在西方文明中很重要,其影響一直延續到今天。2017年,遺失已久的達·文西畫作《拯救者蒙迪》(Salvator Mundi)在佳得士拍賣行以4.5億美元售出,創造了新紀錄,就是一個實際的例證。
歐洲的科學革命
在文藝復興時代,技術進步至關重要。威尼斯人在1300年左右發明了凸面玻璃鏡。一個世紀之後,鏡子迅速傳遍整個歐洲。鏡子價格不菲,最初只有帝王和貴族用得起,他們願意支付大量金錢購買鏡子,因為有了它,他們就擁有一種特權——看清自己。在鏡子被發明出來之前,人們只能通過銅鏡或其他金屬面甚至水面看到自己隱約的影像。在社會生活中,人們主要通過與他人的互動獲得自我認知。鏡子的出現極大地影響了個人的自我認同,讓人們能夠看清自己,認識到自己的獨特性。正確地認識自我,這也是新個人主義興起的一個重要因素。每個人都擁有姓名是古羅馬的一個習俗,但是只有皇室和貴族將這一習俗保持到中世紀。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社會各階層的人都開始既有姓也有名。從13世紀起,特別是在義大利和法國,人們開始把名字中的第二個字、綽號或者家鄉名用作自己的姓,並代代相傳。自此以後,對個人和家庭身份的識別對歐洲所有群體產生了重大影響,名字和適當的身份標識不再是國王、貴族或教皇的特權。
14世紀的歐洲還有一項重大發明:時鐘。儘管在其他文明地區的人也已經研究出計量時間的方法,例如中國有日晷,但是在精確度和有效性方面都比不上歐洲的時鐘。從那時起,歐洲所有城市都以有一座鐘為榮,鍾通常掛在市政廳的正立面或教堂的塔樓裡。時鐘提醒人們時間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能夠幫助人們完善計劃、提高生產力。1582年,羅馬教皇格裡高利十三世改進了從愷撒大帝時代以來一直使用的愷撒曆法,推出格里高利曆法,進一步提高了時間計量的精度,格里高利曆法最終成為標準的國際公曆。從那時起,時間可以像年齡一樣被有效計量。
15世紀,有幾個重要發明推動了世界變革:印刷術、火藥和羅盤。哲學家培根把它們稱為改變世界的三大發明。
1440年前後,來自神聖羅馬帝國美因茨的金匠約翰·古騰堡發明了一種活字印刷機,裡面的金屬字母模塊可以移動和替換。在那之前,歐洲人一直使用類似中國刻板印刷的方法。古騰堡發明的這種印刷機可以按需多次使用字母模塊,這使印刷大量書籍、雜誌和報紙成為可能,印刷機成為大眾傳播的第一個工具。通過這種方式,知識能夠傳播給人民大眾。在文化史上,這項發明的意義僅次於文字本身。
約翰·古騰堡的活字印刷機
1455年,古騰堡著手測試他這項發明的有效性,他印刷了每個虔誠的基督徒都想讀的一本書——《聖經》。但是古騰堡印刷的《聖經》是拉丁語版,只有接受過教育的精英才能讀懂。歐洲各地的人希望能讀到他們母語版本的《聖經》,這帶來了印刷業真正的突破。1466年,第一本德語版《聖經》出版,隨後,歐洲其他主要語言版本的《聖經》也陸續面世。這在出版界產生了雪球效應。當人們購買母語版本的《聖經》時,也會想讀其他內容的書。從15世紀末起,人們對圖書的需求穩步增長,出版業應運而生。
出版業的發展產生了許多積極的社會效益,推動了科學進步。正因為有出版業的發展,哥白尼在1543年出版的著作《天體運行論》才得以被科學界廣泛閱讀。教會的審查能力遠遠跟不上書籍傳播科學思想的速度。
印刷術的發展還有助於掃盲。大量知識通過書本傳播,閱讀被視為人人都應具備的一項基本技能,因此,識字的人越來越多,識字的人一多,人們就更加注重書面文字,這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公民與政府之間關係的性質。從15世紀早期起,大多數歐洲的政府部門開始保存個人的出生、婚姻和死亡記錄,這也提高了個人的自我認同感。印刷術的發展還帶來了一個不太明顯的結果——女性的社會地位提高,女性與男性的關係也得到改善。歐洲女性的地位一直高於其他文明地區的女性,像卡斯提爾王國的伊莎貝拉女王、英格蘭的伊莉莎白女王以及卡泰麗娜·絲佛札這樣擁有權位的女性在中國和印度完全不可想像,更不用說伊斯蘭世界了。但是即便如此,在中世紀的歐洲,人們仍然認為女性不如男性。書籍數量的激增和知識的傳播逐漸改變了這種情況,女性(當然是指少數可以讀書的女性)擁有和男性一樣的學習機會,有才華的女性還有機會寫書出書。從16世紀起,歐洲開始出現女作家。
火藥的重要性雖然比不上印刷術,但是確實對歐洲崛起並屹立於世界起到了關鍵作用。火藥很有可能是從中國經由絲綢之路傳到東歐的。15世紀末,歐洲軍隊想減輕大炮的重量,使其便於運輸,提高進攻效率,所以開始嘗試在移動火炮中使用火藥。火藥的巨大威力在1494年法國國王查理八世的軍隊入侵義大利時首次展現出來。裝備了輕型機動青銅野戰排炮的法國軍隊可以說是第一支現代軍隊,這種野戰排炮發射出的是鐵炮彈而不是石塊,能摧毀它瞄準的每一座城堡,自此,一個新戰爭時代開啟了。從此,城牆不再堅不可摧,城市再也無法依賴城牆保證安全。
磁羅盤是這個時期的另一項偉大的技術創新。和火藥一樣,羅盤也來自東方,因為中國人和阿拉伯人早已開始使用羅盤。但是,歐洲的羅盤更加先進。14世紀時,歐洲人在傳統的羅盤上增加了一根懸浮針。這種磁羅盤在一個世紀後開始被廣泛使用,到15世紀末,歐洲的水手依靠磁羅盤航行到了其他地區的人都無法到達的遠方。磁羅盤不僅是一個工具,還傳播了關於世界地理的知識,激勵人們冒險進入海洋,尋找未知的遠方大陸。
羅盤在航海中使用
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者和專家對地球的形狀和大小有不同的解釋,也提到其他大陸存在的可能性。從那時起,歐洲人掌握了更加先進的地理知識和製圖知識。
1375年,一所位於馬略卡島的製圖學校繪製出《加泰隆尼亞地圖集》,這一版的地圖有一個重大的改進:修正了印度的形狀。那時的歐洲人給每個大陸命名——後來全球都知道了這些名字:亞洲(Asia)是希臘神話中俄刻阿諾斯王女兒的名字;歐羅巴(Europa)是阿革諾耳王女兒的名字;非洲(Africa)原是羅馬人對突尼西亞的稱呼,從14世紀起,開始被用來指稱整個非洲大陸。
1406年,託勒密的論文《地理學》被賈科莫·迪卡斯佩裡亞翻譯成拉丁語,「地球是圓的」這一觀點逐漸被科學界接受。這篇文章還引發了關於「在已知世界之外有什麼」的辯論。在這一領域特別有影響力的是法國宇宙學家皮埃爾·德·阿伊,他在1410年出版了《世界的樣子》,支持世界不對稱理論,並認為世界上有四大洲。這一觀點在15世紀末開始廣泛傳播,湧現出一些相關的書籍。從此,許多歐洲的水手開始苦苦思索如何到達未知地域,以實現快速致富的目標,最終掀起了第一波遠洋航行的浪潮,歐洲的命運也因此而改變。
本文摘錄自《歐洲:歐洲文明如何塑造現代世界》,[西]胡裡奧·麥克倫南(Julio Maclennan)著,黃錦桂 譯,中信出版社,2020年8月。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現標題和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編輯:秦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