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雪芹 & 蔣勳 主播:蔣勳
第七十六回(下)
鏡花水月
到第七十六回的後半段,當大家陸續散去,連賈母也不得已走了之後,兩個重要的人物——史湘雲跟林黛玉留下了。其實林黛玉父母雙亡,寄居在外祖母家,此刻的心境是極其孤獨的。儘管她一直處在繁華中,可是總感覺這個繁華跟她無關。史湘雲也是如此,她們兩人都有寄居者的感覺,而寄居者最容易領悟到繁華的不確定性和不實在性,所以她們不會像繁華中人那樣有過多的不舍或眷戀。所以這兩個女孩就跑到了凸碧堂、凹晶館附近,在大觀園這個比較僻靜的風景區,這兩個小女孩開始作詩了。作詩的原因是因為她們看到空中一輪皓月倒影水中,美得不得了。注意這兩個月亮個是真實的,一個是虛幻的,佛教中一直在用水中月、鏡中花來暗示人生所有的繁華,其實只是幻象,因為總有一天它會消失,因此這兩個小女孩面對這個情景所作的詩是《紅樓夢》走向尾聲的暗示跟通告。
我們常常會把《紅樓夢》裡這些十幾歲的少女們所作的詩看成是非常嚴肅的古典文學,事實上那只是她們玩的遊戲。她們先是決定寫五言排律,律詩就是除了押韻,內容必須是對仗的。排律就是你出一句上聯,我接下聯來對你,然後我再給你一個上聯,你再接下聯,這真的只是個遊戲,只是這個遊戲比薛蟠他們的「搶快新」要難得多。這裡面有很多知識、典故的運用有對聲音以及對當下場景事物的敏感。
《紅樓夢》裡的兩個大才女,在小說快要結束的時候,進行了一場最驚人的期末考試,最後一個加入的人是妙玉。妙玉是個出家人,大概也覺得中秋的月色很美,就跑出來到處亂逛,結果聽到了黛玉跟史湘雲的聯句,聯到十二韻的時候,她有點心動,就邀請她們到她的廟裡去喝茶賞月,把後面接著寫完。等於是三個人玩了一個長詩遊戲。
詩句生命情懷的表現
等一下大家讀詩的時候,一定不要被外在的典故綁住。典故有典故存在的意義跟價值,可是今天我們在讀古典文學的時候,這些典故往往變成了很大的障礙,所以我寧可跨過它,用最簡單的方法帶領大家來看這兩個小女孩如何用她們當時能夠掌握的文字和語言去記錄她們的生命故事。
一般讀者在讀《紅樓夢》的時候,常常覺得詩詞的部分最難,尤其是很多青少年朋友。讀《紅樓夢》時的最大障礙常常是詩和詞,一碰到詩詞,他就停在那裡了,多碰到幾次詩詞,他就不看了。我覺得大家不要把它當成障礙,因為第七十六回真正要講的荒涼和悽清在前半段已經講過了,現在只是用詩句再做一次整理而已。這些詩句我等一下會嘗試著朗讀,另外還可以用現代的語言去重新解釋,這種解釋的方法可能跟過去做的註解不太一樣。因為註解要引經據典,把典故講得很周到,可是在真正的文學欣賞時,會感覺牽牽絆絆的,沒有辦法體會到文學真正動人的力量。我希望大家能像欣賞今天的某個歌手唱的一首流行歌一樣,來真正感受到這兩個女孩子的生命情懷。
《紅樓夢》如果用「玩」這個字來講,有各種不同的玩法。賈母懂得怎麼品笛賞月,薛蟠他們要找第三性公關,林黛玉、史湘雲等人則有屬於自己的詩的世界,作者呈現了各色人等抒發自己生命情懷的方式,而沒有去比較它們的高低,他只是想讓我們看到生命原來可以有這麼多不同的選擇。黛玉和湘雲走的這條路是我們今天看上去最陌生的,因為是用詩句來講生命情懷的。可我把它解釋為,如果你今天喝了點酒,跟朋友在一起,忽然很想唱一首歌來表達心情的喜悅或者憂傷,如此而已。
事若求全何所樂
她們寫詩是在凸碧山莊和凹晶溪館,作者做了一點景象的描述:「因此處房宇不多,且又矮小,只有兩個老婆子上夜。」這裡本來就是大觀園裡比較僻靜的角落,不是熱鬧和繁華的處所。「今日打聽得凸碧山莊人應差,與他們無幹,這兩個老婆子關了月餅、果品並犒賞的酒,並各色的菜,二人吃得既醉且飽,早已息燈睡了。
黛玉、湘雲見息了燈,湘雲笑道:『倒是他們睡了好。咱們就在這卷棚底下賞這水月如何?」注意,「卷棚」是中國古建築中的一種形式。其星面雙坡,即前後坡相接處不用脊而砌成弧形曲面。「二人遂在兩個湘妃竹墩上坐下。」注意不是椅子,椅子有點太正式。「墩」,圓形,腹部大,上下小,造型尤似古代的鼓。竹子做的墩,比較隨意,不是什么正式的家具。注意,「湘妃竹」就是瀟湘館裡的那種竹子。「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在最清明的水塘旁,你會發現天空的月亮、水中的月亮一樣美。「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爽。」剛才所有人世間的歡樂和憂傷都過去了,兩個正值青春的少女走進了大自然。在大自然裡,所有人的憂傷都會減少,歡樂也會平靜。對比上一回薛蟠、邢德全他們玩得一塌糊塗的現實世界和賈母的中秋賞月品笛的那個憂傷的世界,現在的情景是一種超越,這個超越意味著,如果你能從一個高度去眺望生命的憂傷跟喜悅,就會變得淡泊。因為在生命無所依附的時候,並沒有真正的憂傷,也沒有真正的喜悅。
有沒有發現這個晚上這麼多人在賞月,每個人看到的層次是不一樣的。看到月光感到快樂是人生的一個層次,看到月光產生悽涼也是人生的一個層次,看到月光產生了歡樂跟憂傷都能夠沉澱為平靜,是另外一個層次。抵達最後這個層次的是黛玉跟湘雲,她們已經領悟到天空的月亮、水中的月亮,都是虛幻,你很難在這裡判斷真假。所謂真假也就是天上的月亮跟水中的月亮,不管如何上下爭輝,到頭來都是過眼雲煙,我想作者其實是想讓我們去領悟這個實質。
湘雲就有了企圖心,笑道:「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倒好。這要是我家裡這樣,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的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偏要坐船起來!」有沒有發現第七十五回到七十六回一直在講圓滿這件事,作者一直在提醒我們所有的圓滿都只是自己的假想。我們會覺得一個眼睛是殘缺,一個耳朵是殘缺,一個鼻孔是殘缺,可是都有了,未必不是殘缺。所以我們應該問自己兩個向題:我缺什麼?我有什麼?答案一定很有趣,你可以有很少,也可以缺很多;可以有很多,同時又缺很多;你可以有很少,也缺很少;你可以有很多,可以缺很少……這個追問可以演變很多的數學公式出來。
所以黛玉在這裡就有一點領悟,她父母雙亡,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可是覺得生命裡能有這樣一個時刻的美好,大概也是一種圓滿。所以她反而會提醒湘雲說:「事若求全何所樂。」人總是要有一點「缺」才能快樂,這個邏輯很有趣,有缺憾才會有渴望,有渴望才會有珍惜。前面講的薛蟠可能就是一個極不快樂的人,因為他要什麼有什麼。湘雲當然也是個領悟力很高的人,在黛玉諷刺了她之後,她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古人說的不錯。說貧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趁心,他也不肯的;必得親歷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也忝在富貴之鄉,只你我就有許多不遂心的事。」在作者看來,人是一定要經驗生命本身的,沒有體驗,光說是沒有用的,那只能是一個知識體系上的知道而不是心裏面的領悟。
其實心靈上最荒涼的應該是湘雲跟黛玉,這兩個女孩子經歷過生命裡最大的痛,所以她們的聰明、懂事,跟她們極早承受的痛苦有關。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得稱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皆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是旅居客寄之人!」意思是我們根本就是孤兒,我們憑什麼可以要求順心。「湘雲聽說,恐怕黛玉又傷感起來。」因為黛玉總是會傷感,總是在哭。
可是在這裡我想跟大家交換一個看法,如果我問大家,誰是《紅樓夢裡最感傷的人,大家可能不假思索地會說是黛玉。可是《紅樓夢》多讀幾次,你不一定會這麼快回答,黛玉是整天在哭,可是在面對生命裡最該捨棄的東西時,她是比任何人都決絕的。比如黛玉對於「散」這件事,從來不假思索,她認為生命就是會散的,她跟寶玉最大的不同也在這裡,寶玉最怕的就是散場。可黛玉永遠告訴他說:「生命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可見黛玉是最早領悟聚散生死的人,因此我不覺得她是一個感傷的人。可湘雲還是怕她傷感,「忙道:『休說這些閒話,咱們且聯句。
願逐月華流照君
「正說間,只聽笛聲悠揚起來。」有沒有發現這裡接到了剛才的場景,那邊已經散了,賈母都回去睡覺了,可是黛玉她們聽到了剛才的笛聲,這就是電影裡的蒙太奇,剛才的那部分跟這個部分會剪輯在一起。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了,這笛子吹的有趣,倒是助咱們的詩興。」同樣是桂花樹下傳出來的笛聲,被賈母聽到的那場戲和被黛玉聽到這場戲是兩個不同的場景。
因此我們會發現同一個月亮這個時候有多少人在看,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借著這個圓月來做另外一種溝通。這個溝通不是當下的,不是同一時間和同一空間的。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裡寫月光寫得極好,說一個在樓上想念丈夫的女子,看著那個月光,跟在千裡之外的划船的丈夫溝通,說「願逐月華流照君」。我願意是那月光,同時照著你和我。這其實是一種聯覺和擴大,這種擴大能抑制感傷,也能感受宇宙的空闊。
黛玉就跟湘雲說:「咱們兩個都愛五言,就還是五言排律罷。」五言詩跟七言詩有不同,七言詩可以多一點委婉,五言詩則比較質樸。湘雲道:「限何韻?」黛玉笑道:「咱們數這個欄杆的直柱,這頭到那頭為止。他是第幾根就用第幾韻。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這可新鮮?」我這樣講這一段是希望大家了解,所謂的很不容易懂的優雅的古典文學,其實很多時候真的是遊戲,限韻就靠數欄杆的數字。如果把它們看得太嚴重了,讀起來就會緊張得要死,因為大部分的字你都沒有看過,其實沒看過是因為時間變了,就像今天的火星文我們也看不懂一樣。
「湘雲笑道:『這倒別致。於是二人起身,便從頭數至盡頭,止得十三根。湘雲笑道:『偏又是十三根,「元」字。這韻少,作排律只怕牽強不能押的穩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罷了。」她們決定用十三元來押韻。黛玉笑道:「倒要試試咱們誰強誰弱,只是沒個紙筆記。」你看湘雲的厲害,她說:「不妨明日再寫。只怕這一點記心還有。」什麼意思?記憶力太好了,其實最容易記的東西就是詩,因為詩本身的節奏是幫助你記憶的。十幾歲的時候不背詩真是太可惜了,因為那個時候記憶力好,念兩遍就能記住。我記住的《長恨歌》和《琵琶行》,都是那個時候背的。我想大家今天可以回家考一下自己,兩個人來聯句,就三十六句,明天早上起來再記。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考試,一個句子你用那麼多的熱情去創造它,應該不會忘掉。當林黛玉寫出那個非常美的句子——「冷月葬花魂」的時候,相信她第二天一定能記得。
月光下青春的美麗
我希望大家能接受我解詩的方法,一方面把大家可能不懂的典故、註解簡單地講一下,但不希望大家被典故絆住,重要的是要讀出詩中的精神。一味想難為大家的詩沒有什麼意義。只是因為她們用的詞彙,我們今天有些不懂,比如那個時候建築中的某些東西,現在已經不存在了。這個很簡單,我只要講一下大家就知道了,真正要去感受的是它的內在力量。黛玉先念了「三五中秋夕」,湘雲就接了一句:「清遊擬上元。」三乘五就是十五,她可以講十五,可是也許不協韻,所以他用「三五」來說中秋的晚上。「凊遊擬上元」,「清遊」,在這麼美好的月光下遊玩,可以與上元節媲美了。上元節是一年中的第一次月圓,就是元宵節。接下來湘雲又給了黛玉一個題目:「撒天箕鬥燦。」漂亮得不得了的句子,「箕」跟「鬥」都是星辰的名字,你可以去讀註解、看考證,關鍵不要忘記這個畫面指的是滿天的繁星。非常像少女的語言,她的生命剛好也到了最美的時候,而且湘雲是那種最豁達、最豪爽的女孩兒。「撒天箕鬥燦」,有種開闊的感覺。如果我現在丟給大家一個「撒天箕鬥燦」,你要怎麼去接?黛玉接的是匝地管弦繁。」注意,「天」一定要用「地」去對,滿天都是繁星的時候遍地都是音樂的聲音,「繁」對「燦」,你是燦爛,我是繁華。一開始就展示了中秋節的繁華之美,我覺得這也是在講她們的青春,一個是滿天的繁星,另一個是遍地的歌聲。所以「撒天箕鬥燦,匝地管弦繁」,絕對可以翻譯成滿天繁星、遍地歌聲。詩句是要去創作的,而不是執著於某些詞彙。因為詞彙每個時代都在變,可是你對星辰的燦爛和音樂的美好的熱愛永遠不會變。
下面黛玉給出了一個非常美的句子:「幾處狂飛盞。」有沒有感受到青春裡的開心、快樂和豪邁?這個中秋的晚上,多少人家宴會中都喝酒,酒杯飛來飛去。這種句子不年輕絕對寫不出來,心情沉重的時候也寫不出來,幾處狂飛盞」,讓你想起李白《將進酒》中的豪邁跟豁達。
湘雲笑道:「這一句『幾處狂飛盞』有些意思。這倒要對的好呢。」湘雲也很高興,這裡面有種知己之間對話的意思,就是棋逢對手了,你有好句子,我也得有好句子。湘雲想了想,就說:「誰家不啟軒。」面對這麼美的月光,哪一家能不把門窗打開?我希望大家體會一下,中秋之夜的月光特別美,所以每一家都會把門窗打開;另外,我們的心靈也是一個有門窗的空間,「啟軒」,就是打開你心靈的門窗,讓光亮進來。因為前面賈母她們太憂傷了,現在這兩個青春少女在月光底下,書寫她們青春的美麗。我覺得這首長詩,如果僅僅被當成很會寫詩的兩個中文系女生的作品來理解,不從青春、熱情的層面上去理解太可惜了,這絕對是兩個熱愛青春的少女的夢。「撒天箕鬥燦,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誰家不啟軒」四句,把那種心緒的狂放和對生命的熱愛全呈現出來了。我現在最害怕的是我們的教育裡缺失了這個東西,才十幾歲就沒有了熱情,而這個熱情在黛玉跟湘雲聯詩的時候是最美的。青春的生命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首先要做的是應該讓它敞開胸懷湘雲又給了一句:「輕寒風剪剪。黛玉說:「對的比我的卻好。只是這句又說熟話了,就該加上勁說了去才好。」因為是知己,所以有褒有貶,只是這褒貶跟世俗的是非無關。她們之間是有默契的,只有中學同學之間才會有這種對話,再大一點就沒有了,大家講話時都變得好小心,生怕別人不高興。那個年齡真是美好,就是自在,就是對生命坦誠。黛玉說你這麼聰明,為什麼不用功,這個「輕寒風剪剪」,太隨便了。我自己想過,如果我能寫出「輕寒風剪剪」,一定高興得要命,這麼好的句子,她其實是在用燕子尾巴的感覺在講風,中秋時節風剛有一點涼。
湘雲就有點辯駁,笑道:「詩多韻險,也要鋪陳些才是。縱有好的,且留在後頭。」「鋪陳」就是有一點隨意,連貫下去的感覺。這也是了不起的文學教育,包括人生也是如此,總要有起伏、有凹凸。如果每天都在狂歡,最後狂歡也無法稱其為狂歡了。黛玉笑道:「到後頭沒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為有對生命的真正熱愛,才能避開很多人世間虛偽的應酬,才可以這樣真誠地交流。
我一直覺得如果你是愛美的,或者愛文學藝術的,身邊真該有幾個這樣的朋友。你在職場裡不會講的話,和這些朋友在一起,比如在一個畫班裡或者一個詩社裡就可以講。我知道在臺北有一群寫日本俳句的老先生、老太太年齡都在七十五歲以上了,每個禮拜聚一次。在那裡你會覺得他們好年輕,因為他們會直接說這句太爛了吧,或者說:好棒啊,你是怎麼想到這個句子的?你能感覺到他們少年、少女時候的那個夢,在那一刻又回來了。
香新榮玉桂,色健茂金萱
黛玉就聯了一句:「良夜景暄暄。」「輕寒風剪剪,良夜景暄暄」,微寒的風一陣一陣吹來,美妙的夜晚到處都是明亮的。下面是比較有典故的,叫「爭餅嘲黃髮」。古代講「黃髮」是說人已經上了年紀。意思是人到中年應該不會去跟人家搶餅吃了,可是這天晚上大家都忘情了,都在嘲笑怎麼到了中年還會跟人家搶月餅吃,其實在講一種毫無顧忌的生命快樂。
湘雲笑道:「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來難我了。」黛玉笑道:「我說你是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志》你看了來再說。」這些小女孩真的非常厲害,她們沒有績測、段考,可是在知識方面竟然這麼嚴格。
湘雲已經算是讀書很多的女孩子了,可是黛玉還笑她孤陋寡聞。有沒有發現只有這樣的知識追求才有真快樂,如果只是為了應付考試可真夠無聊的,而在這個時候你會感覺到這是兩個人的快樂,如此棋逢對手、強強相遇,生命的興奮才會出來。
湘雲說:「這也難不倒我,也有了。」於是聯道:「分瓜笑綠媛。」你看這是多嚴格的對仗,綠衣少女對黃髮老人,「笑」對「嘲」,「分瓜」對「爭餅頭腦之機智、速度之快,令人驚訝!我想說,下一次選「教育部長」,不如就叫他們聯句好了,很快就能見高下。連客家山歌都是這樣唱的,他們就是我丟五個字過去,你要回五個字過來,否則我就不嫁你。民間對語言和文字。有非常深厚的智慧,所以我不認為它們是什麼不得了的文學典故,其實就是人的生命對聲音和詞彙的反應。
湘雲又給出一句「香新榮玉桂」,金黃色的桂花叫金桂,杭州那邊大多都是金桂,白色的就叫玉桂。「榮」是欣欣向榮,剛剛盛放的桂花的香味是最新鮮濃鬱的。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實實你的杜撰了。」湘雲笑道:「明日咱們對查出來,大家再說,這會別耽誤了工夫。」作者是在暗示寫詩到底是用典還是你的創造、杜撰,其實沒有那麼嚴重。如果全部都是典故,就根本沒有了創造。因為明清以後,文學典故太多,搞得大家都不敢創作。每一個句子出來都要引經據典,只有用了別人的東西,才能證明我是個有知識的人,結果把文學變成了賣弄,嚴重缺乏自我創造。所以作者借這兩個女孩子之口,在開玩笑似地說,為什麼我就不能創造?因為前一句大家在搶月餅啊,連年紀大也在搶,這些女孩子搶著分西瓜不行嗎?
黛玉「因聯道:『色健茂金萱。」好漂亮的對仗,上一句的「香新」是在講嗅覺,下一句是說金色的萱草顏色如此明亮。「色健」,我們很少看到形容顏色時用健康的「健」,大家到臺東那一帶,看到大片的金針花時,你就會想到「色健」兩個字。金黃色的花朵在綠色的草叢裡,真的是「色健茂金萱」。我講「顏色健康」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同意,比如青菜只要看顏色就知道它健不健康,萎萎黃黃的肯定不行,翠綠欲滴的一看就很健康,這就是「色健」。我覺得這還是在講青春,青春是香味特別濃鬱的時光,也是顏色非常鮮豔的季節。
我對很多朋友說,一定要找機會到南洋去看看豆蔻,你才知道為什麼說「豆蔻年華」。豆蔻是一種香料,色彩濃豔,豆莢裂開裡面是豔紅色,一個個的種子排在裡面。你就明白「豆蔻年華」是在講人到了發育的年齡以後,身體的那種美和強烈的生命力。所以「香新榮玉桂,色健茂金萱」,恰好說的是這兩個少女的青春年華。
黛玉又給出下句:「蠟燭輝瓊宴。」蠟燭映照著豪華的宴會。注意,她們面寫,一面評。湘雲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你了,省了多少力。」她不說黛玉寫得好,而是說那是因為我上面出得好,你才能對得這麼好。這完全是中學女生才會有的對話,就像說如果我不下這步棋,還鬥不出你這一步棋。
看來生命裡能碰到對手是幸運的,這樣你的真正潛才會被不斷激發。有時候我問學生:「最近找的工作怎麼樣?」他說:「太容易了,躺著就幹了。」我聽了覺得很難過,心想這下你不慘了嗎,你的生命不就完了嗎?我說,你到底覺得薪水重要,還是自己的生命重要。你這麼年輕,為什麼不去做一份比較有挑戰性的工作?等到你快退休的時候,再去選個躺著幹的職業也來得及。我想他大概是聽懂了,不久就辭了職。
湘雲說:「這樣現成的韻被你得了,只是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況且下句你也是塞責了。」特別注意一下「只是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其實這是曹雪芹的文學觀,他覺得好的文學絕不去「頌聖」。那些講「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巴結逢迎之詞,都不是好文學。可是古代文人在社會中常常扮演在各種場合歌功頌德的角色,此處也可以看出這兩個女孩子的叛逆。黛玉笑道:「你不說『玉桂』,我難道強對『金萱』麼?再也要鋪陳些富麗的話才是,方才是即景之實事。」大家有沒有發現一直到現在,她們的聯句中沒有絲毫的感傷,因為她們認為自己正值青春年華,為什麼要感傷?繁華沒落跟我無關,我應該好好活出自己。生命的完成並不在於多長,而是該做的事情我每一刻都在做。我始終覺得作者的觀念非常現代,他不喜歡苟延殘喘的生命,而是認為活著就是「香新榮玉桂,色健茂金萱」。就是要把你最美的色彩、最好的香味釋放出來。
湘雲只得又聯道:「觥籌亂綺園。」「觥」是一種青銅酒器,大家到臺北故宮應該能看到,此處代表酒杯。「籌」也是跟宴會有關的籌碼或賭局。注意湘雲的下句「分曹尊一令」,就講到賭博了。喝酒時要行酒令,行酒令的時候要分不同的隊伍,還要有一個令官,所以要尊令官一人之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難對些。」因想了一想,聯道:「射覆聽三宣。」有沒有發現這些典故因為現在不太用,我們不知道「分曹、一令、射、覆、三宜」到底是什麼?其實它就是在描繪猜謎、行酒令、玩遊戲時的場景。這些部分如果用一個比較現實的場景來比喻,你就容易懂這兩個女孩在幹什麼了,她們是用詩句去表現中秋夜晚的快樂。
湘雲笑道:「『三宜』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說上骰子。」因為剛才黛玉對的是:「骰彩紅成點。」湘雲又聯道:「傳花鼓濫喧。」行酒令時要有一枝花隨著鼓聲在傳。鼓聲時快時慢,隨隨便便地亂敲,大家不太能確定到底會停在誰的手中,所以是「傳花鼓濫喧。」
可接下來,你會發現詩的情境慢慢地靜了下來。「睛光搖院宇」,「晴」這個字通常是形容日光的,現在用來形容明美的月光在院子裡面慢慢的搖動,這裡講的是月光跟樹影之間的關係。「黛玉笑道:「對的卻好了。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風月來塞責。』湘雲道:『究竟沒說到月上,也要點綴點綴,方不落題。』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黛玉就聯了:「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注意,「素彩」是沒有顏色的光,意思是透明的月光把天跟地都接在一起了。可「賞罰無賓主」不是又回來了嗎?剛才已經講到天地自然,可是下面又講到客人、主人。
湘雲就有點不髙興,說:「又說他們作什麼,不如說咱們。」就聯道:「歌吟序仲昆。構思時倚檻。」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讀出其中的精彩,意思是這個家族敗落不敗落,所有的人事糾結都跟我們無關,我們只講自己。我一直覺得曹雪芹在這首長詩裡絕對有很多暗示,她倆的生命態度不像探春那樣介入,而是超越的,她們認為生命一定要在自我完成以後,才能夠做接下來的事。在整個大的儒家文化系統裡,個人通常是陪葬的。
但湘雲必須要接,所以面對「賞罰無賓主」,她就接了「吟詩序仲昆。」作詩的時候,要按照老大、老二、老三的秩序來,就是過去常說的「伯仲叔季」。看到一個人的名字是伯還是仲,就知道他是老大還是老二。
酒盡情猶在,漸聞語笑寂
好,湘雲又出了一句「構思時倚檻」。「構思」,我們現在還在用。黛玉說:「這可以入上你我了。」於是聯道:「擬景或依門。酒盡情猶在。」想要描述個景象,卻寫不出來,就倚著門在那裡構思,這是寫詩的一個狀態。有沒有感覺到這些對話很好玩,「酒盡情猶在」,說的是現實中物質的東西沒有了,可是情感還在延續,這也呼應著前面的曲終人散。這兩個小女孩的生命狀態就是「酒盡情猶在」,曹雪芹寫《紅樓夢》也是「酒盡情猶在」,在整個家族敗落之後寫這樣一本書,為的就是交代自己一生的情感。一聽「酒盡情猶在」,湘雲就接了一句:「更殘樂已諼。」五更之後天亮了,更就慢慢地不打了,音樂也漸漸緩和下來。這裡還在呼應著四更以後賈母被勸回去睡覺,大家慢慢散去的場景。然後她給出一句:「漸聞語笑寂」,相信每一個人都一定會經歷這樣的場景,有時是中學、大學畢業,有時是人生的告別,都是「漸聞語笑寂」。講話的聲音、笑聲,慢慢在遠離、褪色,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黛玉說:「這時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她們的對話頗有深意,她們既在寫詩,也在講這個家族。曲終人散的功課是最不好做的,賈母直到淚都流下來,甚至都睡著了,還是不肯散。但這兩個女孩子是清醒的。黛玉因聯道:「空剩雪霜痕。」有沒有發現已經不是在寫詩了,直接講到了賈家的結局,就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後來補《紅樓夢》的人寫到賈寶玉在白茫茫的雪地裡給父親磕頭,就是「空剩雪霜痕」。雲門舞集的《紅樓夢》的結尾也是「空剩雪霜痕」。她們是在給這個家族的繁華謝幕。
階露團朝菌」,臺階上因為露水的潮溼,所以已經長出了朝菌。注意「朝菌」是一種陽光出來就會消失的生命,莊子最喜歡用的典故就是朝菌,他用「朝菌不知晦朔」來形容生命的短暫,其實也是在講繁華一霎那就不見了。
湘雲笑道:『這一句怎麼押韻,讓我想想。因起身背手,想了一想,笑道:『夠了,幸而想出一個字來,幾乎敗了。」看到沒有,她還是在考自己。「因聯道:『庭煙斂夕桰。」「桰」就是合歡樹,「庭煙」,晚飯的炊煙,每當在黃昏的時候,桰樹的葉子就會合起來,是指已經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刻了。所以大家細讀一下這首長詩,就會發現它完全是一篇家族繁華的祭文。
下面說「秋湍瀉石髓」,「湍」是很急的溪水,描寫的是秋天的溪水在石塊之間流瀉的感覺。「黛玉聽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說:『這促狹鬼,果然留下好的。這會子才說「桰」字,虧你想得出。』湘雲道:『幸而昨日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何樹,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開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桰」字用在此時更確,這也罷了。只是「秋湍這一句虧你好想。只這一句,別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對這一句,只是再不能擬這一句了。」
因為對手太強,所以她也不能偷懶、不能鬆懈,「因想了一想,聯道:「風葉聚雲根。」風吹著秋天的落葉,聚在雲根底下。因為一般人都認為雲是從山裡升起來的,所以把山崖叫做「雲根」。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下面她又給了一句:「寶婺情孤潔。」「婺」是婺女星,過去認為是保護女性的星,所以它特別孤傲、潔淨。有沒有發現黛玉在講自己,講自己對潔淨、孤獨的那份堅持。湘雲說:「這對的也還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單用『寶婺』來塞責。」接下來聯道:「銀蟾氣吐吞。」「銀蟾講的是月亮,古代人相信月亮裡面有一隻蟾蜍,因為月光是銀色的,所以用「銀」字來形容這個蟾蜍。好,下面還是講月亮,「藥經靈兔搗」。古代神話裡說月亮裡有隻兔子,每天都在搗一種靈藥。
黛玉不語點頭,半日遂念道:『人向廣寒奔。』」這句是講嫦娥,嫦娥因為吃了不死靈藥,所以就飛到了月亮上,住在廣寒宮裡。所以是「藥經靈兔搗,人向廣寒奔」。「犯鬥邀牛女」,又講到星辰了,「鬥」是北鬥七星。這樣的句子,全是在表現青春,剛才的「撒天箕鬥燦」,意思是滿天的繁星是我們撒出去的,現在是我要超越北鬥七星,去邀請織女星來跟我為伴這首詩不是青春年華絕對寫不出來,因為只有青春才有資格這樣狂傲,才有敢跟天地對話的氣勢。為什麼我們會覺得李白一直是年輕的,因為他的詩裡就有這樣的氣象,他是可以「舉杯邀明月」的,就像黛玉的「犯鬥邀牛女」。
湘雲也望月點頭」,心說寫得真好!聯道:「乘槎待帝孫。」「帝孫」也是織女星,因為織女是天帝星的孫女,意思是我今天要划著船越過銀河去會織女星。這既是一種抱負,也是一種胸懷,人在十幾歲的時候,其生命氣象絕對是跟能宇宙對話的。然後下面又講到:「虛盈輪莫定。」「虛盈」是講月亮的圓缺。月亮的虛或者盈,是人無法掌握的,所謂的圓滿有時候只是一種妄想。
黛玉笑道:「又用比興了。」因聯道:「晦朔魄空存。」「晦」是農曆每月的最後一天,那是月光最暗的時候;「朔」是一月之初,是月亮慢慢又升起的時候。黛玉在這裡是說,我們看到的時明時暗、或園或缺的月亮,它的魂魄是不變的,而那個才是最要緊的。可見所謂的生死或者榮枯,其實只是我們自己在執著,事實上它們都有一個最本質的靈魂。接著就講到了時間,「壺漏聲將涸」。古代把水裝在壺裡來計時,就像現在的沙漏一樣。當水都流光的時候,表示生命已經結束了,所以黛玉也在暗示,她自己的生命和這個家族的繁華都即將結束。
湘雲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你看那河裡怎麼像個人在黑影裡去了,敢是個鬼罷?」在寫詩的場景裡,作者用了電影裡的場景「湘雲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彎腰拾了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聚者幾次。」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想像一下這個畫面,可惜的是《紅樓夢》拍電影時拍不出這些場景。《紅樓夢》裡最美的就是這種畫面,兩個人詩興正濃,眼前忽然看到月光在水裡蕩開。
「只聽那黑影裡戛然一聲,卻飛起一個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湘雲笑道:『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窗燈焰已昏。」「窗燈焰巳昏」,窗邊的燈光已經越來越暗了。「寒塘渡鶴影η,指池塘上剛才飛過去的那隻鶴。「林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道:『了不得,這鶴真是助他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麼才好?「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笑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得意,我也有了,你聽聽。』因對道:「冷月葬花魂。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大概是這首長詩裡最高級的兩句,其實這兩句既在講史湘雲也在講林黛玉。史湘雲非常瀟灑,給人感覺像孤鶴一樣,獨來獨往——寒塘渡鶴影;可黛玉是花,她要把自己埋葬在最美麗的時候,所以是「冷月葬花魂」。
這裡面絕對有一種高貴,而這個高貴跟剛才所有的喜悅和感傷無關,她們只是要把自己拯救出來。這個詩到這裡應該就結束了,後來妙玉出來再接,沒有接到那麼好,所以凹晶館聯詩的真正結尾應該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寒跟冷預示著這個家族將要敗落,可是她們倆可以作鶴跟花,保有自己生命的孤高、潔淨和美麗第七十六回應該從這樣的角度去讀,才能體會出更深的意義。
蔣勳,臺灣知名畫家、詩人與作家。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並多次舉辦畫展。他認為:「美之於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布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