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堂
▲趙孟《山堂詩》立軸
如果有人問歷代書法家中爭議最多的那位是誰,我想,懂點書法史的人一定會說那是趙孟。因為他的「氣節」,因為他作為趙宋王室後裔卻入仕元朝,被人稱為「貳臣」,他的書法,也由此被古人認為「妍媚纖柔,殊乏大節不奪之氣」「淺俗如無骨」。即便是今人,對趙孟書法的評價,也仍然是彈贊兼有,各執一端,莫衷一是。那麼,究竟應該怎樣評價趙孟書法?我們不妨從他的這幀《山堂詩》立軸說起。
第一節
趙孟這幀《山堂詩》曾為明代吳廷所藏,上有「吳廷」「用卿」「餘清齋圖書印」三印。吳廷,又名吳國廷,字用卿,號江邨(村),安徽歙縣人。此人書畫收藏名振江南,他去世後不久,其所藏珍品便逐漸流散,大多流入江南收藏家之手,最後又歸於清內府,著錄於《石渠寶笈》者甚多。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鴨頭丸帖》、顏真卿《祭侄文稿》、米芾《蜀素帖》等名跡都曾是他的藏品。他所刻《餘清齋帖》,至今為人珍惜。他多與當時的文人學士為友,董其昌、陳繼儒在他收藏的書畫名跡上就多有題跋。
▲趙孟《山堂詩》立軸上的趙孟用印和收藏家們的鑑藏印
此作左下角鈐有「尹氏簡堂家藏之章」一印,印為清代大收藏家尹簡堂的鑑藏章。尹簡堂,名大綸,字雲開,察四山館主人,高鵬(天池)三子,湖南攸縣人,例授奉政大夫,賞戴蘭翎候選,清軍府賞換花翎,誥授通奉大夫,誥封三代。曾跟隨曾國荃攻克南京,之後在南京搜羅了大量名人字畫。
此作後為葉德輝收藏。葉德輝,字奐彬(也作煥彬),號直山,一號郋園,湖南湘潭人,祖籍蘇州吳縣洞庭東山。他是前清御史,也是著名的藏書家及出版家,以及古書畫、古錢幣、古印收藏家。在民國時的國學界無人不知,胡適認為他是僅存的四位舊式大學者之一,並將他與王國維、羅振玉、章炳麟並列。其所著《書林清話》十卷和《書林餘話》二卷是治我國版本目錄學的必讀經典,深受梁啓超、陳垣等人推崇。
▲葉德輝所著《藝苑留真》第二期及趙孟《山堂詩》立軸影印圖
此作曾在葉德輝1917年出版的《藝苑留真》第二期影印出版。當時葉德輝題有籤條:「元趙文敏書山堂七律立軸,紙本長工部尺二尺,寬一尺零四分。」並題有邊跋:「元趙文敏書山堂七律,無年月。書法初從北海脫體,蓋與玄妙觀山(三)門記前後之作。明時經吳江村收藏,上有『吳廷』白文方印,鳥書『用卿』朱文方印,三希堂法帖中多有為其鑑藏印記者。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有右軍《官奴玉潤帖》,雲吳太學用卿藏,蓋明啟禎間大收藏家也。郋園。」
右下角「田溪書屋」為何冠五收藏印。何冠五,原名何壽,字冠五,號麗甫,又稱荔甫。為廣東三水人,以貨殖起家,民初到30年代活躍於廣州,是當時廣州十八甫富善西街裕隆興記出口絲綢莊的東主。1923年參與癸亥合作社,後為國畫研究會會員。「田溪書屋」為其齋名,其收藏書畫頗豐。
另外,此作在民國時大鑑藏家朱省齋所著《藝苑談往》中亦有著錄。
▲朱省齋所著《藝苑談往》上關於趙孟《山堂詩》立軸的著錄
此作現無葉德輝所題籤條和裱邊題跋,從《藝苑留真》上的影印圖上無「田溪書屋」和「翫流珍賞」兩印可以推測,此作在葉德輝收藏後應該被重裝過。
第二節
欣賞這幀《山堂詩》立軸,不得不說一下趙孟一生書法風格的嬗變過程。
關於趙孟書風的嬗變分期,明代宋濂在跋趙孟《浮山遠公傳》時,有個著名的「三段論」:「趙魏公之書凡三變,初臨思陵,中學鍾繇及羲、獻,晚乃學李北海。」其中「思陵」指宋高宗趙構。宋濂這種「三段論」被後來的很多鑑藏家和評論家所認同。
前述葉德輝在邊跋中說:「書法初從北海脫體,蓋與玄妙觀山(三)門記前後之作。」據王似峰、黃惇所編《趙孟年表》記載,大德七年,也就是1303年,趙孟50歲。這一年,他書寫了牟巘《玄妙觀重修三門記楷書卷》。兩相參照可知,葉德輝認為《山堂詩》立軸書於1303年前後。
▲趙孟《玄妙觀重修三門記楷書卷》(局部)
葉德輝這種推測顯然不差,但更精確點說,《山堂詩》的書寫時間,應該稍早於《玄妙觀重修三門記楷書卷》。理由如次:
傅申《趙孟小楷常清靜經及其早期書風》一文提出:「子昂書風的完全成熟,並建立自我風格,大約要到大德元年(1297)前後,從此漸入中期,至延祐元年(1314)則已入晚期。」「黃惇《從杭州到大都》提出:「十年中(1299-1309),他的書法進入了完全成熟的階段,不僅僅是趙孟風格的形成,還體現在這一時期,他幾乎在重溫自己走過的書學道路……」
綜合上述宋濂、葉德輝、傅申和黃惇等人的說法,再看書於1303年的《玄妙觀重修三門記楷書卷》,顯然,趙孟彼時的書法風格已完全臻於成熟。在此卷中,趙孟運筆藏露結合,藏鋒痕跡含蓄,露鋒意味明朗,含畜中更添自然松曠;一改顏體、柳體筆畫輕重起伏較大、橫輕豎重的特點,筆道相對停勻,筆畫輕重隨機而定;借鑑行書寫法,點畫間多前後呼應,筆意相連。外貌圓潤,筋骨內涵,結體寬綽,體態秀美,氣局軒朗。通過取法、化用李北海,已呈現出典型的「趙體」書風。以至於明·李日華在《恬致堂集》中說:「《玄妙觀重修三門記楷書卷》有太和(李北海)之朗,而無其佻;有季海(徐浩)之重,而無其一鈍;不用平原(顏真卿)面目,而含其精神。天下趙碑第一也。」
回看《山堂詩》:
手種青松一萬栽,山堂留得翠屏隈。
推窗綠樹挑簷入,臨水紅桃對鏡開。
山雉雊迎朝日去,野禽啼傍夕陽來。
老妻亦有幽棲意,數日遲留不肯回。
山堂,詩中指的應是「隱士的居所」,詩當為作者攜妻子一起拜訪隱士居所時所作。從首聯到頷聯而頸聯,鏡頭由近及遠,通過白描,勾勒出山堂周圍的美景。屋後,千萬棵松樹依山堂而立,山堂彷佛有了一道天然的蒼翠屏障;屋前,綠樹撲窗,一池如鏡,桃花臨水猶如對鏡嬌羞綻放;清晨,山雞把太陽喚起後外出覓食,傍晚,野禽將夕陽啼沉時歸來栖息。青、翠、綠、紅四色,突出山堂四野色彩明麗,令人愉悅;挺立的松、撲窗的樹、怒綻的花、歡唱的鳥,突出山堂景物生機勃發,令人陶醉;朝日、夕陽,竟因山雞、野禽的啼喚而起落,突出山堂環境清幽閒曠,令人神往。明麗的色彩、閒雅的景象,加上瑰奇的想像,繪就一幅安雅、寧靜的《隱士幽居圖》!在尾聯中,詩人宕開一筆,將由近及遠的鏡頭拉回現實,說自己的妻子流連山堂美景,遲遲不肯返回,以此作結,以此點題。
大德三年(1299年)八月,趙孟獲任集賢直學士、江浙等處儒學提舉,隨著此後接踵而來的寵遇,身為趙宋王孫卻異朝為官的趙孟心中的慚愧與苦痛,也日漸深重。其實,《山堂詩》中眼前的山堂之景就是詩人心中之景。「老妻遲留不肯回」,曲盡的正是詩人自己在矛盾、掙扎中對隱居生活的嚮往。
《山堂詩》書法筆畫溫厚雄健,結體茂密雍容,用墨溫潤清和,氣息閒雅俊逸,筆墨間充盈著李北海的奇偉之氣,字行間無不瀰漫著山林閒逸之氣,與此詩意境可謂渾然天成。其書風既與趙氏中期類二王的秀逸書風有別,也與融匯李北海之後趙氏晚期的遒媚書風稍異,因為筆畫、結體尚未完全脫離李北海。
▲趙孟中期書風的代表作《心經》(局部)
筆者由此認為,這恰恰是趙孟在先後取法趙構、二王、李北海之後即將奠定「趙氏書風」時的「過渡書風」。如果把《玄妙觀重修三門記楷書卷》字體稱為「李北海已化為趙孟」後的成熟、典型「趙體」,那麼,我們完全可以說,《山堂詩》字體則是由「李北海正變向趙孟」時期的字體。如果把「趙體」比作一場大型交響樂,那麼,《山堂詩》字體就是這場交響樂的前奏。
▲趙孟晚期書風的代表作《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局部)
第三節
在中國古代藝術史上,趙孟堪稱「橫看成嶺側成峰」式的人物。他博學多才,能詩善文,通經濟之學,工書法,精繪藝,擅金石,通律呂,解鑑賞。因為印材的問題,他雖沒留下自刻的篆刻作品,但他鑑於「六朝以降,古法蕩然」,力倡「印宗秦漢」,直接促成了文人流派印的濫觴,「印宗秦漢」成為此後數百年篆刻研習的不二法門。其詩雖不顯,但史稱其詩清邃奇逸,讀之使人有飄然出塵之想,後人甚至把他和範梈、虞集、楊載、揭傒斯等「元詩四大家」並列。
當然,趙孟在藝術上的成就以書法和繪畫成就為最高。在繪畫上,他開創元代新畫風,被稱為「元人冠冕」。在書法上,他善篆、隸、楷、行、草書,尤以楷、行書著稱於世。其書風遒媚、秀逸,結體嚴整、筆法圓熟,創「趙體」書,與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並稱「楷書四大家」。
然而,由於他在國破家亡之際棄宋仕元,後人在評價其書法時往往戴上一副政治的有色眼鏡,稱其書法有媚態,無風骨,太流俗。如明代項穆在《書法雅言》中說:「若夫趙孟之書,溫潤閒雅,似接右軍正脈之傳,妍媚纖柔,殊乏大節不奪之氣。」清代馮班在《鈍吟書要》中說:「趙殊精工,直逼右軍,然氣骨自不及宋人,不堪並觀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要公允地評價趙孟的書法成就,筆者以為,須對書法史有一個整體關照。
中國書法發展到晉代,已然完成字體從篆隸到楷行草體的演變而進入自覺階段。以二王為代表的晉人順應當時風氣,形成了書法「尚韻」的魏晉風流。其後,唐宋各擅勝場。唐人書法尚法,楷則森嚴雄健,草法飛動飄逸;宋人書法尚意,合詩文以寄意,參禪佛而觀心。
元代金戈鐵馬,朝運本就不足100年,加上建國後一段時間「重武輕文」,直到朝代中期之後,書法才迎來轉機。然而,就在那幾十年時間裡,元代書法卻讓中國書法有了鮮明的朝代印記——復古書風。復古,以趙孟為代表的元代文人可謂抓到了中國書法彼時前行的關捩。
我們雖說唐人尚法、宋人尚意,但他們尚法、尚意之前,都曾復古。不過,他們的復古無非是個人臨摹學習前人法帖或者擴大前人法帖傳播疆域(如馮承素摹《蘭亭序》)的一種方法而已,這種復古其實均屬自發。與書法從晉人走向自覺一樣,筆者以為,書法復古是從元代才真正走向自覺的。從元代開始,復古才成為人們挽救時代書法頹勢的法門。正是從元代趙孟提出「用筆千古不易」,高揚復古大旗開始,每到書法走到十字路口,有識之士都會擎起這面大旗,與古為徒的同時,融入時代氣息,最終形成那個時代的書法風貌。明清兩代書家雖然對趙孟或尊或貶,但我們恐怕怎麼都難以否認,明代書法的尚姿尚態,清代書法的碑學勃興,莫不是趙孟復古思想在冥冥中引領的結果。
只有基於這樣一種書法史觀,我們才能站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客觀地看待趙孟遒媚書風形成的原因;只有基於這樣一種書法史觀,我們才會放下那副政治的有色眼鏡,公允地看待趙孟書法的歷史意義。當然,也只有基於這樣一種書法史觀,我們才會懂得作為趙氏書風成熟前奏的《山堂詩》立軸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