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9日,我國無脊椎動物胚胎學的主要創始人李嘉泳教授在青島溘然長逝,享年99歲。
筆者與李教授相識,結緣於中國科學技術協會組織的「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採集工程」這一重大項目。啟動這一項目,旨在搶救健在的有突出貢獻的老科學家的學術成長資料。採集工作自2010年7月全面展開,第一批共有54位老科學家接受資料採集,對李嘉泳的採集工作由筆者承擔。雖然剛過去不到兩年,但54位老科學家中已有13位辭世,他們是:王鴻禎、黃培雲、何澤慧、羅沛霖、顧夏聲、楊起、官賢、張直中、應崇福、顧知微、倪文鑫、李鵬飛、李嘉泳。由此可見此項工作的緊迫性和必要性。
李嘉泳先生非常重視筆者對他的口述訪談,除了回憶,還經常就一些問題查對資料、詢問家人,而且每次訪談前都有詳細提綱。口述時,則極興奮,仿佛又回到過去。他談到父親對他的影響時,年邁思親,竟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談到高中同學、也是一輩子的朋友,具有傳奇色彩的空軍少將劉善本時,詳述了國難當頭由他提議兩人投考航空學校的前後經過;談到恩師童第周教授對他的培養和影響時,他很深情地說:「我很懷念童。」李先生所述,不止是個人成長經歷,間有科學史上的一些重要信息。如,他談到1950年代初童第周和曾呈奎搭班籌劃海洋生物研究時,童穩當,曾激進,是科研組織工作的「絕配」;童第周受命籌建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青島海洋生物研究室(中科院海洋所前身)時,本來選址在棧橋附近,但此地共有7條廢水溝入海,李嘉泳便向老師建言:這裡不宜建所,此議也被童採納。這些不見於書冊的史料,顯然是很重要的。但李先生多次說:「我心裡想說的話比較多,但表達不出來了。」
童第周視李嘉泳為左右手
在李嘉泳的成長過程中,對其影響最大的家人是其父李慶藩和姐姐李嘉玉。李慶藩是山東泰安縣裡遠近聞名的教書先生(其學生中就包括在抗戰中建立赫赫戰功又在解放戰爭中被解放軍活捉的王耀武將軍),他渴盼國家統一,對子弟耳提面命最多的是「要做好人」。這些思想,對嘉泳影響甚大。因家貧,李嘉泳依靠姐姐的資助才得以完成中學、大學教育。
童第周是在學術道路上對李嘉泳影響最大的人。童第周選助手極嚴,其理由是:自己太忙,沒有時間照顧新人;而且,照實驗胚胎學的工作特點,「必須手把手培養」,否則成長不起來。童第周將李嘉泳納入門下,也經反覆考察:為測試李嘉泳的視力,曾在玄武湖一起觀察鐘山上的林木和建築,又看到李嘉泳繪「花蝶圖」,知道他有紮實的繪圖功底,這才將他納入門下。其時,正值山東大學復校,百廢待舉,趙太侔校長將童第周視為左右手,凡院系設置、聘請教授等大舉無不與童商量。同樣,在籌建生物系的過程中,童第周亦將李嘉泳視為左右手。李嘉泳秉童第周之意,赴南京與中央大學校長吳有訓接洽,收回了由中大保管的原歸山大的幾十架顯微鏡;又從青島的舊貨市場上購買了數架外國人轉讓的舊顯微鏡,保障了科研、教學之用。童第周還讓李嘉泳負責山大生物標本站的工作。熟悉李嘉泳的人都說:李先生手很巧,能製作各種複雜動物的標本。他的檔案中有這樣一句:「與標本站同志一起,製作了超國際水平的綠海葵和蛀頭蟲標本。」筆者以此相詢,李先生謙和地說:「是世界水平,也有先進性,但不能說得太過了。」然後又詳為解釋:「柱頭蟲的結構,和童師研究的文昌魚、海鞘一樣,介於脊椎動物和無脊椎動物之間,其幼蟲、胚胎發育很有典型性,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它在膠州灣的很多海灘潮間帶都有生長,尤以薛家島和黃島最密集。這種蟲子有兩三根筷子長,身體分泌粘液,大概是為了利於鑽沙。因為它在泥沙裡跑得很快,很難採集,挖的過程中不是跑了,就是斷了,所以外國的柱頭蟲標本從來沒有完整的,總是缺一塊。後來我一直想解決這個問題,最後是和採集工人一起想出了辦法:預備好水,看見柱頭蟲出來,就澆水,邊澆邊採,就採到完整的柱頭蟲了。」李嘉泳製作的標本,不僅豐富了山大生物系的標本室,滿足了本校教學、科研的需要,而且在整個1950年代,國內各大中學校科研、教學所用生物標本,主要採購自山大的生物標本站。
無脊椎動物胚胎學課程長期採用李嘉泳開創的教學體系
在科研方面,李嘉泳先是跟著童第周做硬骨魚卵子發育能力的研究。之前,我們只知道童、李、葉(毓芬)聯名發表了幾篇這方面的論文。在訪談中,李嘉泳則詳述如何準備實驗,如何手術等細節問題,而他的科研能力也在童第周的言傳身教下突飛猛進。1953年,童第周又提出「我們現在應當培養無脊椎動物胚胎學人才以應需要」,並將此任務交給李嘉泳。
當時,海內外均無開此課者,一切均屬初創:沒有教材,李嘉泳就查文獻(當時資料少得可憐)、找材料、做實驗,編講義。加之,無脊椎動物的胚胎發育不像脊椎動物那麼有規律,一種動物一個樣,其難度可想而知。講課時,他特別強調無脊椎動物發育的多樣性;因為太複雜,生怕學生接受不了,因此課堂上總是翻來覆去地講,直到真正弄懂才罷。為了便於複習,學生們就和李嘉泳約好:一上完課,他們就去拿講義,然後刻鋼板、翻印。筆者從李先生處採集到的實物資料,最大宗的就是自1950年代以來各個時期的無脊椎動物胚胎學講義。這批講義總計有86種,3000多頁,因年代久遠,紙張已泛黃、發脆,但上面不同顏色的更改筆跡依然清晰可見。毫無疑問,這是研究這門學科歷史的第一手資料。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李嘉泳的無脊椎動物胚胎學專門化課程不僅在生物系具有奠基意義,在水產系也同樣具有奠基意義,自1950年代以來的二三十年間,水產專業的無脊椎動物胚胎學課程,一直採用李嘉泳開創的教學體系。
李嘉泳在教學方面所做的開創性的基礎工作,是建立在紮實的實驗、研究基礎之上的。就像他自己說的:「作為一個學科,要對國際上過去、現在的發展有所掌握,要有這方面的研究;還要有設備、標本,要拿出標本讓人看到實在的東西;還要開出實驗課。」1959年,他發表了《強棘紅螺的生殖和胚胎發育》,次年又完成了《金烏賊在我國黃渤海的結群、生殖、回遊和發育》。這是我國無脊椎動物胚胎學方面最早也是最成功的論文,在國際上也處於前沿的地位。
看到學生能頂大業了,他由衷感到欣慰
作為學科創始人,李嘉泳在師資培養方面也貢獻巨大,途徑之一便是培養進修生。他的經驗是,進修要想取得成績,不能一致對待,要根據進修生的業務水平、進修時間(有半年、一年、兩年不等)、進修重點(有全面進修者,也有單獨進修製作標本者,還有單獨進修製作切片的,目的各異)單獨制定進修計劃,即所謂「因材施教」。這種辦法效果極明顯,進修生們後來多成為這一學科的教學骨幹。沿海的中山大學、廈門學院、浙江中山水產學院、上海水產學院、山東海洋學院水產系、大連水產學院等6所院校全是李嘉泳的進修生教這門課。因為進修生的學習計劃都是李嘉泳專門「量身製作」的,所以他們對老師的學問、品行和人格魅力有切身感受,也更感念師恩。
李嘉泳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良師,其為人為學,都堪稱「一代師表」。他平易近人,從不以老師自居,課堂之外,常和學生一起打籃球,一起玩。他關心、愛護學生,經常一字一句地幫學生修改論文。他有一個卡片包,卡片上記載了膠州灣區一百多種動物的性成熟季節、生殖生態、產卵習性、人工授精等資料,這些卡片和建立無脊椎動物胚胎學學科有密切的聯繫。當學生們要求看這些卡片時,他頗猶豫,但最後還是讓他們抄錄了——學生們把他幾年的積累一下子就輕而易舉地拿到了。有位學生要做一個標本,但冥思苦想仍不得要領。李先生就教他第一步怎麼做,第二步怎麼做,後來終於成功並寫出了文章,卻未署老師的名字。起初李嘉泳頗不高興,但又想到「跟我這麼多年了,還沒有寫出一篇文章」,也就釋然了。有的學生將他的講義拿去編成教材,部分內容連文字都不改動,他也不追究。當然,學生也真心尊重、愛戴他,很多學生畢業多年仍與他保持聯繫。一位從事水產研究的資深院士說:「我每有新書出版,總要給李老師送過去,他雖然眼睛不好,但也愛不釋手:看到學生能頂大業了,他由衷地感到欣慰。我送書給李老師,不是為了讓他看,而是讓他看到學生的成績,有一種幸福感。」
科研工作也需要抓住時機
當然,李嘉泳的學術道路也充滿了坎坷、曲折。他的研究之路,既受時代的影響,同時又能反映時代。影響中國科學進步的因素主要有三:戰亂、運動和新體制下的人際關係。本來,他自中學時就一心一意希望從事科研工作的,後來他到山大,也是去該校的海洋研究所從事專門研究。戰爭年代的研究工作,困難重重,自不必說。1950年代後,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在每次運動中,都要學習、交代思想,他的檔案裡有很多運動交代材料。那時候,科學工作者的研究工作是在運動的夾縫中進行的。到了「文革」,所有的業務工作都中斷了。
由於種種原因,在「文革」以前,他在海洋生物系並沒能建立起一個無脊椎動物胚胎研究的團隊,到1980年代初恢復學位制度的時候,他的學科也沒有申請到博士點,這些都是制約該學科進一步發展的關鍵因素。2007年,在李先生95華誕慶祝會上,他的一位頗有成績的學生帶著一幫博士生列隊給他鞠躬,表態:一定把您開創的事業繼承下去。當時,老先生自然是溫語鼓勵,但訪談時卻與筆者說:我五六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做這個事情,到海邊甚至到棧橋上都能採很多標本;現在汙染太嚴重了,找標本已經很難,想繼承我的事業,受客觀條件限制也很難。由此看來,科學研究工作,在很多時候也需要抓住時機。
自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承平也有30餘年,是近百年來客觀環境最好的一個時期。在這樣的時代,應該取得更多、更大的科學成就。更何況,中國的科學事業任重而道遠:科學精神並未在大多數國人思想中確立,在很多科學領域也大大落後於發達國家。我們應該深刻反思近三十年、乃至近百年中國科學不能順利發展的原因。中國科協啟動「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採集工程」,也有這樣的命意在裡面。
李嘉泳先生逝世後,遵照他的遺願,他的遺體捐贈給青島大學附屬醫院供研究之用,他的藏書捐贈給中國海洋大學——他是真正不帶走一顆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