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由浙江文學院具體實施的青年作家培養工程「新荷計劃」,與國內名刊《青年文學》雜誌聯合推出「浙江新荷計劃作家小輯」,共刊發了七位有潛力的青年作家作品,用不同文體多元化展示一種屬於青年的文學。
以下是杭州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師劉楊對浙江新荷作家的評論——
新荷作家高上興。
新荷作家陳錦承。
新荷作家陳錦承。
近年來,浙江文壇湧現出一批「80後」「90後」的新生力量,他們逐漸褪去了青春寫作的矯情與偽飾,又不同於某些作家試圖以書寫艱難苦恨而轉型,反而始終葆有江南文化滋養下的靈動與詩意。從2020年11月刊《青年文學》的幾篇文本來看,雖然文體不同,但這幾位年輕作家都對自身或具體、或抽象的經驗展開合理想像,並專注於文本審美世界的營構。這顯示出他們難能可貴的創作旨趣和藝術追求,即沒有陷入當下迎合批評家理論趣味的創作怪圈,而是不斷找準、調適自己的文學感覺,立足文學的審美本質和藝術技巧而展開創作。他們能貼近日常生活入乎其中,但又未曾陷入現實瑣碎的泥潭,而是藉助想像的翅膀和語言的力量,在文本中實現對生活表象的情感超越,並在對幽微人性的洞察中寄予嚴肅的精神思考。
一方面,這批作家的想像力各具特色,使作品既不會澀難讀,又不失審美的層次感。作家的想像力並非憑空而來的,它源自對生活的細緻觀察和深入理解。高上興的短篇小說《收月光的人》是一篇天馬行空的作品,想像力極為豐富的同時,又有著鮮明的現實憂思,這主要體現於小說中的月光的隱含意蘊較豐富。作家也許賦予了它特定的內涵,但它又可以使讀者依據自身的經驗,在開放性的闡釋空間中理解。在小說中,收月光的人和多一爺爺的不賣月光形成了隱秘的精神聯繫,念茲在茲的是流失的美好。而陳錦承的《身份》,則顯示出想像的詩意氣質。在群眾演員的身份轉換中,「我」對「她」那份建立於輕盈泡泡上的美好想像,被人物角色的身份限制所打斷。演員身份的信念感,使「她」從生活中的「泡泡女孩」變成了劇情中「地下黨」,而無聊瑣碎的生活中原本那一抹亮色,也就隨之消失,最終改變了「我」對環境的感知角度和想像方式。謝青皮的《歡喜》是一篇帶有軟科幻色彩的作品。作者的想像力卻不止於表面上對濃積雲掉落的描寫,更在於那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結尾被「歡喜」二字輕描淡寫地帶過。小說不乏作家生活經驗的審美轉化,但其審美意涵集中於精巧的轉折。它使原本平面化的生活書寫,因屍體的出現而向人性與情感的縱深挺近,也令人理解了女主人公母女之前的言語和行動邏輯。
餘靜如的《夜班》,用極其細膩的筆法寫出兩代人之間的代溝,從日常生活出發抵達親情深處而令人動容。小說所用的情節結構並不罕見,不過於年輕作家而言,能用如此規範的方式寫出一篇引人入勝、不落窠臼的小說並不容易。在小說中,作家的想像力在於她能從日常生活的細節,引出被雞零狗碎的生活遮蔽的心底深情。在新世紀文學中,特別是青年人的作品中,代際衝突並不罕見。然而,這樣從激烈的衝突而流轉與代溝背後的愛,卻並不多見。親情是一種主流情感,寫親情要抓住讀者的心是有難度的。故而,作家的想像力不限於情節,更在於情感穿透了代際衝突的表象,在反差中讓人感到堅硬的外衣下那未曾被發掘的柔軟。
餘退的幾首短詩充分發揮了自由聯想的現代詩技。雖然幾首詩歌的主題各不相同,但詩人的詩風已較為成熟。其詩歌的張力來自於日常化的意象經過自由聯想而轉為抽象的意象。這對作家的想像力的考驗不僅在於意象擇取,更在於捕捉兩類意象的關聯點,將之有機融入詩歌的意境之中。如《鋸齒狀》中從「微刺進入我的指尖」到「從地底嵌入天空的芒草」,亦或者《斷裂的預警》中,從打火機點著枯葉,到期待「失真的枯葉」「映照出野蠻」。可以說,詩人總能以自由聯想為抒情主體的移情提供邏輯支撐,從而激活意象的能指,將具有隱喻或象徵意義的意象置於詩歌的合適位置,較為自然地延展意義空間。子禾的長詩《逝去的春夜——讀》在當下的圖像時代,別具一格。詩人以詩「讀」圖,不僅透過靜止的歷史畫面,回想風雲詭譎的南唐政治,還讀進人物內心,讀出浮華背後的隱痛。詩人以第二人稱「你」建立起抒情主體與人物的對話關係,拉開了詩歌的時空結構。這不僅有力地賦予詩歌的時間以流動的節律,還從圖中的空間延展至南唐歷史,表達了對歷史興替與人物沉潛的喟嘆。詩人引入而又跳出了歷史傳聞,從自己對歷史的理解出發,延伸至南唐國破後,「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李煜與早逝的韓熙載,寫出了他們在風雨飄搖和家國之傷中,那份異質同構的戰戰兢兢。
新荷作家餘退。
新荷作家子禾。
新荷作家謝青皮。
另一方面,這批作家的語言有著相通的氣韻,又有自己鮮明的特色。浙江作家秉承江南文化的溫婉,形成獨特的語言氣韻,具體表現在敘事節奏的平緩與抒情語調的從容,而這批青年作家又增添了這一代青年的風格。在子禾的詩中,抒情主體面對歷史,不僅從靜態的夜宴圖讀出了動態的想像,更將自身的情感潛植於精緻的意象之中。詩歌靠語言中含而不露的情感與意象的組合,構成意象和意境的層次性。靜態畫面的意象在語詞修飾下而形成了動感,如「鼓點多麼遲疑」「減緩了舞姬的激情」。抒情主體所「理解」的畫外之音,特別是盛宴背後的蒼涼,亦藉助「暗淡的夜鶯」「夜半的迷霧」等而傳達出來。餘退的幾首詩都指涉到抽象的概念或情感,但又基本落點於被忽略的生活意象。這兩套意象符號從屬於兩套語言,卻總能自然過渡而水乳交融。此外,破句分行在有些詩人那裡是故作玄虛,而在餘退筆下,則形成了較為鮮明的抒情節奏。被打破的句子在其詩行中,與前句的語義關係往往比較緊密,比如「思維上的反叛。藍色的反叛//從未停息過,就算是……」便未因分句而使人感到突兀。
在《夜班》中,作者寫的是母女的生活衝突及精神和解。作者並沒有在述謂成分中調取情感性詞彙宣洩情感,卻依然能寫出更為感人的作品。自新概念以來,依靠修辭而抒情是青年作家處理語言的重要方式,而像作者這樣把情感力量隱藏在看似未經修辭雕琢的語言之中,則充分體現出作家的語言功力。小說逐漸緩和的情感節奏,依靠的是作者準確把握對話和敘事語言的彈性,完成了外部敘事和內心描寫間的變奏。從最初的外聚焦對話以及精心的選取動詞、形容詞,到中間平鋪直敘的日常生活和一筆帶過的內心書寫,再到最後內聚焦敘事時,作者將濃烈的情感凝聚於冷靜的細節描寫,語中無情勝有情。而在《歡喜》中,作者雖然也有不少對生活的白描,但其語言習慣是用短句寫出生活的庸常與瑣細,從小說開始的剝桔子便是如此。這樣的語言處理未必是刻意的,但從審美效果上看並未給人以破碎感,這是因為作者敘事邏輯的連貫,用密集、短小的謂述成分串聯起任務的思緒或行動。謝青皮的語言才華在於他能將語感和生活狀態有效匹配,用漫不經心的語言寫出無所事事的生活狀態,正因這種語言的「輕」,反而能達到以輕擊重的效果,加重了小說結尾給人的戰慄之感。
相對於此,陳錦承在《身份》中所用的語言則顯得更為複雜。作為「95後」的散文家,其語言雖輕逸而又不乏深度。難能可貴的是,他沒有掉書袋式地表達哲理深思,而是充分發揮了形容詞的修飾功能,拉長了句子也拉長了文氣。其以精緻的短語作為主語和賓語,指稱性成分的對位修辭,增添了詩意的節奏感,使字裡行間流淌著深沉意緒。而在《收月光的人》中,高上興展現出豪華落盡見真淳的語言功力。小說人物對話語言顯示出人物的執著與認真,而敘事語言除了少數幾個語詞是特別處理過的,大多平實質樸,以生活化的語言寫生活場景,反而給人靜水流深之感。此外,他圍繞「月光」這個特定的意象展開小說凝縮複雜的思想意涵於其中,又讓「說到底,我是吃虧的」這句話在小說中反覆出現,使讀者遐想連篇,使小說餘味悠長。
當然,這些青年作家還在成長,他們的創作也難免有不足,如小說請節邏輯偶爾缺乏細節的支撐,個別詩句的技術痕跡略重了些。不過,他們的創作路徑是可行的,走下去終能走出自己的一片天空,從才露尖尖角的「新荷」,成為浙江乃至全國文壇的中堅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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