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瀟
時間這個概念,最早來源於大自然。日出日落,星辰流轉,四季變換,都意味著時間。然而,在我們的現代社會中,時間早就已經超出了它在各種自然現象中的意義,現代人的生活其實是被「時鐘」所支配的。
這種超越自然的「時間」概念是怎麼形成的?這種嶄新的時間概念又是怎樣影響人類社會的?德國科普作家和科學史家託馬斯·德·帕多瓦在《萊布尼茨、牛頓與發明時間》中,通過萊布尼茨和牛頓兩位科學家的經歷,串聯起了一段關於「時間」的精彩歷史。
正是因為有了新的時間概念,我們才能走進現代社會。時間這個概念形成的歷史,是一段科學史,也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
時間成了公共品
鐘錶時間進入城市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激發了科學的火花,改變了社會的面貌,重構了人與時間的關係,推動了關於時間本質的思考
太陽、流水、鐘聲都是時間的象徵,那麼,我們所說的「時間」到底是什麼?如果說時間是被發明的,我們可能會驚訝,日升月落,難道不是自然規律嗎?
要知道這個答案,首先要了解在精確的鐘表發明之前,那時候的人類是如何認識時間的,他們是怎樣生活的。
最早,人類對時間的認識來源於對自然的觀察。天體運動造就了晝夜、月相和季節等,它們有著近似固定的周期,人們的生活也就形成了與之和諧的節律。
在17世紀初的歐洲,農業依然佔據著重要的地位,根據日出日落和季節更替,人們進行播種、培育和收割,如果一個社會停留在農業社會,這樣的時間概念其實也就夠用了。
在當時的歐洲,儘管已經出現了很多非常昂貴的鐘表,但這些鐘錶都沒有分針和秒針,只能像中國古代計時那樣大致知道是「午時三刻」,是一種模糊的時間。牛頓作為一個牧羊人的後代,在小的時候,經常觀察在一天當中,影子的方向和長度是如何變化的,這完全是一種與傳統農業社會相適應的時間觀念。
然而,17世紀末18世紀初的歐洲,發生了一場悄無聲息的革命,城市居民的生活在這個時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這場即將發生的社會變革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就是精確的鐘表。
1583年,伽利略發現了擺的等時性——擺的周期與擺長的平方根成正比。利用該原理,惠更斯於1657年製作了擺鐘,又於1675年發明了擺輪遊絲。這不僅使機械鐘的誤差減少至每天1分鐘以內,也為可攜式鐘錶的誕生鋪平了道路。新式鐘錶結合了兩種時間觀念:指針的運動既模擬循環,也呈現流逝,時間單位從一刻鐘精確到分,然後到秒。此後數十年間,它開啟了一場影響深遠的時間革命:鐘錶時間進入城市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激發了科學的火花,改變了社會的面貌,重構了人與時間的關係,推動了關於時間本質的思考。
託馬斯·德·帕多瓦認為:「從我們的時間文化來看,17世紀可謂設置了全新的標準。」客觀、數學的鐘表時間不僅改變了日常生活,也衝擊著原有的社會結構,打破了君主和教會對時間制度的壟斷。隨著私人鐘錶的普及,時間成為公共品,進而推動了個體意識的覺醒。
鐘錶的誕生,還促進了資本主義僱傭勞動的發展,給當時的歐洲人帶來了全新的時間概念,人們開始有了「守時」的觀念,工人們開始按時上下班,而且每天工作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開始從農業時代即將進入工業時代。而新型航海鐘的發明,把海洋上的時間測量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精度,徹底解決了遠洋航海中的定位問題。這為後來英國的海上霸權,以及歐洲對世界其他地區的殖民提供了技術基礎。
關於時間的恩怨糾葛
近代以來的任何重大科學成果都不是某人被蘋果砸中後的靈光乍現,而是歷代知識的積累、傳承和發展,是跨國交流與合作的結晶
既然本書叫作《萊布尼茨、牛頓與發明時間》,萊布尼茨、牛頓以及兩人之間的恩怨糾葛自然是書中提到的重點內容。不過,這個有些老生常談的故事,在託馬斯·德·帕多瓦筆下,卻有了生機。他運用多線敘事手法,將兩人的經歷與重大歷史事件相交織,體現了300多年前西歐社會的動蕩、變革與發展,主題圍繞的還是——時間。
在牛頓的物理學中,時間是一條持續不斷的水流。牛頓的絕對時間論在他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中是這樣描述的:「絕對的、真實的和數學的時間,由於它的自然本性,不受外界影響而穩定地流逝,換種說法是持續不斷地流逝。」同樣,他對空間的看法也寫入書中,「絕對空間由於自然本性,在不與外部事物發生關係的情況下總是不變和不能移動的」。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知不覺都在採用牛頓的這種時間觀。比如,你和朋友說:「今天晚上七時半一起吃飯。」這句話裡就包含著牛頓的時間觀,我們似乎天然就假設,已經有了一個固定的時間背景存在,不會因為現在是夏天,七時半就變得比較晚;不會因為是冬天,七時半就變得比較早;也不會因為你在吃飯,時間就過得比較快。「晚上七時半一起吃飯」這個約定可以成立,就是因為時間成了一個絕對的概念。
牛頓關於時間和空間的絕對論是基於17世紀人類對周圍空間物體觀察的結果,也是基於17世紀人類能夠實施的科學實驗的結果。在牛頓去世100多年後的1890年,世界標準時間的倡導者、加拿大測繪工程師桑德福·弗萊明也成了絕對時間論的追隨者。他在1890年撰寫的文章《落伍的古代計時方法》中說:「時間不受物質、空間或距離的影響。它是普遍而非地區性的,它是絕對的單一,整個宇宙都一致。」
然而,跟牛頓同一時期的科學家萊布尼茨,卻從純理性的角度,提出了對時間概念的另一種全新的理解,他的觀點還和牛頓針鋒相對。萊布尼茨認為,宇宙中沒有一種絕對的時間秩序,時間是一種「思想物」,它不能脫離我們的意識存在。
有時候,我們也會用萊布尼茨的思路來理解時間的概念。比如,我們可能會和同事說:「下班後一起去吃飯。」這句話裡聽起來沒有任何的時間信息,我們完全不知道「下班之後」這個時間到底是在下午五時、六時,還是晚上的八時、九時,但這句話的意思是很明確的。我們能夠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就是因為我們一直生活在由因果關係構成的網絡之中。
然而,遺憾的是,兩個未能殊途同歸的偉大靈魂從未謀面,也並沒有公開地為自己辯論。因為,無論在學界還是仕途,牛頓都更加符合「成功」的標準,所以萊布尼茨關於時間的理論,長期被嚴重忽視。就像託馬斯·德·帕多瓦所說,萊布尼茨的這種對於時間的理解一直處在牛頓物理學的陰影之下。儘管有許多哲學家非常關注萊布尼茨的觀點,但這種思想沒有能夠影響科學界,所以很快就被遺忘了。
事實上,近代以來的任何重大科學成果都不是被蘋果砸中後的靈光乍現,而是歷代知識的積累、傳承和發展,是跨國交流與合作的結晶——開放帶來進步,封閉必然落後。在全球聯動日益緊密而科技壁壘可能被重新築起的今天,這樣的信念尤為珍貴。
時間是我們思考的方式
只要大統一理論尚未建立,物理世界的終極圖景沒有展開,關於時間的討論就不會結束——也許永遠都不會結束
儘管牛頓的觀點看似更被人們接受,可是到了20世紀,科學家們卻拋棄了牛頓的時間觀念,開始擁抱萊布尼茨所定義的「時間」。
19世紀末,人類全面突破自身經驗的維度,哲學和科學界才重新發現關係主義的價值。
柏格森拒絕了時間的實體化和空間化,取消了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藩籬,將時間統一到綿延。在科學領域,恩斯特·馬赫率先批判了水桶實驗,否定了相對於絕對空間的絕對運動的存在。接著,愛因斯坦基於光速不變原理提出了狹義相對論,致使時間和空間不再相互獨立,而是被統一為「四維時空」。1915年,愛因斯坦又在廣義相對論中進一步指出,運動的同時性是相對的,每個觀察者都能測得特殊的「原時」。不存在絕對的參考系,「空間和時間只是我們進行思考的方式」。
相對論帶來的這種全新的「時間」概念也反過來帶來了技術上的重大突破。我們生活中到處都有相對論所帶來的影響。比如,人們現在每天使用的GPS定位上,也用到了相對論的時間修正。根據狹義相對論,高速運動衛星上的原子鐘每天要比地球上的鐘慢7微秒,而如果再進一步考慮廣義相對論,衛星上的時鐘又會比地球快45微秒。可能你會覺得這些誤差太小了,比我們「一眨眼」的時間還快。可是,這種誤差如果不進行修正的話,那麼GPS系統的定位每天將會累積大約10公裡的誤差。從GPS這個例子中,我們看到了技術跟科學之間的複雜互動。技術對科學提出了要求,而只有當科學達到一定的程度,技術的實現才有可能。
你可能沒法想像,關於時間的發明,會對人類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而隨著科學的發展,我們得以從更多的角度認識時間。正如本書譯者在序言中提到,它或許是物質運動或能量傳遞的方式——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時間在大爆炸之前或熱寂之後都不存在;又或許是生命意識的反映——心理學認為,我們所感受的「現在」不過是一段最多兩三秒的時長。今天,雖然世人在日常生活中仍無法擺脫對絕對時間的想像,但已經傾向於認為,關係主義更接近時間的本質。然而,只要大統一理論尚未建立,物理世界的終極圖景沒有展開,關於時間的討論就不會結束——也許永遠都不會結束。
至少,在此之前,託馬斯·德·帕多瓦講述的故事可以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時間經驗、時間工具和時間觀念,思考現代時間的「發明」及結果。如此,置身於躁動的時間之網,我們就能少一點無措和迷茫,多一分自信與堅強。(李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