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孫女看著看著就三歲了。
之前一月,她經歷了人生中一個飛躍性事件——到小區幼兒託管班「上學」。把這個界定為飛躍性的事件,是因為她首次離開父母與外公外婆的視線,離開家庭的呵護,以自己的方式獨自融入老師與同學組合的新環境。
第一天送她入學時,居然一路興奮地唱著跳著奔著。到了幼兒園,教師一牽手,她就撲上去,竄入小朋友們中。那情景有如電視劇《動物世界》中剛長出羽毛的雛鳥,在春天的陽光下「撲啦啦」飛入森林,飛在樹林間,飛在草地上,飛在溪水邊……
中途,因為牽掛,我悄悄到託管班觀察。她坐在小桌邊,正與小朋友們吃水果。隔窗看到我,根本不理,表情很自得。「我正忙著,別來煩。」那一刻我眼前閃出三十多年前的畫面——她媽第一天上幼兒園。那是如上刀山,哭得一江春水向東流。兩相比較,媽媽必須認栽。
看著她如魚得水般怡然,心頭突然冒出一個詞組「三歲而立」——哦,世界向她敞開了新的懷抱,外孫女有了自己的新天地。三歲而立。
三歲肯定是孩子成長的一個分水嶺。我們成人社會是這樣界定的,三歲以前叫嬰兒,三歲後叫幼兒。比如,幼兒園招生門檻必須是三歲。也就是說,我的外孫女袁至柔至此就從人類嬰兒升級為幼兒。不再是餓了吃、吃了睡,而是有了自己天地的幼兒。
從兩歲半開始,她就大踏步展開了的成長節奏,可以說是步步生輝,日新月異。那是身高、體重、認知、心理、感性、理性全方位如日之升,那是一種「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的畫風,你分明能夠感受到青翠的玉米與鮮紅的高粱在夏天土地上拔節的聲音。相遇的世界已經在她心靈中種下了情感記憶。
農曆節氣小雪那天,氣溫陡降八度,送她上學出門時,風刺骨。她突然說,要戴手套。我說讓媽媽買。她說有,沃爾瑪買的——我這才記起去年冬天帶她到沃爾瑪商城買手套的事,當時是由她自己選的。驚奇的是,她竟然記得去年的事。那時她還沒兩歲。
同她一起翻看手機中的照片時,她居然以一種歷史滄桑感嘆,「這是我從前照的」。拿著一歲時的鞋子,她說「這是我小時穿的。」仿佛她已經走過了許多春夏秋冬,經歷了無數的風來雨去。
我告訴她一年有四季。春天春暖花開,夏天陽光燦爛,秋天草枯葉落,冬天寒風飛雪。她興奮地補充,滑雪玩雪人——去年冬天,父母曾帶她到西嶺雪山滑雪,在雪地裡堆雪人。
面對外孫女鶯歌燕舞的記憶,我必須慨嘆「桐花萬裡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夕陽西下的我們,難免丟三落四忘性大。比如,我就好幾次出門忘了拿手機或者鑰匙。現在好了,只要出門,她就會提醒:「外公,手機拿沒有、鑰匙帶沒有?」有幾次帶她在戶外玩,走時我往往不是將她的玩具就是將她的小滑車忘在玩耍的地方。她便拉著我的手問:「外公,我的玩具呢?我的小滑車呢?」我便驚詫了,不知是我照顧她,還是她照顧著我。仿佛她才是濃眉大眼的英雄,而我則成了灰頭土臉的反派人物。
這樣一些記憶,估計我們都曾經歷,但因產生於鴻蒙之時,後來都在歲月中隨風飄散。所以,我有責任為外孫女記錄,立此存照。「我要自己走」「我要自己做」「我要自己看」「我要自己吃」……
兩歲半以後,外孫女開啟了「我要自己+」模式——嬰兒時期,她如同一團麵團,基本上是任由大人揉捏。而現在,她的地盤她要做主。
開門開電梯成了她的專利——無論是在瀘州還是在成都,按電梯與開小區單元門,她都要自己來,一邊墊著腳開,一邊自豪地說:「我長高了」。如果我們代勞了,她不幹的,要由她重新來——這是她的神聖領地,豈容他人插足?
玩「銅錘剪刀布」遊戲時,居然耍賴。她只出銅錘,並要我出剪刀。如果出布,她馬上捉住我的手強烈抗議:「你不可以這樣出。」在她看來,我天才生是剪刀命,必須由她砸爛。
父母給她買的玩具日漸增多,而且越來越複雜。比如新買了一個小櫥櫃玩具,能開火、能開水管、能開換氣扇,她學了上手後,就讓我也做。見我手足無措,就拉著我的手教,臉上的神情很不屑的——「真笨」。
生病時不怕打針,但天生與藥有仇,怎麼哄都不喝,只有強行灌。我與她外婆齊上。一人捏著鼻子,按住雙手,一人灌藥,狀若文革時紅衛兵揪鬥走資派——平時對她百依百順竭盡呵護的親人,竟然有如此兇狠的一面,下手會這樣重。所以,她在用盡吃奶的力氣反抗無效之後,抬起滿是藥漬的鼻子與臉,憤怒地說:「外公臭臉!我生氣了,不愛你了。」並且歷數我的「罪惡」,抽菸、喝酒、下圍棋、看手機。
還學會了對嘴。媽媽喜歡邊看電視邊吃零食。有一天,她也這樣。媽媽就幹涉她:「看電視不能吃東西」。她理直氣壯地回了一句:「人都是這樣子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有審美的細胞從她鼻子眼睛眉毛上飛了出來。
十一月初從瀘沽湖回來,給她帶了一套摩梭小姑娘民族裙衣。也許這衣裳與之前穿的相比太過特別吧,裙衣一上身,她就往鏡子前面跑,對著鏡子左轉右轉,前照後照,顧影自憐,自我顯擺,一臉時裝模特範兒,而且還比著動作喊給她照相。
兩歲以前,根本就沒有自美意識,給什麼就穿什麼,更沒有照鏡子一說。現在穿衣服要挑三選四了。一個星期前上學,就吵著要穿摩梭小姑娘裙衣——因為我告訴她,要在有陽光的好天氣穿這裙衣,而那天正好是難得的冬日陽光。
一年前給她拍照時,她不知道擺造型,害得我必須裝備專業攝影師的技能,上竄下跳搶拍,以至於有一次拍她坐在錦城湖邊石頭上時,手忙腳亂中一腳踩虛,人就掉進湖中成了落水狗。老來失足,讓我好不懊惱。還好是初夏,湖邊水也淺,爺孫二人相對大笑,居然成一樂。而眼下戶外拍照時,無需我煞費苦心了,她自己會擺姿勢做表情賣萌。一歲前,她基本上是用哭聲打天下。有什麼要求,都通過哭來表達。現在除了吃藥時用哭聲抗議威脅,所有訴求基本上都通過語言。用語言行走江湖表明,她已經與我們站在同一個平臺上與這個世界溝通。
兩歲前,世上萬物在她眼裡都是有靈性的。比如,會張口衝著畫上的蘋果作大吃狀,會問鳥兒的爸爸媽媽在哪兒上班。現在,讓她吃玩具蘋果,她眼睛一瞪,「假的,不能吃。」她已經開始知道這個世界有虛擬與現實的區別,不再不分青紅皂白張口就來。
江湖上小有名氣。在小區坐滑梯、蕩鞦韆玩耍時,小區不少老奶奶與年輕媽媽都能叫出她的名字。「快來給車釐子姐姐玩」,或者是「帶車釐子妹妹耍」。遊泳館的老師、阿姨一看到她就熱情招呼:「車釐子來了——」原因有兩個,一是她這名字特別好記,二是她性格好,隨時笑咪咪的。
外出遊玩時,她知道呵護謙讓比她小的弟弟妹妹,還喜歡帶他們坐滑梯玩耍。也許,照看比自己小的,是人的一種天性與責任;也許,在這樣做時,她有一種成就感。
還知道疼惜人。一次我切菜傷了手流血。之後她一到廚房看到我切菜,就會抱著我說:「外公小心點,別切著手,要流血。」戴上新買的手套走在上學路上,她突然抬頭問我:「外公,你沒有手套冷嗎?」話音不大,甚至禁不住刺骨的寒風一吹,但在我聽來,卻如同一件小棉襖暖暖地穿在心上。
在這些陽光下閃爍的草葉一樣的細節中,外孫女正在走紅地毯,一步一步登上「大寫的人」的頒獎臺。半年前給她買了一套聽診器玩具。她還真當回事,學著電視《小豬佩奇》中看病的情景,將白雪公主玩具放在沙發上,認真細緻地診斷看病,說白雪公主感冒發燒了,要我倒水拿藥;還用手巾輕輕地為白雪公主擦臉,並將她的小花被拿來,依依蓋在白雪公主身上。末了,將臉愛憐地貼在白雪公主額頭上:「乖乖睡,不怕。」看著她充滿愛心的這一系列舉動,我的心突然顫抖——也許這就是古訓中「醫者仁心」的起源吧。當下那些成人醫生若一半的人有一半我外孫女似的仁心,人民醫院肯定就屬於人民了。
今年夏天,她到三亞海灘玩海。海浪衝到沙灘上時,她驚喜喊叫;被浪花衝倒,她爬起來又笑嘻嘻地往海水中衝;藍天、陽光、浪花、沙灘與她的歡叫聲構成一幅天然的圖畫。也許,大海在她眼中,不是大海,只是一個更大的遊泳池。從進化的觀點說,人是從海裡來的,所以人的心靈中有海設定的密碼,一旦海浪發出聲音,就會激活這密碼,人就要歡叫著回到天地母親的胎盤中。這是人的本能,天人感應。與明清帝王的片帆只板不準下海,在大海與陸地之間設立無人區的瞎折騰相比,我外孫女面對大海時顯然比他們更聰明,更符合人的本性。事實上,中國歷史上許多帝王的智商還真不如一個三歲小兒。
孩子的天性、情懷、思維,可能應該是當下被異化的人類得以救贖的一種啟示。突然就想到一句話,孩子的聲音是神的語言,是關乎人類將來的梵唱,需要我們虔誠地聆聽。我欣喜於外孫女的三歲而立。不過,我同樣要歌唱她的嬰兒時期。現在回放她一歲前的視頻,居然比現在還可愛。雖然不能說話,不能走路,但那種嬌憨,那種單純,簡直就是從水裡提出來的鮮花與太陽一般,每個腳指頭、手指頭都在歌唱……我因此想到一個關於德國哲學泰鬥康德的橋段——康大爺臨終時望著自己畢生心血三大批判著作,流著眼淚對他的學生們說:「如果把這三本書換成一個小孩子,該有多好!」
在津津樂道於外孫女步步生輝的成長時,我常常情不自禁驚嘆天地蘊藏的奧秘。據說,人身上幾乎匯集了地球上所有的元素。其中主要是氧、鈣、碳、鐵、氫,只是人並不能直接吃這些元素。神奇的是大自然通過光合作用就將這些冷冰冰的元素轉化成了五穀雜糧瓜果。更為神奇的是,這些食物進入孩子的身體後,居然就如花之花地釀造出孩子的體重、身高、思維、情感、記憶、良知,讓人不得不驚嘆造化的偉大,感恩造物主的萬能。我以為世上宗教的產生,很大程度上是來自於這個物質元素、食物、人性之間的詩意轉化。
我想到了自己十月下旬去瀘沽湖看月亮的經歷。到的當晚放下行李就去湖邊,不曾想那湖的上空卻布滿了鉛青色的雲層,根本找不到月亮要出場的蛛絲馬跡。然而,奇蹟居然就在我等待兩個小時後出現了——烏雲四散,天空透出了亮光。在吊足了我的胃口之後,月亮超凡脫俗現身,整個天宇與天宇下的瀘沽湖、湖邊的我,都如同得了神光,燦然敞亮——那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開。
這三年來,外孫女時不時就像瀘沽湖上空的月亮,讓我燦然敞亮。一歲時,曾為她舉行了一個小儀式。一個來賓朋友致辭說,三歲前,嬰兒要嬌養,要呵護。三歲後,就要讓她吃苦吃虧。以我吃了世上許多的鹽、過了人間無數橋的經歷,當然認同朋友的言說。人從嬰兒啟程,要立出自己的天地、要立成彩虹一樣的人,這個過程除了欣欣向榮,同時也要經受無數的磨礪。
外孫女因為在前後兩個家中佔了長,榮居第四代第一人——眾親輩分上都因了她普調晉升一級。所以,自然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三歲之前吃的都是蜂蜜一樣的甜品。但三歲之後,這個世界肯定不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那樣舒服。有風雨才有彩虹,有磨難才有玫瑰的鏗鏘。歲月的風塵,道路的坎坷,行走的艱辛,都將出現在她今後成長的日子中——無數事實證明,只有經歷了這些苦和虧,一個人才能有尊嚴地站立在人世間。回顧外孫女三年的的成長曆程,基本上是重新演繹了從動物進化到人的史詩。而三歲則是進化中的標誌性節點,就如同人類祖先從樹上下來,直立在大地上行走——他們的前面當然有風有雨有黃蓮一樣的苦,但更是充滿生機的草地、江湖、原野、大海——「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大海。
三歲而立,天賦人權。體重二十八斤,身高九十六釐米。外孫女袁至柔驕傲地站在了三歲的人生觀景臺上,就像人本心理學家馬斯洛描述的那樣,她已經光榮地構建出了人的心理需要層次結構雛形——食物的需要、安全的需要、情感的需要、社交的需要、精神獨立自主的需要。這些需要卓越向天,像充滿生命熱望的橡樹種子,一如馬斯洛詩意的預言,會長成參天大樹——人的一生因此鶯歌燕舞,人類的發展因此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