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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秋日的一個周末,舊金山機場,馬老闆正在找一輛行李推車,他有四個大箱子要搬。
因為美國總統川普持續威脅退群,2019年9月在日內瓦舉行的萬國郵聯第三次特別大會上,192個會員國最終同意改革郵資費率制度,國際大件信件和小包境內投遞費率都漲了,每1公斤古董運費要上漲30%-40%,成本太高了,馬老闆選擇當人肉運輸工。
馬老闆,資深西洋古董收藏家,閒魚認證玩家,同時是西洋古董魚塘「西洋古董雜貨鋪」的塘主,管著7萬多人。搜羅全球好物,已經成為他的日常生活,不過,他上新很慢,他給出的解釋是 「忙與懶」,但真正的原因:情緒不到不願上新。比如,在想提筆寫幾個字時,忽然有了感覺他才順手將19世紀初的純銅墨水臺精心拍好照、擺上小店;還有一個義大利古樸的樹葉皮筆記本,被擺上「貨架」好像就是因為剛下了場雨,打落了窗前的葉子……
在結識馬老闆之前,我在他店裡買了一對中古鞋撐做的書立。幾天後,見到馬老闆,告知他前些天我下了單,他哈哈一笑:「原來是你!」寄貨時,他執意送我一幅法國裝裱好的法文手稿,對話框裡,他寫道:「1900年左右的,不太老,不過裝裱很漂亮」。馬老闆的新與舊,大概與常人差一個世紀。
文|朗渡
玩家入坑
馬老闆,真名馬曉飛,就職於蘋果公司,真實身份是蘋果手錶中國區的技術負責人。蘋果手錶從矽谷設計到中國量產,前後需要2年多的時間,馬曉飛負責後面的一年半,中國區的試產與量產。
5年前的夏天,在一個結束了到總部庫比蒂諾出差的周末,他無意中闖進舊金山一家名叫AriaAntique的古董小店。天色近黃昏,店裡籠罩著灣區特有的暑色。17、18世紀手稿、版畫、古怪的小眾藝術家作品就那樣隨意而又不失美感地擺放著,讓他感到久違的鬆弛。「就是不自覺想去觸摸,我覺得這是一種本能」,那天,他一次性買了500多美金古董,給70歲的店主Bill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工作室展廳琳琅滿目,馬曉飛在這裡可以講一下午
之後每次出差,馬曉飛都會光顧AriaAntique古董店。和店主Bill熟絡了後,每到節假日,兩人會郵件往來寒暄幾句。眼界一開,收藏地圖也就更大了,馬曉飛的行李箱裡,不再只是西洋手稿,還多了古董油畫、金銀器、古董瓷器,古董首飾,工業古董……
玩古董的人總是在不斷與過去告別。入門越深、品味提升,過去感興趣的,往往被掃地出門,買家就成了賣家。馬曉飛也不例外。庫存不斷增加,他也需要出手一些東西。
四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發現了閒魚,當時國內西洋古董的群眾基礎,比今天差許多。也正是在那個時候,馬曉飛順勢建了個西洋古董魚魚塘:西洋古董雜貨鋪。
魚塘,名為塘,其實是江湖。草魚、鰱魚、鯉魚、鱅魚分層遊動,泥鰍、黃鱔、蝦米、蚯蚓也不少,魚塘是吸納三教九流的。一開始,馬曉飛不得不成為「清淤人」,花了大力氣發帖子、寫規則、清理亂七八糟的廣告,不過慢慢地,這些事情也不用多做了,因為在一個垂直社區,大家都衝著愛好來,亂發帖,根本是自討沒趣。
稍微有點名氣,私信也跟著來了,主要問他的致富經。很多時候,馬曉飛都不知如何回答,他心底很清楚:衝著賺錢而不愛古董,成不了玩家,財富是認知的變現。
幾年前開始,馬曉飛痴心於版畫,西方的版畫他收藏了幾千幅,還陸陸續續背了200多本版畫書回國,古董紙的書,一本就有十幾斤。看多了眼力就提升了,前段時間幾位玩家一起賞畫,讓猜一幅版畫年代,馬曉飛一眼斷定:1780年左右。果然命中。說起這個細節,馬曉飛還是得意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格,就像80年代與90年代的流行歌曲,一聽旋律就能辨別。」
在一般人看來,玩古董的與IT技術男,像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畢竟,工業製造講嚴謹理性,古董收藏求的是快意感性。但馬曉飛不這麼看。他舉了個例子,幾天前,他剛與總部設計師討論色彩,「大家聊得是灰。灰有冷灰、中灰、暖灰,儀器測出來一樣的灰,嚴苛的蘋果設計師會告訴你,你這個灰偏綠了,那個偏藍了。都在毫釐之間。蘋果工業設計部門有一幫最挑剔的完美主義者,在細節上始終保持敏銳,一定的感性,都有助於工作」。
AriaAntique 工作室門廳,一進門就讓人感到目不暇接
玩的境界
明代史學家、文學家張岱曾說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玩,在中國傳統語境中,並非什麼好詞。玩物,常常與「喪志」連在一起,玩物的結局一般都是敗家而不是養家。不過,馬曉飛很認同閒魚玩家的定義:有趣有才有愛的人。而這三者,恰恰馬曉飛都有。
作為一個44歲的中年人,馬曉飛充滿年輕的生活情趣。玩音響、玩攝影,買過頂級的喇叭、線材、各個時代的徠卡相機,自己搭過暗房,煙雲過手,都能玩出名堂。
但是,獨樂樂始終不如眾樂樂。馬曉飛的微信朋友圈不常更新。朋友圈泛陌生人化,總聊藝術與收藏,別人會覺得你就是在炫。作為一個技術部門的負責人,他也需要一個相對理性的人設,因此,身邊同事很少知道他的閒魚玩家身份。時間有限,他也沒辦法像90後一樣在抖音上通過唱唱跳跳、嘶吼殺時間。但閒魚玩家的身份,是對他胃口的。這就是一個樹洞,既能讓他按個性呈現自己的世界,也能讓他觀察外面的世界,同時還不製造緊張感。反正許多買家並不期待你隨時在線,當個佛系賣家就行。
展示是玩的第一個層次,交流更重要。在一個帖子裡,馬曉飛介紹過他如何買到一個維也納瓷盤,又如何通過研究發現這個瓷盤竟與當年康有為送光緒帝的維也納瓷(現藏故宮)竟是同款,有感於這段緣分,他專門開了個帖子讓大家講「西洋古董背後的故事」,這個話題下,目前已經有4986人次參與了討論。一些海外留學生索性將這裡當做了藝術史課堂,會將海外看藝術品的經驗寫成小作業曬上來。
這幾年,人們對西洋古董的熱衷直線上升,這超越了馬曉飛的預期。每個加班後的夜晚,當他悄悄上線,他知道,屏幕的那頭,肯定也有人在看他。根據閒魚官方公布的數據,全國已有2億用戶,其中有沒有1%的人對西洋古董感興趣?馬曉飛算不出。但通過購買者地域分布圖,他敏銳地看到,國內一線城市以及東部的消費者正迎來審美的新變革。比如家裝,一小部分人不再滿足千篇一律的樣式,他們可以為一盞書房檯燈,尋尋覓覓找上好久——這個介於博物館藏品與印刷品之間的審美市場,正在迅速膨脹。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期,中國的消費者心態如《第四消費時代》所說:「如同一盤散沙,沒有力量,是一種按照企業意圖而行動的存在」,但如今,消費方式逐漸從大眾轉向小眾,從需要變為想要。馬曉飛沒理由不攥住這一隻風箏。
古董純銀水晶壺總讓人愛不釋手,壺中有無數令人驚喜的萍水相逢
在網際網路時代復古
作為塘主,馬曉飛很清楚,有更大的市場,才能成就更多玩家,「大盤子本身最重要」。所以在工作之餘,他還聯合其他資深西洋古董玩家免費為一些小白塘友做古董鑑定。私底下,馬曉飛將它稱為「放水養魚」計劃。
馬曉飛也在養自己。過去兩三年,他的休假大多花在博物館上,去歐洲各大教堂、博物館、美術館,一頭扎進古董海洋。關於眼界,他有自己堅定的看法:見過頂級的東西、見過足夠多的好東西,才能建立藝術鑑賞的等級表與資料庫。歷史上的好東西實在太多了。去年,在大都會博物館,他看到了吳昌碩100多年前為大都會題寫的匾,匾上四個大字:與古為徒。在落款中,老缶先生寫下這樣一行字:「好古之心,中外一致,由此以推仁義道德,亦豈有異哉」。
這幾個字,馬曉飛讀得懂。在他看來,與古人做朋友的真諦是「不懈怠」「不敷衍」。就像一幅油畫的創作,當初可能是某個貴族下的訂單,或許那個臭美的客戶要將自己的形象入畫,但即便畫師一貧如洗、窮困潦倒,但一筆一划,他不會捨棄自己的風格和追求。
這也與馬曉飛的工作有共通之處。在蘋果公司一待12年,從喬幫主時代做iPod到iPhone再到蘋果手錶,最讓他滿意的,還是公司對產品的精益求精。「比如手錶,我們當時明明已經能量產,硬是額外投入一億多去升級最先進幾百臺設備,為了什麼呢?為了錶帶內側雕刻的兩行小字耐環境可靠性更高。其實,這兩行字一般人不會在意甚至不會發現。」馬曉飛說,「有意義嗎?很多人覺得沒意義,我覺得很有意義。」
頂級的瑞士機械手錶,以裝了陀飛輪為身價標誌。陀飛輪的目的,是為了調校因發條鬆緊度、金屬疲勞、地心引力引起的誤差。蘋果手錶不需陀飛輪,但馬曉飛身上似乎天然帶了一個陀飛輪,時刻校準他與自己心目中理想生活狀態之間的時差。只要周末不加班,他都會從家裡開車到工作室。有時候,花一整天清潔、裝裱一幅畫,有時候,或許只是翻出那些原版手稿,讚嘆一下依然暖手的紙質,歷久彌新的書法。「難能可貴的是很多手稿上還有印章和鋼印,鋼印依然清晰可見所有內容。捧著它們不由得會讓你想起,幾百年前的古人拿著鵝毛筆,在一盞精美的昏黃油燈下奮筆疾書的場景。」
什麼是新與舊?馬曉飛偶爾也會問自己這個問題。他1994年上的大學,那一年,在隴南老家,他第一次見到火車、坐上火車。西洋古董的古舊,他壓根沒見過,但從車窗看出去,所有的生存底色,都是舊的。20多年的讀書工作歷程,輾轉於北京、上海、洛杉磯、舊金山,工作在飛利浦、偉創力、蘋果,他已經是貼滿現代標籤的人。
在現代史的敘述中,似乎永遠隱含著一行小字:新即正義。所有關於新的定義,也給了二進位代碼、格子間工作以正當性。馬曉飛知道,這不是他生活的全部。在新與舊之間,他在回望也在縫合。其實身邊的閒魚玩家,也多是如此。研究維也納瓷、維也納銅的何雲,寫出了中文領域僅有的兩篇科普資料與參考文獻;冷兵器大神「鳳翅金盔」還在從甲冑中探尋歷史奧秘;痴情塞弗爾瓷器的老梁夫婦不也如此,否則怎麼能深入奧賽博物館資料室、塞弗爾博物館館藏資料室,尋寶巴黎?
去年春天,在舊金山的Bill寫來了一封郵件。這封信,寫得比以往長很多。信中,老人坦陳年紀大了,古董店生意力不從心,不日就要關了……讀到這裡,馬曉飛悵然若失。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夏日傍晚遇到的這家古董小店,構成了他這些年的精神原點。那種感覺,就像許多英國家庭,至今會掛著康斯坦丁1821年畫的《乾草車》,就像法國人愛看盧梭的《楓丹白露森林的入口》,畫面中的水路與車轍消失的那個地方,都成為了靈魂巨大的入口。
19世紀純銀水晶酒具,銀器上有法國密涅瓦女神銀標
那一晚輾轉反側。第二天,馬曉飛給Bill回了一封郵件,問他:在上海繼續以「Aria」名字開工作室,可否?Bill欣然許諾轉讓店名,還以很低的價格出給他幾大箱古董,基本半送半賣。
因為「忙與懶」, Aria工作室一直沒整理好,不過熟悉的玩家總會不時問起,嚷嚷著等到Aria開張了,一定要專程來上海一睹芳容。在這個時候,馬曉飛會更強烈地意識到,這幫人匯聚在一起所形成的,是一個更大的AriaAntique。那種因為共同興趣凝聚的氣場,像極了他喜歡的歐洲水晶器皿。在這裡,他真的成了一條魚,有無數驚喜的萍水相逢,能隨意吐泡,魚鰭就是SHIFT鍵,讓他在新與舊之間切換,在西方與中國間穿梭,在19世紀的霧氣與Z世代的需求之間,有時深潛,有時躍起。
當被問到「真的有那麼多人會對150多年前的西洋物件感興趣嗎」?馬曉飛沒有回答,給我看了一幅他收藏的德國古董木板油畫「打盹的士兵」。畫面上,午後的太陽慵懶的灑在春日的小巷,沒有人,沒有風,花兒靜悄悄地盛開在枝頭。一個依然身著厚重冬裝、拿著長矛的士兵在春日午後的暖陽下打著盹。
「畫家沒有刻意地描繪春回大地的景象,卻用小巷裡一棵開花的樹,一個打盹的士兵巧妙地呈現出大地復甦的溫暖景象。」馬曉飛這樣寫道。
畫面上春風和煦的慵懶,也讓我想起了《賈伯斯傳》所寫:「偉大的藝術家,像迪倫、畢卡索、牛頓,他們都喜歡冒險,不怕失敗。要想做大事,我們也必須冒險。」
有時候,偉大的冒險也不難,不一定是扛槍上陣,也許就是在生活中保持舒展,拿著長矛打盹。
德國古董木板油畫「打盹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