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離開貴州畢節以後,我在貴陽待了三天,跟另一位紀錄片導演沈潔碰面,我那幾天住在他家,他家在一座墳場裡,周邊住了許多從畢節地區來城市打工的人以及孩子,沈潔就拍這些在墳場玩耍的孩子們,在墳邊燒土豆、拿著刀割自己,都是未成年的孩子。
我在那邊看到這景象,更加絕望,在農村你可以說因為爸媽都出去打工了,所以孩子沒人管,但這裡是都市,孩子跟著爸媽在那兒了,可還是一樣沒人管。
那景象很矛盾,周圍儘是所謂的「文明」,但孩子們還是像在村子裡那樣自顧自地活著。
我對成人的世界已經絕望了,菁英或知識分子那套改造社會的論述,在我來看都是沒戲的,但我從來不放棄,尤其不放棄與孩子有關的事情。
我在沈潔那邊的三天,就是每天喝酒、討論,我們討論這世界、討論人生存的狀態、討論族群,討論那些看來很宏大的問題,算是一種發洩吧,在這過程中,我想著我作為一個個體,和所有的個體是一樣的,我沒有那種「我是一位電影作者」的優越感,我其實是個流浪漢、初中沒畢業,完全沒有學歷的人,我和中國最大多數的農村青少年是一樣的。
我那時候就在想,如果我能做個影片,作為一個導演我至少有話語權,我所經歷的他們也可能經歷,如果這影片能讓一般人看到,試圖讓大家看到我們身為一位普通人可以做什麼。
在這樣的思考下,這部影片對我而言是種治療,對他人來說,也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話題,因為我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人,我是一個普通人,也許我做的其他人也可以做,也許我憤怒的,其他人也會憤怒,就試試看,讓更多人看到,因為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到現場去,各種時間、空間、各種原因的限制,可能不是錢的問題,我很願意把這個經驗分享給別人,它也許會有意義。於是就開始做這部影片。
做完這影片以後,其實也沒覺得能改變自己——但可能現在又不一樣了,這影片去了國外的影展,還得了獎,可能把我推進了,讓我能做一些事情,這是一開始沒想到的。
在鹿特丹影展的映後QA時,有觀眾問我,你這影片拍完後,解決了什麼問題了嗎?我說,對不起我要回答你,什麼屁問題都沒能解決,什麼都沒法做。但我要告訴大家,雖然很絕望,但請不要放棄。這是我能做到的。
事件過後,我回到北京,將在當地拍攝的照片衝洗出來,我做了個循環播放的視頻,找了作曲家做配樂,辦了一些活動。
我真的很自責,我完全沒法想像——或者是我已經習慣了大城市裡的生活語境,以為衣服、吃飯都不是問題了,但沒想到對當地孩子來說這些真的都是問題,孩子在家裡吃的可能就是土豆和辣椒。於是我們辦了些活動,招募人們捐衣服,就寄了衣服給兩兄弟的父親,沒想到他過年時還給我寄了一箱他們自家醃的臘肉。這些對我來說,一方面是種刺激,另一方面也是種鼓勵,要我繼續,別放棄。
我們問一個人能改變什麼?一部電影能改變什麼?當我們寄託這樣的期望在某些事情上時,那就意味著你把自己置身世外了,你是自私的。但如果你是問「那我們還可以做點什麼」時,那很多東西將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