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公姓姚,是我在讀初中的時候認識的一位年長的朋友——日後我才知道,這種朋友叫「忘年交」。
我們經常獲準離校到吳興街小飯館吃麵的同學,都有這麼一位忘年交,大家喊他姚大頭,他不許,非逼著我們叫「姚廣西」不可。當面儘管無奈而從之,那是怕他著惱了在面碗裡吐痰擤鼻涕之類的,背地裡還是忍不住叫他姚大頭。不是為他頭大,實在是他那身子小得有點兒過分了。我們常說他那個堆放碗盤的大鋁盆就是他的洗澡缸,他絕對可以一面洗澡,一面在盆裡刷碗,省多少工?我們之所以喜歡上他那兒吃麵,也不是因為他煮的面好吃。他煮起面來,有時生有時糊,他稱之為「隨便面」,不滿意可以再換一碗。所以常有硬說不滿意而混個兩三碗的。這仍不是我們這些正直善良的人去「桂林面飯館」的原因,我們去,全因為姚大頭能扯。比方說:你正吃著面,他忽然走過來,指指那碗,道:「那碗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就沒洗過。」說完扭身就走。你當然不依,追上去要他交代明白,他說:「昨天甄珍(美女演員,代表作品《天之嬌女》。小編注)來吃麵,用的就是那隻碗。」再比方說:你點的是牛肉麵,他端來的是蹄花面。你說錯了,他說錯不了。你說你點的是牛肉麵,他說這就是牛肉麵。你再問下去,他就會告訴你:今早市場裡高價賣一頭豬蹄怪牛,公牛配母豬生的,特別貴呢!你若說你不吃蹄花,他就說,那我吃。然後他會當著你的面把那碗「牛蹄」吃得一乾二淨,再給你下一碗牛肉麵,最後給你十二塊錢——那是當時一碗蹄花面的價碼。他還謝謝你,真好吃。直到很久以後——也許我上了初三——我們才發現:姚大頭什麼都賣,就是不賣魚;不光是魚,一切海產都不賣。不知哪天我們想起來問他,他老人家一屁股往我們的桌旁坐下,低聲,神情肅穆,不時左右瞻望,說道:「我老祖宗也姓姚,他叫姚三。平時沒事兒,到了十八歲上,有一天閒得,上池子裡去釣魚,一釣釣著條沒有鱗的怪魚。我祖宗姚三說:好你條魚生得怪,別以為怪了我就不敢吃你。回家就給宰了,下了鍋,吃了。「沒想到吃了魚就生了一場大病,這麻煩了,我老祖宗的娘到處請大夫給我祖宗看病,好容易病好了——咦?奇怪?人怎麼長長了半尺多?「此後我老祖宗不能生病,一病就長長,一長就半尺。到他五十歲的時候,人已經一丈五尺多長了,可就一件事不對勁——他的人變長,可是頭還是小小一顆。後來別人問我老祖宗,他才想起來:當年吃那條怪魚的時候,他沒吃魚頭。魚頭扔給狗吃了。「你們知道吧:那條狗吃了魚頭之後,腦袋忽然變大了,有個簸箕那麼大。我老祖宗家人一害怕,就把那狗打死了。你們想想:那狗要是不死,腦袋該長到多麼大?」這是他——姚大頭,自己不吃魚,也不賣魚的原因。我認為他真能扯,害我好些年不大敢吃魚。本文摘自《尋人啟事》(短篇小說集)。侵刪。
作者介紹:張大春,1957年生於臺灣,山東濟南人,當代小說家,書法家,評書人。曾獲聯合報小說獎、時報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等。
叄個大叔:三個老媒體人跟大家聊聊感情的事。唯一諮詢郵箱:shanyuezi@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