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匹柏在拍攝《間諜之橋》的頭一天,看到馬克·裡朗斯親切可人,「他一微笑,我們全都微笑」,當即決定讓馬克來演圓夢巨人。(劇組供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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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歲的史匹柏,有時還會做起小時候的夢,夢見自己在天上飛。更多的時候,他的夢中出現的是孩子。他有七個孩子,都已長大、結婚生子,最小的孩子也已經在讀大學,但史匹柏還是會做一些「為孩子擔心的夢」——儘管過去幾十年裡,他一直努力的是:做一個「不過度保護他們」的父親。
史匹柏說,孩子第一,電影第二。他的新片《圓夢巨人》,是拍給孩子看的,也是拍給有童心的大人看的。電影改編自挪威作家羅爾德·達爾的童話故事《好心眼兒巨人》。在接下這部電影之前,他的七個孩子全聽他講過這個故事。
史匹柏帶著這個故事來到中國,《圓夢巨人》將於2016年10月14日在中國大陸上映。中國觀眾曾因盜版光碟而熟悉史匹柏,如今,史匹柏也越來越熟悉中國觀眾。
「中國人對我和我的電影一直特別好,中國觀眾很聰明,尤其在情感智力,以及對電影人物的理解上。中國觀眾看我的電影很久了,對此我特別驕傲,因為這意味著,我講的故事跨越了文化和國界。」史匹柏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這些粉絲之一,是馬雲。2015年底,史匹柏成立了安培林電影出品公司。2016年10月9日,阿里影業與安培林籤約,收購了其部分股權。現在,跨越了文化與國界的,不僅僅是史匹柏講的故事。
南方周末:《圓夢巨人》是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在1982年發表的同名兒童故事。同一年,《E.T.》上映。當時你們倆就互相知道對方嗎?
史匹柏:當時我們並不認識。我自己的孩子還小的時候,我就給他們讀過《圓夢巨人》這個故事,但直到1990年代初,凱薩琳·甘迺迪(編註:《辛德勒名單》的製片人之一)在電影《情迷V女郎(Milk Money)》的拍片現場讀了這本書,並找我想把它拍成電影,才有了後來的事。
南方周末:有媒體說,在拍攝《間諜之橋》的第一天,你就意識到自己找到了心目中的「圓夢巨人(BFG)」,就是在那部冷戰片中扮演蘇聯間諜的馬克·裡朗斯。有這麼回事嗎?
史匹柏:是這麼回事。那是拍攝《間諜之橋》的頭一天,馬克坐在湯姆·漢克斯對面。在拍攝之間,我觀察到他的做派。馬克·裡朗斯除了是世界上最好的男演員之一,他還非常親切可人,我立刻就知道他就是BFG。他一微笑,我們全都微笑。BFG是一個讓你一見傾心的故事,無論老幼。
南方周末:拍《圓夢巨人》,怎樣把握恐懼感的尺度,讓兒童觀眾又害怕,又不被嚇壞?
史匹柏:孩子是聰明的。他們明白害怕是生活的一部分。作為一個藝術家和一個父親,我想我一直努力地不去過度保護他們。如果你想讓他們體會到不同程度的各種情感,這是很重要的,尤其是讓他們體會恐懼。
羅爾德·達爾有一種驚人的本領,去表現兒童怎樣抱有陰暗的念頭,但與成年人不同,他們能在很多地方找到光明。此外,害怕然後得到解脫,一直都是迪士尼故事的特點之一。所以在這部電影裡我也想盡力找到同樣的平衡。
探索這個平衡的最好方式就是著眼於露比(露比·巴恩希爾,扮演女主角蘇菲的12歲演員)。從我們日常的談話裡和拍攝影片時的溝通中,去理解露比的恐懼與領悟,就是理解少年觀眾感受的一個很好的方法。
南方周末:你的夢裡一般會出現什麼?
史匹柏:我想那全看我在人生的什麼階段。現在做了父親,我的夢不一樣了。我想我比以前操心得多——所以有時候我會做為孩子擔心的夢。有時候我也會做小時候做的夢,夢見我會飛。
南方周末:從你的作品看來,你有極其孩子氣的一面,至今還在拍兒童題材的電影和動畫片,也有極其成人的那一面,對你而言,哪個是更接近內心的你?
史匹柏:是我的童年。即便是我拍的那些被認為更成年人的,主題更嚴肅的電影,它們當中的法則和情感,都是由我童年經歷過的恐懼、思考、領悟深深地勾勒出來。
在你的內心中,必然保有「童稚」的一面。我認為那是很關鍵的,因為當你是孩子,你看到世界在你前頭——你的人生還在前邊而不是身後——因此理所當然,哪怕在悲劇和人生磨難的題材中,我也要把我童年的那一面拿到前邊,放在中心。
南方周末:你很長時間以來,都是專注在講故事,你也曾經說過要讓「故事從技術中獲益」,所以《圓夢巨人》是一部「故事從技術中獲益」的電影嗎?「是」或者「不是」,都請詳細告訴我們。
史匹柏:絕對的「是」。很多年以前,凱薩琳和我第一次談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們就明白,我們想要的技術還不存在。
這部電影的主要拍攝工作開始前一年,我在徹底的數字環境裡拍了每一場戲。我用了一臺小型的虛擬攝影裝備,讓一些演員穿上動作捕捉衣,創作了最基本的動畫動作。然後,我們把這些低解析度的素材渲染成3D,這真的就成了我這部電影的雛形——這是最頂級的「帶妝彩排」,幫助我更好地領會我們要做哪些事來講好故事。
真到了拍攝現場,我們讓(維塔數碼的視覺特效師)喬·萊特瑞和他的團隊開發了一套新的工藝,儘可能地逼近真人表演。拍攝是在真實的景地,混合了實拍和動作捕捉技術。我們也用上了協同工作攝影機(Simulcam),這是詹姆斯·卡梅隆在拍《阿凡達》時最先用的,把真實的演員、場景與計算機生成的演員、場景合成起來。這太有用了,我們可以把表演錄下來,然後就在攝影機監視器裡回放。這樣在實拍真人表演的時候,我們也能看到虛擬表演實時進行。
瑞克·卡特和羅伯特·斯特羅姆伯格為15米多高的巨人、7.5米高的BFG特製了超棒的布景,以及超大型的布景和道具,使蘇菲看上去很小。在超大布景裡我們有兩層樓高的腳手架,馬克站在布景中,面前有一臺表情捕捉攝影機,這樣他就能跟露比對視和互動。
在這部電影裡,我們嘗試把現代技術中無窮的可能性都用到真人表演當中。我們劇組做到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因為我們都知道,技術會妨礙兩個演員之間的情感通聯。那樣的影響我們一點也不想要,我們只想用技術建造出這個魔幻世界,它是馬克和露比在現場用他們真正的友誼創造的。
南方周末:這是你第一部非膠片電影,也是你的第一部3D真人電影,這兩個技術上的「第一」,給你講故事帶來了什麼好處?或者也可能是壞處?
史匹柏:新技術的好處在於,你能把做夢也沒想過的東西放上銀幕。那些在你腦子裡很生動的東西,你畫在紙上或描述給別人聽的東西——你完全可能讓它們成真,跟你想像的一模一樣,甚至更好。
好處就是,能把我們一些最新奇的想法變成有形。壞處,我們是沒遇到這種問題,但我想,當你不好好為你想講的故事花心思,當你過於看重技術而不是看重它能怎樣服務你的故事,技術在電影創作中的各種壞處就冒出來了。
你得從故事和人物出發,技術是用來錦上添花的。反過來沒戲。
南方周末:你有戴著3D眼鏡看過電影嗎?是哪些電影?你喜歡這種觀影方式嗎?
史匹柏:太多了。我有7個兒女4個孫輩,我們總是一起去看3D電影。我喜歡和他們一起看《功夫熊貓》系列。我喜歡3D,也樂於看到孩子們與這種技術交融的方式。他們看上去真的深陷故事當中——從他們戴上3D眼鏡的那一刻就掉進去了,我喜歡這種感覺。
南方周末:在中國,哪怕不是用3D攝影機來拍攝的,都會被後期做成3D,你知道這件事情嗎?
史匹柏:我對這個做法很熟悉。美國也有這麼幹的,它叫後期轉制。
南方周末:你有多了解現在流行的VR技術?2016年年底,據說將有VR拍攝的長片問世,你會使用VR進行拍攝嗎?
史匹柏:VR技術是令我著迷的,我每一天都對它了解更多。我剛拍完了我頭一部用上VR技術的電影,叫《READY PLAYER ONE》(《玩家一號》)。
南方周末:華裔導演李安的新片使用了120幀技術,據說你也在嘗試,可否聊聊具體情況?
史匹柏:我了解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裡的計劃,我也在等著看這部電影。但我還沒有在我的電影裡試過這個技術。
▲70歲的史匹柏,有時還會做起小時候的夢,夢見自己在天上飛。(劇組供圖/圖)
南方周末:在中文世界裡對你的介紹,有一條廣為人知:據說你們家每天晚餐時,都是你先說一個故事主線,然後讓孩子們接著編下去。這是真事,還是謠言?
史匹柏:這真是一個甜蜜的故事,我猜裡邊還算有一點點真實。可以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我的孩子還小。
我一個具體的故事大綱也不知道,不過的確,我們一直是一家子夢想家和合作者。我的孩子現在是演員、作家、創作者、藝術家——我很願意認為這是妻子凱特和我的遺傳。在他們的成長期我們當然鼓勵他們講故事。
不過現在他們都大了,自己過。每當我們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飯,我們就接著講故事——講我們日常的生活,講他們一起做的項目。看到他們寫了自己的歌或者故事,拿到我這兒朗讀或討論,那是我最快樂的事,而不是他們小時候那樣,總是我主導和他們的談話。
南方周末:你每天肯定都會收到無數的劇本、故事,你選擇它們和不選擇它們的原因是什麼?每一個都讀,還是先憑感覺篩選一遍?
史匹柏:熱情。這是唯一的答案。我必須由衷地相信那個故事,相信它應該講述,相信我講這個故事是在做有意義的事。這最終會歸結到兩個字:熱情。
南方周末:還有一個很籠統、可能也很難一句話回答的問題:在你看來,怎麼編好一個故事?
史匹柏: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不過有太多種答案。一個好故事裡有很多要素——文筆,人物,要說的話……各種要素。最首要的,我想你得有一個作者,他對題材和你有著同樣的理解,以及我剛才說的,同樣的熱情。和你一起工作的人得理解你想在這個電影裡講的事情有多重要。但故事本身——我想你一定要確保你做的一切(作為作者、導演,任何角色)都紮根於真實。人們溝通的方式,行動的方式,生活的方式,一切事情演進的方式——如果你專注觀察我們身邊的日常生活怎樣進行,你就要保證你的故事紮根於其中,這樣人們立刻就能有共鳴。你要是能做到這個,好故事就來了。
南方周末:拍電影,對你而言,依舊讓你興奮不已的是什麼?讓你已經失去了興奮的又是什麼?
史匹柏:我對有關拍電影的任何事情都沒有失去半點興趣。在影片拍攝期的大多數晚上,我上床睡覺時都等不及第二天開工。
是拍電影的什麼讓我興奮呢?一切。是每一天都不一樣。我幹這行四十多年了,還從沒有哪一天我在片場沒學到什麼新東西。我工作的日子從來沒有重複過。
南方周末:你覺得,現在有超越《辛德勒名單》的電影了嗎?《間諜之橋》算不算?為什麼?
史匹柏:《辛德勒名單》是我拍過的最重要的電影。但我無法比較我的影片。這是兩部很不一樣的電影,很不一樣的題材。
當我提到《辛德勒名單》,哪怕用「成功」這個字眼都讓我不舒服。我很驕傲這部電影被用來告訴人們大屠殺,教給人們勇氣和同情。
我想《間諜之橋》也講了同情,它講的是當我們必須要獨自經歷,並且要做正確的事,會是什麼樣——哪怕我們是惟一做正確事情的人。同情,這是兩部影片共有的主題,但它們還是非常不一樣的。兩部電影我都很驕傲。
南方周末:你在片場會發脾氣嗎?一般會對什麼發脾氣?
史匹柏:不會。片場的每個人都很努力地完成每一條拍攝,我們是一隊人。有時候我很興奮,想要拍攝進度更快,這時候要是有電腦或者攝影機不好用了,我會很鬱悶。但我從不發脾氣。那對我,對別人都沒用。
南方周末:《圓夢巨人》裡的小演員露比·巴恩希爾,你覺得可能是下一個德魯·巴裡摩爾(曾在《E.T.》中飾演小女孩歌蒂)嗎?為什麼?
史匹柏:德魯·巴裡摩爾只有一個,露比·巴恩希爾也只有一個。她就是她。她真的是一個特別的孩子。她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就一定能成。她還拍了一些特別棒的短片——我猜有一天她會當導演的。
南方周末:你怎麼看待一個演員在一部電影裡的作用?
史匹柏:無可取代。演員是故事的脊梁骨。人類從演員身上看到我們自己真實生活中的各種情感,看到彼此的人性。我想當演員演戲時,他真的能讓我們看到某些人物、故事和文化,沒有他們時我們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