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4日,中國城市規劃學會住房與社區規劃學術委員會2020年會在西安舉辦。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邵磊作題為《一刻鐘社區服務圈建設中的無障礙問題》的主題報告。
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清華大學無障礙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
很榮幸參加這個年會,希望和大家交流我近期的一些工作。
這個題目其實是談無障礙理念的,我做了一些社區的調研,結合一刻鐘服務圈建設,主要是公共服務配套設施的可達性,跟大家做一下分享。
這張圖大家很熟悉吧,涉及到無障礙,涉及到老年人,涉及到殘障。如果讓大家投票選的話,大家會覺得哪個圖標更好看?左邊是歷史上的,右邊是新設計的。我做了很多這樣的測試,我相信大家都會投新的,因為這個設計更好看、更動感、更時尚,更有視覺衝擊力。
2014年紐約州長籤署了一個法令,要求把紐約州範圍內使用多年的無障礙設施符號全部更換成右邊的那個圖標。這一點事情在美國各州還發生了很多的不同意見,現在美國就是為數很少的幾個州在採用。在殘障人士的圈子裡,這個事也產生了很大的爭議。也許你會認為,改個圖標有這麼費勁嗎?值得花這麼多精力爭這個事情嗎?
「一個圖標就是一個動詞」, 這件事情就發生在2016年。這個新圖標的改變,背後的故事是什麼呢?為什麼這樣做?原有的圖標是北歐的設計師做的,它本身不是為無障礙設計的,就是設計了一個輪椅,然後在這個輪椅上面加了一個腦袋,下面加了一隻伸出來的腳,形成一個人坐在輪椅上。這個運動的發起人認為,這是一個後加的東西,後添上去的,改造的,這個反映出來的是不運動的,不積極的,他希望能夠把這個符號變的積極起來,變的運動起來,充滿能量。
我們理解這個事情非常關鍵,實際上到現在為止,大家可以看到對於殘障的問題,對於殘障帶來的困難,對於這個群體我們該怎麼看?其實這些運動,這些爭取權力,這些辯論,這些思考完全沒有停止。
這是前一段時間我去外地開會隨手拍的照片,這個人已經是充滿勇氣的輪椅人士了,他跑到這個歷史街區參觀,但是這五個臺階,對這個人來說,是根本上不去的一座大山。
這件事情全世界都一樣,即便在無障礙這方面反思比較早的西方發達國家。美國人的殘疾人法律也是1990年才剛剛通過的,不是一個很早的法律,為了爭取這個法律在國會山的通過,這些人採用爬行的方式,他們不是從別的通道進不去,但是這些人放棄了。這在美國殘疾人歷史上是非常經典的故事。這個右側圖片的小女孩當時很小,現在長大出了一本書,講述那一段心路歷程,講她為什麼爬上去。
講這些其實是給大家一個思考,剛才從那個符號的設計、變化來說,爭取權力和爭取自我的存在、自我的主張的這個過程一直存在。
更重要的一件事情,對於剛才這樣一個符號的變化,其實批判的聲音也是非常多。大家現在可以想一下為什麼要批評它?它錯了嗎?批評人士的意見在哪裡?當然可能有人說,沒必要花那麼多錢,因為就是一個圖標。而來自殘障人士的批評,大家提了幾個問題:第一個是我如果不坐輪椅呢?我是一個痛風病患者,我是一個關節炎患者,但是我不坐輪椅,這個符號代表什麼呢?或者我是個盲人。第二個是我是坐輪椅,但是我沒有四肢,我沒有辦法運動,可能我也不適合運動,必須有人照顧,必須人有推,這個輪椅上的人是代表我嗎?
這一切反反覆覆的辯論,其實給了我們一個非常重要的啟發,一個反思的機會,審視我們怎麼看待自己,怎麼看待自己的身體,怎麼看待自己的權力。
像在很多大商場停車很費勁,當我們有時候看到一個空位鑽進去的時候,可能是殘障人士的停車位。對於這個如果被罰2000元人民幣的話,我想多難找的車位你都不會停。這是靠法律提供的保障。為什麼要這樣?是為了救助他們,是為了幫助他們,是為了把這個群體看作我們大家需要關懷的群體,但是更重要的是要我們反思,怎麼看待我們自身的身體,怎麼看待權力的變化。
其實對於殘疾來講,不管是身體殘疾還是精神殘疾,先天的還是後天的殘疾,在全世界各地,包括古代文化,對於殘疾都一直有各種各樣的制度解決。像80年代甚至更早的人,可能會知道,以前我們不叫殘疾人,而是叫殘廢人,因殘而廢。現在有的國家或者地區甚至連殘疾人都不叫,叫身心不自由的人。大家都試圖迴避一件事情,把這個殘、失能作為一個標籤貼上去。這個就是在講,實際上有些殘疾人很優秀,不是因殘而廢,更不是說他們需要人長遠的照顧。
現在新的理念是,這個少數群體在他們有能力的時候,能夠展現他們能力的時候,你給不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自主生活,讓他們有尊嚴,讓他們能夠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情。這件事情不僅僅對於殘障,對於老年人也是一樣的,父母老了以後被困在家裡,孤獨的一個人在家裡空巢的時候,其實他並不自由,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少尊嚴。
所以這一切都在回歸到一件事情,我覺得無障礙更多的是給我們一個思考,重新反思我們的教育,我們的知識體系,我們的權力體系,我們在這些體系下構建的環境是不是不可以變。事實上歷史證明這件事情一直推動一直發展。我們國家無障礙的政策體系發展很快,1985年4月,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北京市殘疾人聯合會、北京建築設計院聯合召開了首屆「殘疾人與社會環境」研討會,提出了「為殘疾人創在便利的生活環境」倡議書。1984年3月,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的成立標誌著我國無障礙環境建設的起步。這是一個啟蒙階段。
在中國有多少個殘障人士?8500萬。美國的殘障人士有5700萬。我們是14億人,美國是3億人,美國的殘障比例怎麼那麼高?原因很簡單,就是殘障是被我們自己界定的話題,不同的國家和地區對於殘障範圍的界定是不同的。
我們國家的第二個階段,一個是出臺了《殘疾人保障法》,一個是《老年人權益法保障法》。從90年代開始,不光在建築環境,包括在信息、服務,對於無障礙這方面的研討多起來。裡程碑的大事件是2008年奧運會,大家經常聽到奧運會後面還有帕運會,2022年冬奧會和冬帕運會,這個代表了我們面向國際社會,履行承諾,實現辦賽、觀賽、參賽全部無障礙。帕運會的舉行對整個環境和意識的提升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在2012年這個權益保護的法律下,國務院頒布了《無障礙環境建設條例》,真正對於如何建設無障礙提了具體的要求。當然還不夠,最近在醞釀進一步修正法律的內容。
總體講這個速度還是很快的,從法律到條例,到行業標準,到地方性法規,應該說在這個制度體系裡面得到了充分重視,但為什麼還有問題?
社區無障礙看似一個小障礙,實際上是個大問題。大家對於引發障礙的這個問題想的太少,其實沒有大家想的那麼簡單,雖然它非常的微不足道。
我們做過調查,這些老年人、殘疾人、特殊群體,他們享有一刻鐘服務圈的情況到底是怎麼樣的,當然是很不樂觀的。我們做了北京幾個城區的調查,我們把社區的公共設施分成很多類,簡單說一下結論。
目前中國殘障群體的情況是,老齡化程度比較大,這是有歷史原因,因為醫療條件各方面會使殘障人群比例降低,但是殘障消除不了。因為我們是人,由於遺傳因素,我們要接受在群體裡面有一定殘障的概率和比例,在殘障比例降低的情況下,有些殘障是消除不了的。
因為殘障,他們受教育的程度和收入偏低。另一方面,其實殘障是很多樣的,每個人情況都不一樣,這是殘障對於今天我們規模化、工業化帶來的挑戰。恰恰殘障是個性化的,是高度分化的,是需求特別不同的,因人而異,甚至穿的衣服都很複雜的。
大家看到,紅色的是剛需,今天在北京的這些殘障群體,其實他們仍然停留在極度剛需的階段。大家知道,很多群體對公交的費用和地鐵的費用仍然是很敏感的,也許收入高的群體不覺得,從回龍觀到清華大學,如果坐公交可能2塊錢,但如果坐地鐵就是6塊,交通費就是三倍的差距。
大家可以看到,公園、運動場所、棋牌室等這些地方,其實不是這些人不想去,而是因為障礙使他們不願意接觸社會或者沒有能力接觸社會,更沒有辦法享受這些休閒空間。
如果把這些人群的情況進行一些分類,不同的財富積累、教育程度、出行必要、殘疾程度,對於無障礙的出行時間、出行頻率、設施的重要性、設施滿意度是相關的,而且關聯度還比較強。這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些結論很有思考的價值,給我們提出更高的要求,我們看到財富和教育程度其實對於活動的訴求,對於更大範圍,更多設施的訴求越來越大。如果我們講到要提升整個殘疾人士福祉的話,會遇到這樣的要求越來越多。
到今天為止,我們都是拿來主義,都是照抄標準,我們根本沒有解決人和環境的互動關係是怎麼樣的,學了十年的建築,幹了二十年的實踐,天天做空間的人,仍然不太懂人體的能力,人體工學和環境究竟是什麼樣的互動關係、高位截癱和普通交通事故帶來的殘障有什麼不同諸如此類的問題。經常說解決最後一公裡問題,其實對殘障來說,往往是家門口的十釐米就會造成很大影響。出行頻率越高,使用設施越頻繁,越不滿意。我相信大家在做社區調研的時候也會遇到類似的情況,用的越多,想法就越多,滿意的就越少。
這一切都說明了社區改造和社區治理以外,無障礙本身的觀念不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所以我提的一個觀點就是,實現人人通用的無障礙,體系性和連續性是關鍵,但是體系性和連續性恰恰是跨部門、跨領域、跨行業、跨產品、跨產權、跨規律制度,不是把自己的事做得越好就好了。不是節點最優,而是系統最優,而系統最優在我們的環境和無障礙中的體現就是體系性和連續性,但是現實環境裡面真的做到的還是很少。
我們今天討論這件事並不是單純談無障礙問題,我們是談每個人都會遇到的問題,是包容的問題。一個坡道和一個臺階的搭配並不是可有可無的,因為一個坡道讓殘障人士上去的同時,讓小孩子也能上去。所以我們講的排斥,我們講的爭議,我們講的整合,都取代不了包容的概念。日本今年的帕運會提了一個概念叫「心無障礙」,日本到今天別管他們在產業上,文化上發展到什麼程度,仍然在不斷反思。
中國有上億的老年人,中國有城市、鄉村巨大的差異,我們有存量和增量的完全的不同,我們還面臨整個產業結構的升級換代,我們還面臨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挑戰,我希望大家認識到這件事和規劃是有關係的,和規劃師是有關係的,這不是一個拿來就能抄的事情,這是一個綜合的、複雜的,需要我們重新反思人是什麼、人的能力是什麼的問題,這對我們的環境、制度會產生很多的影響。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