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句紹興方言:「趁落」
文/蔡朝陽
1990年代中期,師範中文系剛畢業,去中學教書,從一個普通話的環境,進了一個方言的環境。
當時辦公室,很大,最多時坐了16人,所有文科的老師,都在一個大屋子裡。中年人比較多,男女都有。現在想起來,所謂的中年,也就四十多歲的樣子。當時,覺得他們很老了,奈何,我現在覺得自己也都還年輕。
中年人,主要工作是開會和上課,此外就是喝茶,看報,閒聊,東家長西家短,說陳舊的笑話。
其中有一個笑話,我現在記憶猶新。因為這是一個陳年笑話,中年男人每天說一遍,樂此不疲。笑話至少是二十年陳,有股子衝鼻子的黴味,就像你突然打開了一個積滿灰塵的木匣子。
我現在想,我特麼這麼生無可戀的環境都呆過,還有什麼受不了的。
不過,我當時大惑不解的是,每天,有個老師,下班前,拿了自行車手套,離開辦公室,離開前,不忘說一句話,兩個詞:趁落。他說,趁落,另外兩個老師,也拿起手套,附和道,趁落。然後下班走人。
因為是紹興話,我不知道這兩個字,漢字該怎麼寫。但我知道大意,所謂趁落,大概就是「賺到了」的意思,今天份的錢,已經穩穩落袋。這個意思。
紹興方言,說,賺錢,叫做「趁鈔票」,這個趁字,我不會寫,姑且寫這個「趁」字,來指代。也許寫作「稱」,或者「秤」,總之,是賺到錢了的意思。我想半天,在古漢語裡,找不到這個字。「落」這個字,比較好理解,大概有一種落袋為安的意思。
這幾位同事,早上7:20來到學校,下午17點下班回家,然後,說了兩個字,作為對於自己一天的總結:趁落。
後來,這個詞,就好久沒聽到了。前幾天,過年前,沒想到,在一個行將打烊的店老闆口中,又聽說了一次。他關上了捲簾門,對隔壁鄰居說:趁落。然後揚長而去。
這個場面,主要是這個詞,令我想起,久遠之前,當青年教師的時候。
現在我也到了說「趁落」的老師的年紀,我覺得吧,「趁落」這種人生哲學,還真有意思。這是對自己工作一天的即時總結。上了一天的班,錢賺到了,當日的工作便結束了。過了一個充實的,有收穫的日子。
大概算也是制度塑造人吧。在一個上班點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時代,趁落,這是對自己一天最大的獎賞。別的,都是公家的,只有每天拿到的工資,才是自己的。這裡,是人對自身價值最真實的認定。也是最樸素的人生哲學。
然而,是不是需要再深思一下,除了「趁落」的錢之外,這一天,是否還有別的價值,究竟算不算虛耗。
我對這個詞的質疑在於:難道,這一生,就是為了趁落?以及,你斷定自己的人生價值,就在於你一天趁落的這個數據?就不再有別的奢望?
但也許,奢望是會帶來危險的。放棄奢望,安全著陸,完美「趁落」,這是最保險的。
人的一生,或許也有宿命吧。但我倒是覺得,所謂的宿命,很多時候,是自己選擇的結果。我知道為什麼他們為什麼總結自己的一天,叫做「趁落」。因為他進了一個體制,這個體制叫做國家單位,事業編制,進了,就相當於拿到了一個靠硬的飯碗,不出大事,不亂說亂動,這個飯碗,是不會打破了的。
只是,一旦進入這個體制,就很難再成長,因為成長本身,就是反體制的。一旦成長,體制便容不下你了。這就是為什麼說,奢望是危險的。
當然,體制是一種權力結構,是一種抽象的存在。但即便是抽象的存在,也不意味著這是一個無形的東西,不是魯迅說的「無物之陣」。體制就表現在你周圍的一個個的個體身上,你的領導,你的長輩,你的同事。當這些群體以集體的意志,或者集體的無意識,以「趁落」作為人生哲學的時候,你就很可能會被這個虛擬而真實的體制所束縛。
制度培養懶人,讓人不思進取,還沾沾自喜於自己的人生哲學。這就是趁落的哲學。
但我又發現,體制內自不待言,甚至現在很多市場化的企業,也免不了有員工摸魚和划水,大概也就是這種「趁落」的思維的遺留。奈何,我們會發現,這個時代,比我們聰明的人,往往比我們更勤奮。摸魚和划水,是不會有前途的,這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人生是一個有長度的單位。我確曾目睹一代好小夥,活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到稀爛。我也看過這個時代最勵志的故事,身邊就有一例。我有個不認命的朋友,她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傳奇。若有時間,我一定要寫她一寫,標題就叫《我們這個時代活著的傳奇》。
大概,每天想著趁落的朋友,是不會相信,人生還有這種可能的。就像單手提著自己的頭髮,不斷自我躍升。令人想起一句宋詞: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
其實,「趁落」的哲學小看了人生,也高看了自己。人生其實對你我來說,都沒有限度;而個人的意識有限,誤以為30歲就洞察了人間的奧秘,其實,只是早早觸達了個人想像力的邊界而已。
因為,他們早早給自己設了限制,他們所有的觀念,受到的教育,接受的信息,都是在自己腦子裡砌牆。於是自縛手腳,再不能越雷池半步。
我在43歲那年辭職,不是因為遭受到了打壓,也不是因為被應試教育逼迫,實在是因為,我擔心,將來,我的墓碑上,無以為名,只好刻兩個字:趁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