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意導言:帕拉格·卡納(Parag Khanna),戰略顧問公司「未來地圖」創始人和經理合伙人,最新著作是《未來在亞洲:21世紀的商業、衝突和文化》(2019)。本文的英文原稿發表在「Noemamag」雜誌上。作者闡述了中國的地緣政治優勢及其面臨的問題,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西方學者對中國的國際地位的認知以及對中國的態度和偏見,希望此文能引起關心中國未來的讀者的思考和啟發。文章翻譯時有刪改,已獲作者授權。
新加坡——一切都從道路開始。在1949年中國內戰接近尾聲的時候,中國開始了幾個世紀之久的西進運動,開始向難以駕馭的爭議區域推進。公路和鐵路沿著黃河和狹窄的河西走廊開始一點點向西延伸,這是古代北方的絲綢之路,是荒涼的蒙古和西藏高原進入新疆維吾爾族穆斯林地區的通道。到了1991年蘇聯垮臺的時候,中國的道路已經做好充分的準備,可以隨時跨越曾經封凍的冷戰邊界,重新塑造新獨立的五六個中亞共和國的貿易關係。中國贏得新大博弈的計劃就是建設新絲綢之路。
信仰佛教的西藏和信仰穆斯林的新疆是中國最大的兩個省區,但它們的文化差異很大,將兩者連接起來的唯一東西是道路:西部高速公路219國道(新藏公路),這條公路沿著尼泊爾邊界穿越西藏,經過阿克賽欽的崎嶇關口,然後向南進入新疆令人望而生畏的塔克拉瑪幹沙漠。
1962年,因為修建這條公路引發了第一次中印戰爭。2020年,修建公路再次引發兩國的衝突,這次是在阿克賽欽。中國聲稱這是對印度最近打破過去幾十年的現狀的兩大改變做出的反應:首先,印度宣稱拉達克成為直接受新德裡管轄的聯邦屬地(拉達克人渴望的結果),其次,印度在爭議地區修建公路,這些地區位於從連接中國和巴基斯坦的喀喇崑崙山口到位於拉達克延伸到阿克賽欽和西藏的湛藍清綠的班公湖的模糊的實際控制線附近。
中國和印度在因為邊界還是因為公路爭奪呢?
1962年11月25日:在與中國軍隊爆發邊界衝突之後,印度準軍事組織阿薩姆步槍(the Assam Rifles)的士兵被動員起來。(Terry Fincher/Express/Getty)
2020年6月19日:在與中國軍隊發生邊界摩擦之後,印度陸軍車隊開進拉達克地區的列城。(Yawar Nazir/Getty)
對於羅馬人、奧斯曼人、俄羅斯人和英國人來說,交通基礎設施是必不可少的徵服工具。對於當今中國來說也沒有兩樣。在大部分邊界問題已經解決的世界,中國試圖通過基礎設施和供應鏈的方式贏得影響鄰國的優勢,讓道路穿越這些國家進入目的地:石油豐富的海灣地區和歐洲巨大的出口市場。從煉油廠到港口再到網際網路光纖線路,中國動用手腕進入它無法支配的區域,獲得基礎設施建設的機會。即使在中國依靠武力改變邊界之地,其目的仍然是開闢基礎設施建設的道路。中國是商業大國,不是殖民大國。
說到使用公路和鐵路作為權力投射的工具,中國已經習慣於成為城裡的唯一玩家。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沒有人比中國工程隊修路修得更快,更便宜。2006年,我花費兩個月時間乘坐顛簸的吉普車沿著西部高速完整地走了一遭,其中有好幾處海拔高度接近死亡體驗的地方。每天,我都能看見辛苦工作的中國公路施工隊人員,陸軍車隊駛過崎嶇不平亂石林立的河谷,小心翼翼地行進在光溜打滑的礫石山坡。今天,再走這條路的時候,你根本就不需要提高心跳速率,雖然在進入海拔1萬6千英尺之上的地方,你可能需要戴上氧氣面罩。
其實,中國採取這個做法也是沒有多少選擇。20世紀90年代,中國在軍事上還很虛弱,但經濟獲得了快速增長。大約在中國2001年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的時候,它突然發現自己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原材料進口國,和最大的消費品出口國之一,但它仍然受制於「馬六甲陷阱」:中國的大部分貿易都必須通過世界上最繁忙的水道——狹窄的馬六甲海峽,這不是它無法控制的。因此,在臨近國家建造公路和鐵路基礎設施成為降低對單一交通樞紐點的依賴的某種防禦性措施。當中國2003年無害地宣布其渴望建造「新歐亞大陸橋」的夢想時,很少有人關注。但是,防禦措施很快就成了冒犯他人的舉動。
美國分析家們早就借用冷戰範式關注中國的軍事現代化,以此來評估其地緣政治權力。直到最近之前,很多人仍然認為中國是對西太平洋的有限威脅,若超出其沿海區域之外,則根本就構不成任何威脅。因此,中國並不被視為同一重量級的競爭者。但是,在眾多根本的方面,中國不同於蘇聯。蘇聯沒有融入全球經濟,但中國已經是超過120個國家的最大貿易夥伴,現在也是最大的國際債權人。中國在追求其宏大戰略時的主要工具一直是互聯互通工程而不是軍事上的突然入侵。
雖然如此,在2017年之前,當中國召集將近100個國家參加一帶一路論壇時,並沒有人將其視為單純的華麗宏大演練。印度抵制了這次首腦峰會以及2019年峰會,理由是中國的道路工程如喀喇崑崙公路橫穿克什米爾地區,印度稱整個克什米爾都是其領土。與此同時,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也加快了印度的基礎設施建設競賽步伐,不僅在東邊的阿魯納恰爾邦(中國和印度2017年曾經因為中國的公路修建活動發生摩擦)而且在西邊的拉達克地區修路。2019年,印度完成了從拉達克首府列城到道鬥拉特別奧裡地(Daulat Beg Oldi)世界最高的碎石跑道簡易機場,這裡距中國邊境不足五英裡。
中國當然希望沒有人會對其支票簿外交提出異議,也不對其在爭議地區插上國旗的做法採用「使用或喪失」的途徑。但是,作為對中國的一帶一路工程的直接回應,已經出現了眾多倡議來破壞或稀釋中國的基礎設施戰略。美國的國際金融開展公司(IFDC)和歐盟的「亞洲互聯互通倡議」(ACI)、歐盟日本的「可持續互聯互通和高質量基礎設施夥伴計劃」(PSCQI)、美國日本澳大利亞的「藍點網絡」(BDN)、印度日本「互聯互通走廊」和眾多其它聯盟。在三年之前,這些機構都還沒有存在。道路過去一直是徵服之路;現在,它們成了競爭性互聯互通的戰場。
2005年青藏鐵路的道軌鋪設工人。這是連接青海省的西寧到西藏拉薩的1215英裡長的鐵路。(China Photos/Getty)
中國花費了僅僅3年時間就走過從經濟優勢和戰略包圍到廣泛怨恨和公然拒絕的整個帝國生命的循環。雖然歐洲殖民帝國多個世紀以來一直採取分而治之的政治策略, 冷戰時代的操縱手腕也持續了幾十年,但今天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主權和透明來定義的。政府若籤署了包含不利條款的契約很可能引發民眾的攻擊;哪怕有輕微的謠言說國家籤署商業投降書就可能導致政府的垮臺。經過幾個世紀的殖民主義和冷戰之後,有太多的領導人見證了這兩個階段---沒有哪個國家願意再次成為他人的傀儡。
中國領導人應該是在進行一場長遠的博弈,預先思考了接下來要走的很多步棋。但是,在我十多次次訪問北京的經歷中,我發現很多對話者沒有能把握這個基本的心理事實。雖然很多社會羨慕中國的成功,感謝中國在他們的發展中發揮的作用,但沒有人想生活在像中國這樣的國家,更不願意成為它的附庸。這個論點在華盛頓也沒有人願意聽。隨著美國的仁慈國家建構經驗,可以預料中國讓鄰國勉強接受損害自身利益的政策會引發反彈。
就在不久之前,在全球戰略博弈中,中國曾經是大國卻基本上被忽略的國家。從20世紀90年代到2000年代,中國集中在商業合作和不幹涉政治的關注焦點獲得了豐厚的紅利。它成功地同時與全球各地的競爭對手國家建立友好關係:如印度和巴基斯坦、沙烏地阿拉伯和伊朗、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巴西和委內瑞拉等。它甚至為美國定義的「流氓國家」如古巴、蘇丹、敘利亞和北朝鮮隱蔽性地提供援助和其它生命線。讓對手陷入困境同時穩步推進自己的目標一直是幾代中國外交官的思想指南。
冷戰若再次上演當然不會讓美國擁有上次那樣有利的條件。美國在政治上陷入兩極化的階段,是世界上最大的債務國。美國最近的一些主要戰爭都變成了災難,美軍需要時間重建和適應調整來應對新對手和新戰略。美國很多從前的盟友從歐洲到亞洲在中國的投資利益可能要遠遠大於在美國的利益,他們並不信任美國能領導一個基於共識的全球聯盟。而且,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幾乎是蘇聯頂峰時期的五倍之多),事實上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也是技術上相當了不起的大國。最後,與歐洲的冷戰不同,中國有在亞洲的主場優勢。
美國和歐洲的確有一些優勢,那就是它們在領土問題上是安全的,而中國不是。中國有14個鄰國,很多人(尤其是俄羅斯)在與中國合作的時候,都對中國的動作懷有深刻的疑慮。小國和弱國總是歡迎美國的戰略存在:以色列、科威特、卡達、庫德斯坦、波羅的海國家等。蒙古和其它地理上的囚徒傾向於歡迎更多的美國因素而不是更少。不過,美國戰略分析師更多關心中國在非洲和南美的存在,而不是提出全面的戰略來向中國的鄰國作出保證支持其抗衡中國的努力。這麼做可能比其它任何措施都更能決定性地塑造中國在未來十年的演變軌跡。
1609年明朝時期出版的地圖「山海與地全圖」(Wikimedia)
美國最近的措施清楚表明,它堅定地站在將中國壓制在其領域內的立場。美國已經取消了香港的特殊地位,向臺灣出售更多武器,加大力度在南海的自由航行活動,制裁涉及新疆的中國官員,禁止美國養老金基金投資中國的債券和股票市場,強迫中國公司從美國股票交易所退市,尋求關鍵工業企業近岸生產移出中國。
但是,美國需要類似的配套措施以便讓中國的很多小國和弱國鄰居變得強大。雖然中國利用其巨大的經濟槓桿已經吸引很多國家圍繞在其邊緣,但擁有這麼多鄰居的複雜性使得中國受到了很多限制,雖然其軍事力量在不斷增強。如果你要和自己的鄰國進行14場戰爭,要維持全球影響力將困難很多。
沿著其龐大的邊緣地帶,中國必須認識到在一個前線「勝利」意味著在其它戰線會遭遇強烈的抵制。當斯裡蘭卡2017年基於99年租期割讓其港口建設給中國的時候,從肯亞到巴基斯坦到緬甸等國家都採取動作放慢租借港口給中國的活動以避免類似命運,這絕非巧合。這些同時出現的覺醒並不是協調一致地採取抵抗戰略,但它們都是同一個重要支柱。
斯裡蘭卡首都科倫坡的港口城市工程是印度洋填海造地建造的港口,是該國得到中國很多投資支持的項目之一。(Paula Bronstein/Getty)
中國既是陸權(心臟地帶)又是海權國家(邊緣地帶),所以其鄰國包括大約沿海地區國家。由於美國海軍在世界海洋上的優勢,這個戰略已經發生了快速的變化。從印度馬拉巴爾海岸到珍珠港,美國、日本、澳大利亞、印度和眾多其他國家都一直在加深印太海上領域的合作。該「四國」聯盟進行聯合戰略巡邏,並為南海周邊國家如越南、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的海軍提供硬體支持。今年夏天,東協國家的外交部長因為中國的壓力最終發表了軟弱無力的公報,再次重申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必須成為海上衝突仲裁的基礎。
歷史已經顯示,和平解決邊界衝突總比武力衝突解決更聰明。邊界協議很少被雙方認為是公平的,但這樣的協議仍然有好處,它能讓相關國家促成功能性合作的成熟。
以損害中國為代價增強其鄰國的力量可以做很多事。更多公司應該將供應鏈轉移到東南亞、印度和中亞,讓在中國生產的東西只在中國銷售。當中國解除合資企業和其他領域的外國資本所有權限制後,資本繼續流入中國;印度、菲律賓等亞洲其他地方理應得到同樣的待遇,將資產私有化,放開資本帳戶和建造新的國家冠軍企業。亞馬遜、臉書、谷歌在印度的電子商務、移動服務和人工智慧領域的龐大投資說明了這方面的巨大潛力。
而且,美國必須重新承諾跨太平洋夥伴貿易協定,這將促進東南亞國家的出口,同時與越南、菲律賓等國政府合作嚴格防止中國企業利用它們將運往美國的產品重新貼上標籤而已。歐洲與中國和亞洲的貿易比美國多,應該根據與新加坡和越南的現有自由貿易協定模式,更加快捷地與印度和東南亞國家達成自由貿易協定。通過上文提到的倡議與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競爭,這將通過亞洲發展銀行能夠更加有效地進行雙邊部署和撥付貸款和信用來消除對中國的債務。如果中國不提供金融支持,就沒有辦法在債務國違約時獅子大開口地提出各種要求。
這樣的動作之所以比從前更加重要恰恰是因為美國和歐盟已經對中國投資施加了嚴格限制,中國已經重新調整了其境外資本組合,更多地朝向毗連的亞洲鄰國。在新冠病毒COVID-19危機初期,曾經快速發展的國家都面臨資本外流和供應鏈中斷造成的全球市場需求減弱問題。西方或許將中國擠出某些市場,但中國氣球在整個亞洲依然在充氣膨脹,因為它降低了所有一帶一路貿易夥伴的關稅。美國和英國謀劃將瀕臨死亡的七國集團(G-7)轉變成「民主十國」(D-10),將亞洲國家印度、日本、韓國和澳大利亞納入進來,這是提供另外一種選擇的及時步驟。在從5G和物聯網到醫藥和醫療服務等領域,在區域成員國中建立強大的創新和商業紐帶的焦點也將讓擁有豐富自然資源和人力資源的哈薩克斯坦和越南等國家受益,它們不願意將公司的控制權拱手讓給中國,卻能以此為欣欣向榮的生物技術和製造業活動做貢獻。
中國的最弱小鄰居也需要加大扶持的力度。十年前,西方外交在推動緬甸朝著民主方向前進中發揮了關鍵的作用,但從經濟上說,中國仍然是執牛耳的一方,因為西方國家政府不能增援支持有風險的投資。亞洲兩個最貧困的國家寮國和柬埔寨已經成為中國的全資子公司,中國的湄公河大壩因為不穩定的水流和化學殺蟲劑損害了他們的農業。加大技術援助和外交幫助,這些國家就能要求中國投資者增加其可持續發展能力和扶持當地企業的發展。
亞洲的鄰國應該使用中國的戰術來對付中國。在過去40年,中國的崛起依靠的就是外國投資,同時結合強制性的合資企業、技術轉讓和自己的工業支持。現在到了南亞和東南亞發展中國家的亞洲新一波發展潮流的時候---他們有25億人,在人口學上都比中國年輕,可以對中國做中國之前對西方所做的事:吸收、學習、複製、創新、抵抗。畢竟,做了這些,中國仍然是中國,但它將變得更多依靠與鄰國建立友好關係而不是讓這些鄰國只能求助於中國的善意。
奧塔·卡米(Ota Khami)從前的家園被推土機推倒,騰出地方建設塞桑大壩2號水電項目,這是和中國電力公司合作的項目,在柬埔寨上丁省(Stung Treng)。2015年5月7日。(Jason South/Fairfax Media/Getty Images)
中國被視為仁慈的超級大國,這總是一場艱巨的戰鬥。中國是古老和豐富的文明,擁有平等的值得尊重的光榮耀,與其他亞洲文明和平共處。正如日本在20世紀付出巨大代價學到的教訓,誰也不向他人鞠躬低頭。中國每獲得一寸領土,它就會喪失一尺的可信度。地緣政治穩定的本質是平衡,通向這個目標的道路就是互惠邏輯。
中國發出的信號既不是不可避免的新冷戰也不是新的單極霸權。相反,它是亞洲集體故事的一個階段,是朝向多極化的全球轉移。
對於美國來說也有一個教訓。左派和右派都已經步調一致地同意這個觀點:中國的崛起代表了世界將面臨以美國領導的和以中國領導的兩大陣營的艱難選擇或兩者之間的新冷戰。但是,這顯然不是世界其他地方願意要的結果。對美國和中國都深感疑慮的國家可能達成共識的更大議題是確保歐亞大陸權力平衡的極端重要性。
歐亞大陸從來沒有被單一霸權統治過。700年前蒙古人最接近這個目標,但是17世紀的黑死病打破了迥然不同的可汗迷夢,絲綢之路陷入荒蕪的境地。我們不應該關閉絲綢之路,而是應該在幾十個歐亞大陸國家建設更多道路,而不僅僅是進出中國的道路。
翻譯文章:
All Roads Need Not Lead To China By Parag Khanna
來源:法意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