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楊維駿
性別:男
終年:98歲
逝世原因:病逝
去世時間:2020年6月9日
生前身份:雲南省政協原副主席
6月10日上午,新京報記者從楊維駿夫人王婉琦處證實,雲南省政協原副主席楊維駿因感染肺炎搶救無效,於6月9日18時03分在昆明離世,享年98歲。
王婉琦告訴新京報記者,不久前楊維駿因感染肺炎住進醫院,一直在ICU搶救,因年紀大身體弱,「沒幾天就不行了」。
6月12日,楊維駿的遺體告別儀式將在昆明跑馬山公墓舉行。
楊維駿的一位朋友告訴新京報記者,兩個月前他曾去醫院看望,楊維駿還在為違法徵佔地而不平,掛念著失地農民。他說楊維駿認起人來有時清楚有時糊塗,「但是講起反腐還是思路很清晰。」
2010年12月,為了幫助昆明市某區農民解決耕地被毀壞、強徵的問題,88歲的楊維駿帶著農民代表,坐上政府配給他的黑色奧迪A6專車,駛進省政協大院。隨著這起著名的「公車上訪」事件引發輿論熱議,作為雲南省政協原副主席的楊維駿走到臺前。
三五年後,他致力舉報的白恩培、仇和等一幹在雲南任職的官員先後落馬。盛名之下,楊維駿創造了中紀委實名舉報人中年齡最大、職務最高的紀錄。
楊維駿和新京報淵源頗深,最初楊維駿走入公眾視野就是因為「公車上訪」事件後新京報的一篇深度報導《雲南副省級退休官員開道帶村民上訪》(刊發於2010年12月21日),此後新京報曾多次採訪楊老,刊發《反腐「愚公」楊維駿:反腐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不能停》《舉報白恩培、仇和的反腐鬥士,曾被人威脅「永遠閉嘴」》等多篇報導。去年10月下旬,新京報記者曾去昆明拜訪過楊維駿,不想竟成永訣。
「快一百歲了」
2019年10月21日下午四點半,97歲的楊維駿剛輸完液,從昏睡中醒來。因為半年前摔倒受傷,他每隔一陣就要到醫院掛水。
幾個小時前,楊維駿和老伴吵了一架。老伴兒王婉琦身體也不好,她提到自己生病都是因為楊維駿反腐害上的。就這麼一句,觸到了楊維駿的「底線」。他說,不和「反對我反腐的人」回家。老伴慪氣走了。
一覺醒來,楊維駿仍未消氣,他梗著脖子,「大是大非問題,我怎麼能退讓,說我反腐錯了?」
身為雲南省政協原副主席,楊維駿也是憑著這股倔強,成了雲南官場的「異類」,繼而為大眾所知。
2010年,他用政府專配的黑色奧迪A6專車開道,帶著失地農民到省政協大院上訪,以「公車上訪」事件躍入公眾視野。4年後,他堅持舉報了十餘年的雲南原省委書記白恩培落馬,讓他二度迎來晚年的高光時刻。一時間,媒體、訪民絡繹不絕。
儘管行走困難,右眼幾近失明,口齒也不再伶俐,楊維駿沒有就此停歇。收集材料、寫舉報信、更新博客,他的長矛始終對向不公和貪腐。用友人的話來說,他還是那個不知疲倦的「堂吉訶德」。
見楊維駿並不容易。他居住的小區坐落於昆明市中心,一溜的橙白色獨棟別墅,住的幾乎都是副省級以上高官。這裡門禁森嚴,事先預約,到達小區門口後,須由主人通知保安放行,來人才可進入。
近兩年,隨著身體每況愈下,楊維駿和老伴住的這棟三層別墅,明顯冷清了許多。
楊維駿微弓著背,坐在客廳的米色皮質沙發裡,衰老正以不可逆轉的態勢向老人的每一處肌體蔓延。
頭髮灰白,老人斑遍布兩鬢,顴骨因消瘦而高聳,難以連貫地說一整句話。楊維駿愛喝涼水,每嘬完一口,都顫顫巍巍地撿起杯蓋,因右眼視力受損,杯蓋在杯沿上摩擦許久才能合攏。「我快一百歲了。」他對記者說。
記者來訪前,楊維駿正在等著他的「助手」馮清(化名)。馮清在某國企就職,七八年前楊維駿替失地農民維權時兩人結識。他們原本約了這天下午要繼續撰寫舉報某落馬高官的材料,馮清臨時有事來不了。
馮清回憶,五六年前,楊維駿腿腳還靈便,常常下到雲南各個州縣了解民情。兩年以前,楊維駿每隔一周都要到小區1號門左側的列印店,請店員列印材料,再幫忙發在博客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但這兩年,衰老不容許他再做這樣耗損精力的事了。
由於腦供血不足,要是沒人與他說話,楊維駿常常坐著坐著就昏睡過去。「也許閉上眼睛就醒不過來了。」王婉琦壓低聲音,皺著眉頭。談話間,楊維駿眼皮耷拉下來,微張著嘴,沉默被呼嚕聲取代。
退休高官反腐
2010年12月,楊維駿家的三層小樓突然湧進了許多記者。此前不久,剛剛發生了讓楊維駿聞名的「公車上訪」事件。
當年12月17日,已經88歲高齡的楊維駿,坐著政府專配給他的黑色奧迪A6轎車,領著兩輛破舊的麵包車,駛進了雲南省政協的大院。他帶著昆明市西山區福海社區的12個失地農民,準備向政協信訪處上訪,但領導辦公室人去樓空,只好空手而歸。
楊維駿事先得知,由於時任昆明市委書記仇和強推「全域城鎮化」,福海社區三千多村民世代耕種的1800畝良田被政府強佔,房屋遭強拆,不少無家可歸的老人租房受阻,只能住到豬圈,一個92歲的老嫗不堪煎熬跳魚塘自殺。此事始終沒有得到處理結果。
楊維駿帶著村民上訪的消息在政協大院傳開後,第二天,政協老乾處的處長就跑到他家質問,不想被楊維駿反將一軍:「難道公車只能用來遊山玩水,不能用來為民請命?」這一幕被一旁的記者記錄下來後,楊維駿一下成了網友心目中「最可愛的官員」。
早在這起事件之前,楊維駿就是雲南官場上出了名的「刺頭兒」。最為人所知的,是他對雲南原省委書記白恩培的舉報。
2001年,白恩培從青海調至雲南任省委書記時,楊維駿已經從雲南民盟離休三年。本該是頤養天年的年紀,但白恩培上臺後力主的「一湖四片」造城運動,挑起了楊維駿緊張的神經。2014年接受《環球人物》採訪時,楊維駿回憶,當時中央提倡「又好又快發展」,白恩培卻主張「快速發展是第一要務」。
楊維駿屢次勸諫未果,還因為「黨外人士」的身份,被剔除出了每年兩次的省老幹部座談會的名單。
2013年,白恩培早已離開雲南,調任全國人大,但楊維駿並沒有停止反映白的問題。那年夏天,借到北京治療眼疾的機會,楊維駿直接把舉報包括昆明福海案、賤賣礦案及省銀監局和省政法委共設陷阱的「金座」詐騙案在內的雲南「六大要案」的材料,遞給了中紀委。在賤賣礦產的問題上,他把矛頭直接對準了白恩培。
2016年10月9日,因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案,白恩培被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被告人白恩培在法庭上接受審判。
伴隨舉報而來的,是威脅。
楊維駿曾向中紀委舉報過雲南省紀委的一位時任領導。後來一個「好心人」寫信給他,說這位領導公開放話,要讓他「永遠閉嘴」。
楊維駿有遊泳的習慣。幾年前,某個駕駛員傳出話來,說有人準備在他去泳池的途中製造車禍。
王婉琦說,有天凌晨4點,有不明人士爬上陽臺撬鎖,「咔嚓咔嚓」聲把她從睡夢中驚醒。第二天她向公安報了案,從此,物管在她家斜對面增設了個崗亭,保安從每晚8點值守到次日早上6點。
但楊維駿似乎對這些都不以為意,「我想到的就是,不管什麼樣的大官,他違反黨紀國法,我就是站在維護黨紀國法這邊。」
從家仇國恨中走來
楊維駿多次對人說,自己是在家仇國恨裡長大的。
他的祖父母都是昆明城裡的貧民,靠幫人挑水和縫製帽子度日。楊維駿的父親楊蓁自幼學習刻苦,後考入雲南講武堂,加入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曾任孫中山的秘書、高級參謀。楊維駿三歲時,父親死於軍閥範石生之手。
儘管父親早逝,但楊維駿從小就從母親那兒聽說父親的許多事跡。父親愛兵如子,愛民如子,不準長官打罵部下,發動士兵種蔬菜種稻穀,成立士兵食堂,任滇中衛戍司令時,曾連夜率兵從土匪手中救回被擄掠的村民。
父親死後,為了躲避軍閥的迫害,楊維駿和家人去了上海。在十裡洋場,楊維駿既目睹了列強的趾高氣揚,也見證了保家衛國的新思潮。
隨著時局惡化,日軍佔領上海,包圍租界,1937年,楊維駿舉家遷回雲南。在雲南大學政治系就讀期間,他和同學建立學生自治會,加入新成立的民主青年同盟,畢業後又成為中國民主同盟的盟員。1949年,成功策動雲南省政府主席盧漢起義後,楊維駿仕途坦蕩。1951年1月,雲南省第一次各族各界人民代表會議結束後,不到30歲的楊維駿被委任為雲南省政治協商委員會專職副秘書長。
幾年後,經人介紹,楊維駿遇到了自己的終身伴侶。1958年,楊維駿和王婉琦成婚。也是在這一年,因不願揭發被打成右派的費孝通,楊維駿也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
如今,楊維駿再回想,卻把那些苦日子咂摸出滋味來了。他被分去放牛,牛安靜吃草時,他就拿出馬恩文選,這一讀,讓他一下「看到了光明」:「我覺得人類社會總是要前進的,不可能有什麼力量阻止人類前進,受挫折是暫時的,不可能永遠。」
被打成右派的二十年,也是楊維駿的一雙兒女長大成人的二十年。即便楊維駿後來徹底摘掉了右派的帽子,恢復了在雲南省政協的職務,兒女也並未因為父親的身份沾過什麼光。
兒女各自奔著前程遠去後,那幢三層小樓,就只剩楊維駿和王婉琦「相依為命」了。他坦言,自己從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對老伴的關心,只體現在行動上。
2014年夏天,王婉琦因心慌,到一家醫院吸氧,不想誤吸了二氧化碳。雖然沒有直接證據,楊維駿和王婉琦懷疑這是腐敗分子的報復。因為擔心老伴再受傷害,楊維駿陪著王婉琦住了整整一年院。
王婉琦是個閒不住的人。80歲的年紀,還能一口氣從家騎車到翠湖,打拳、跳舞。但近幾年,她感到身體大不如前,最多只能走上100米,出門買菜都要保姆推著。
面對這個比她還要衰老的丈夫,王婉琦不時感到照顧的疲累。她說,自己不是貪圖享受的人,丈夫人品好,一生為國為民,在這方面她敬重他,但「負擔太重了」。
戰鬥到最後一刻
「反腐不付出代價,怎麼反腐?」楊維駿說,讚賞他的人很多,卻還「沒看到有哪一個效仿我」。他不強求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只是他越來越感到時間的緊迫了。
「我快一百歲了。」楊維駿又把這句話提起。他的老朋友們大多故去,剩下的,要麼看不見、聽不見,又或者是因誤會斷了聯繫。他說,正是「跟腐敗分子生死搏鬥的時候」,「想他們沒有意義了」。
雖然從未動搖過反腐,但相比從前,話語間,楊維駿似乎多出了不少困惑。
他說,2014年白恩培落馬後,自己的舉報再沒有過什麼大的成績。說到失地農民因上訪被非法拘留,楊維駿本就嚴肅的語氣又立馬急促起來:「農民就是靠土地生存,你把農民的土地搶掉,農民還活嗎?不能輕描淡寫,說限制人身自由。」
馮清解釋,在老人家看來,雲南的貪腐問題,歸根結底是土地等公共資源被強佔後的權錢交易問題,「所以老人家想解決的最終還是歸到土地問題,而不僅僅說把一個人抓掉處理就完了。」
有時聊完了正事,楊維駿也會和馮清拉些家常,說自己到了這個年紀,放心不下的事有兩件,一是雲南的貪腐和土地問題,二是反腐文集的出版,「如果能有一個結果的話,他也能瞑目了」。
去年10月21日,老夫妻發生口角那天,保姆透露,王婉琦曾悄悄打來電話:「能勸就把他勸回去,不回去就讓他吃點苦。」
楊維駿果真堅持「原則」,沒回家。第二天一早,放心不下的王婉琦,又跑去了醫院。
「您覺得楊老是個什麼樣的丈夫和父親?」
「正直。」問了兩次,這是王婉琦唯一的答案。
(參考資料:《楊維駿自傳》《楊維駿爭鳴文集》)
新京報記者 張惠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