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第一好地方——漢街中段盱眙龍蝦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主食,就像饢之於新疆,麵條之於山西,到我們沂蒙山,說「吃飯了」,那就是吃煎餅了。這幾年,生活條件好了,饅頭呀、餅呀、水餃呀什麼的摻和進來了,上世紀下半葉之前,除了逢年過節、來客辦公事,一日三餐,除了煎餅還是煎餅。以至於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沂蒙人,哪頓飯沒吃個煎餅,心裡總是沒著沒落的。你要是讓他就喝幾碗麵條下地,半路也許會餓的跑回來。曾經跟著本地一個團上外省旅遊,吃了半個月的大米飯,最後幾天幾個老沂蒙就是不吃了,回來一下車,攤上買個煎餅,一大口下去,眼看著眼淚刷一下就從臉上下來了。
但,你對著村裡上點年紀的老沂蒙說「煎餅」,他有可能不知道什麼黃子,因為隔著幾個村子,這兩個字的發音就很不同,就連同一個村的人,也有不同的叫法,有叫「家寧」的,有叫「年寧」的,還有叫「啊嚶」的,這差異之大,讓你想不出「煎餅」兩個字來,直到上高中,我查了好久的字典,總也找不出「家寧」是什麼!真正叫「煎餅」的,多是出門在外,吃公家飯,見過世面的主,但回到家守著四鄰八舍,也不好意思這麼說了,那樣嬸子大娘會笑話你是「坐碗來的」,犯洋暈了!
煎餅的原料取材很廣泛,小麥、地瓜幹、玉米、小米單獨或混雜都可以,但前提是先得把它們磨成糊狀,這就得用石磨了。老一輩上,要成家立業,怎麼著也得在新院子裡安盤磨,沒有磨,你就吃不上煎餅,吃不上飯嘛!現在各村都有磨糊機,加工很方便,上百斤的糧食,幾分鐘的工夫就弄好了。擱早幾年,可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那時村裡還沒有這種機械,即使有了,多數過日子的家庭還捨不得這兩毛錢加工費,寧願在家推這種石磨。
只是推磨可不是個好活!特別是推第一遍粗拉的時候,死沉死沉的,這時候要把全家人套上去!爹娘當主勞力,磨棍在最前面,後面繫著大牛、二牛、大妮、二妮,一串下來。在前面打頭可不那麼好打,你一偷懶,磨棍就出溜下來了,招老的一頓胖揍!最殘酷的是,為了在天亮前把糊磨出來烙煎餅,都是提前一兩個小時推磨,在大冬天裡,天還漆黑漆黑的,把那些半大小子從暖暖的被窩裡拽出來,拴磨棍上,那是比死了都難受的!不少傢伙轉著轉著,抱著磨棍就睡了!這也就發生了很多耐人尋味的事,就是有些小孩一上磨就喊頭暈,回回這樣,於是就免於一難。到了學校,同學們一交流,就成了一個具有廣泛推廣價值的經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經驗推廣多了後,最後家長也摸著門道,發下話來,不推到吐,你別想下磨,可憐的娃呀!
推磨的時候要有個掌勺的,他掌握著朝磨眼裡下料的流量大小和出料的稀薄程度,這決定著磨出來的糊是否均勻,幹稠適度。一個新手掌勺,不是下慢了,磨片之間缺料,兩片石頭磨的「吃吃」的響,就是料下急了,出來的糊顆粒太粗沒法用。因此這掌勺的人一般是家裡的女主人,孩子們誰能混到掌勺的位置,就是一個正經勞力了。再苦再累,推完磨,孩子們基本就解放了,後面的活就看女當家的了,這可是檢驗一個女人手裡的活怎麼樣,有家教沒家教的重要尺子。同樣的糊子,有的烙出來又光滑又均勻,軟香可口;有的就厚一塊、薄一塊,半生不熟的,吃著不是發「散」就是發「粘」。烙煎餅,要在鏊子上烙。鏊子,就是這種鐵製圓形如扁餅一樣的東西,有三支短足,可以放在泥灶上,有人幫著添柴燒火,這樣當然好。實在沒辦法,也可以用石塊支起,放在地上,這時候主婦既要烙煎餅,還得管緒柴火,忙亂多了。
鏊子分大中小三號,一般中號的直徑有70公分上。烙煎餅的工具,視用的鏊子大小和糊的稀稠,有點差異,基本上是這樣幾種:一是「池子」,把糊子放熱鏊子上,用它推攤,把糊子薄薄地攤在鏊面上。二是勺子和「尺板子」,要是烙「面煎餅」,糊子很稀薄,就用這兩樣配和,把糊弄鏊子上。三是「竹劈子」,這個得有六十公分長,一般在大號鏊子上用,作用也是把糊弄均勻。四是「刮板子」,這個用得最多,它就像現在裝修油漆工用的刮板,不停地在鏊子上抹、刮、擠、壓,讓烙出來的煎餅光滑綿薄如同紙張。五是「瓦刀子」,它的作用是把烙好的煎餅從鏊子上揭下來,一般是轉著鏊子的四周先劃一圈,刮掉那些角角末末,讓邊緣翹起來,再找個地方把煎餅一角掀起,邊揭邊看哪裡不肯起,隨即用它刮一下。要是連續幾張煎餅都不太好揭,說明鏊子缺油了,這就用著另一種工具——「油搭子」,這是用十幾層布縫製的方形擦子,上面滲好花生油,用它擦抹一遍後,鏊子油光鋥亮,煎餅肯揭肯起,但主婦們輕易捨不得擦,油可金貴哩。
我們小時候,吃地瓜幹煎餅最多,這種煎餅烙法略有不同,在磨上推的時候,放水少,糊是麵團狀的,烙煎餅時,團成一個兩手捧得動的團,抱著在鏊子上滾動,就在鏊面上粘上薄薄的一層,這滾糊的功夫要是鍛鍊的,速度要掌握好,主要是動作均勻,煎餅才厚薄一致。我曾經忍不住下手過一次,差點讓滾燙的鏊子燙破了手!從那再那不敢摸了。但幫忙燒火的事幹了不少。烙煎餅得用「煊柴火」,麥穰、豆秸用得最多。燒火要注意力集中,火弱了,鏊子冰涼糊子不粘,烙不成個,烙成了也揭不下來;火急了煎餅就焦糊,揭下來成碎片了,卷不成個。一般講,攤煎餅的過程火要小,攤好時火要大,總得來講要均勻,不能一會沒火,一會猛火,那樣最巧的手也烙不好煎餅,由於我習慣一邊燒一邊看連環畫,經常把煎餅燒糊了,老媽扔了刮板子就要揍!煎餅是在鏊子上硬騰幹的,和饢一樣,很耐儲存,放幾個月也沒問題。我們那春節前,都是一連烙上一大垛煎餅,能從臘月一直吃到過年割麥。幹的煎餅是卷不上卷的,必須現吃現甩水,或用蒙包袱罩在煎餅盆頂上,讓煎餅溼潤,卷得起來。這卷煎餅也講究技術,有不同的疊法,正方形的,長方形的,菱形的,吃的時候,在裡面放上菜,下頭一堵,包捲起來。以前單位有個山西過來的大學畢業生,頭一次吃這個,玩不了卷煎餅,好不容易卷上點菜,捧磁娃娃樣小心,還沒送到嘴裡,譁一下又全開了包!不同的原料的煎餅,口感是差別很大的。我上學的那個時候,村裡人基本上都吃地瓜乾子煎餅,地瓜切片曬乾了,再上碾壓成碎片,放磨上磨成糊,烙出來的煎餅口感一般,硬度太大,我們叫「欻chua嘴"。我上高中那會,一般是帶一星期的煎餅,由於是甩水卷好放包袱裡帶來的,夏天就容易發黴,吃到周三周四打開看就有綠毛了,對著它啃鹹菜,滿嘴苦鹹苦鹹的,難以下咽,有時一生氣扔到一邊,悶悶地掉幾個眼淚找個角落看書去了。
到九0年左右,各家逐漸富裕起來,在磨糊時,地瓜差裡就加了玉米或小麥,再後來就是全麥了,再到後來,又變著法加上小米或大豆,那是越來越好看,越好吃了。人總是越活越聰明,現在石磨已經退出人視線,烙煎餅也省功夫起來,曾經有過一階段,烙煎餅實現了全機械化,但吃習慣了手工煎餅的沂蒙人,對全機械煎餅吃著吃著就不想吃了,還是想念那老味道,除了實在沒辦法吃一次,多數時候還是找手工煎餅吃。雖然是說是手工,但烙的方法變了,現在沒用柴火的了,全是電或煤做燃料,鏊子還能旋轉,有手快的,一人能照看四三個鏊子,速度快了很多。並且,烙煎餅也走向專業化,不用各家各戶都下手了。村民們打工掙了錢,到加工點買來就行。這樣省事是省事了,但對我們這些曾經朦朧著眼抱著磨棍轉圈,也吃慣了媽媽烙的煎餅的人來說,吃別人烙的煎餅總是少了一點什麼味道。
《沂南風物誌》總第二十五期
本文已發表於《中國食品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