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套「禮數」在兩千五百多年後的今天來看,真是蠢透了,傻透了,只能讓人作為笑料。作為一國之君,春秋五霸之一,宋襄公的悲劇何在?兩千多年來人們只要翻開歷史都會嘲笑他,戲之為「蠢豬似的仁義道德」,宋襄公被描繪成一個可憐又可悲的「小丑」。蠢豬似的宋襄公,這口「黑鍋」宋襄公看來是背定了。
宋襄公背上這口「黑鍋」源於泓水之戰。
宋國不大,但「地位」高。想當初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築壇會盟時,宋國的國君因其祖上商有殷,被封為公;而齊桓公的封位是侯,宋國國君理該挑頭,成為「霸」,但因國力不如齊國,才屈居其後,但那是宋桓公時代的事。到了宋襄公時,宋國的國力增強,宋國的國君襄公雄心勃勃,又趕上霸主齊桓公死了,霸主的官座空出來,宋襄公便有會盟稱霸之心。
柿子撿軟的捏,古今一理。公元前638年,宋國決定徵討鄭國,意在給中原其他國家看看,今日之宋國遠非替比,今日之襄公雄才大略。然則鄭國雖弱小,但不乏韜略,急求助於相鄰的大國楚國。楚,大國也,楚之國君楚成王亦雄心勃勃,其雄心甚至比宋襄公更甚。楚認為師出有名,正欲與宋一爭霸主,毫不猶豫,兵優宋救鄭,兩軍對壘於泓水之上。
宋楚之兵隔泓水而立。楚強而宋弱,但楚是遠道而來,疲師徵戰,而宋軍是以逸待勞;楚軍要渡河而戰,而宋軍是臨河而戰,佔地利之優,完全可以先敵主動,按現在的軍事常識,宋要怎麼打就怎麼打。戰爭的主動權完全操在宋襄公手中。
但宋襄公卻打了一場「蠢豬」式的敗仗,讓楚軍殺得大敗。連宋襄公也中一箭,身負重傷,幾乎陣前喪命。
楚國的軍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渡過了泓水,可以想像,楚軍的幾百輛戰車,幾千匹戰馬要渡過洶湧澎湃的泓水河也真不容易,也是件大工程,可能比楚宋兩軍之戰還要艱難,還要複雜。宋國人真夠講禮數的,敗師喪軍,多少家庭失去親人,
妻子無夫,兒女無父,父母無子,卻沒有興師問罪於襄公,沒有揭竿而起清算,宋國不愧為商之後裔。宋國至商之後,出宋襄公這類人物也就不難理解了。
宋襄公不是「蠢豬」式的仁義道德。他那種真誠禮教,仁義道德恰恰是中國古文化傳統的美德。
宋襄公世家,自商至周,數百年皆貴族,皆封公侯,祖祖輩輩都是禮儀教化出來的,是古禮一代接一代才塑造出來的「模範」。「士可殺不可辱」,道德底線不能丟。這該是中國古文化傳統的美德。
宋襄公在做太子時,其父親桓公病重,繼位問題提到日程上來。宋襄公那時叫茲甫,就提出了一個在當時就可能被認為是「蠢豬」式的議題,他不當太子,讓位給他庶出的兄長目夷。且誠心誠意地讓,原因有二:一是目夷年長於他,長者為尊,應該繼位;二是出於仁義道德,他禮該讓位。在春秋時代,就在宋國的四鄰,為爭奪王位,父殺子,子弒父,兄弟相殘的事已層出不窮,哪裡還有為禮數把眼看到手的王位拱手讓給他人,言其「蠢豬」式的為人處事恐不為過。但茲甫認為應該。其兄目夷亦有股「蠢」勁,他和茲甫一樣,認為道德底線不能破,仁義禮數不可亂。他不表演亦不作秀,絕不接受兄弟的禮讓,索性逃到衛國「避難」。由此可以看出宋國的禮數影響之深。茲甫、目夷家庭的教育已然根深帶固,不是利益、成功、勝利、榮譽所能顛覆得了的。從《左傳》《史記》中看,楚成王不講究什麼仁義禮信,他更講究現實,善玩陰的。出拳不講套數,出牌不論規則。宋襄公吃過楚成王的虧,且是大虧。
公元前674年,宋裹公為盟主在鹿上(今山東的巨野)召開諸侯國盟會,宋襄公要求楚成王也參加,擁護他當盟主。
外交上的一切禮節皆順,皆大歡喜,宋襄公認為君子有言,言必信,行必果,不可違盟背言。此時頭腦比較清楚的目夷勸他:「小國爭盟,禍也。」等到秋上要在盂(今河南睢縣)召開會議時,目夷又勸他,去開會最好要帶上軍隊同行。可見目夷對他鄰近的大國楚國有比較清醒的認識。楚成王不可靠,你講禮,楚成王何禮之論?宋襄公言,盟會是我倡議的,得到諸侯國的同意,不帶兵前往是我提出來的,為的是創造一種友好的氛圍,我作為盟主怎麼好帶兵呢?怎麼能自己提議自己先帶頭破壞呢?
有「德者得天下」是宋襄公的理想。
宋襄公是君子、是貴族,嚴格遵守道德底線,遵照仁義禮信,但楚成王卻不管這些。楚成王慣玩陰的,赤裸裸的,依靠的正是蠻力、武力、實力,他並沒有把宋襄公稱霸放在心上。況且當年的稱霸和我們今天的稱霸根本不是一個概念,古代的「霸」是「伯」的假借字,意為諸侯之長,不是諸侯的霸主。即使是霸主,楚成王也敢說霸主輪流坐,明年到我家。就是在孟,宋襄公被楚成王武力相挾,活捉成俘虜。楚成王扣著宋之國君再和宋開戰,手段夠卑鄙的,也夠陰險的。想必宋好不了,虧吃大了。司馬遷極省略地說:「冬,會於毫,以釋宋公。」估計好釋不了,正像三百五十年以後,秦悲王利用陰謀手段擒拿住越懷王一樣,是絕對不會禮送其出境的。
楚成王不講禮數,宋公吃過大虧,但並未銘記在心,和不講理的人論理焉有真理,宋襄公兵敗泓水又是必然。宋襄公正是循禮遵教,貴族化的教育,文化積重的薰陶,宋襄公是位老實人,是位純粹的禮儀之士,是位典型的貴族。他由衷之言讓人敬佩,雖「亡國」不改初衷。
泓水之戰之後,宋襄公式的君子不再,春秋無義戰,大小數百仗,幾乎仗仗皆以陰謀開始,以陰謀結束,勝之於陰險,敗之於少謀。
楚漢之爭,項羽恐怕是最後的「宋襄公」,項羽也是最後的貴族。項羽仗都打在明處,話都講在桌上,而劉邦玩的都是陰謀,耍的都是奸詐。根本無禮可講,無理可論。甚至不顧兄弟結拜,背後捅刀子,哪有一絲一毫的仁義誠信?
宋襄公讓人敬佩。截佩他的坦蕩、氣質、為人處事,表裡如一,也敬佩他的不畏風險率先戰鬥。
宋襄公身為國君,每逢國家徵戰大事必率先垂範,不避危險,衝鋒在前,殺敵當先,南徵北戰,名垂春秋五霸。
宋襄公膽略過人,敢作敢為,為了承諾,為了誠信,不帶軍隊,隻身入鹿地,明知山有虎,敢去山中遊。宋襄公誰能比?
宋襄公即使是被楚成王背信棄義,用陰謀手段活捉以後,他統治的宋國不亂不戰不反。他被放回去以後,繼續當他的國君,這在春秋時代,一百多個諸侯國中,實為罕見。足見宋襄公治國有方,不是蠢豬。即使泓水大戰,軍敗泓水,國人也只是怨,甚至未恨,揭竿而起,應該說宋襄公深得國人擁戴。
宋襄公仁義,誠信,有政治眼光。
公元前651年,五霸之首齊桓公在葵丘召開盟約之會,連宋襄公都沒想到,就在這次葵丘會上,齊桓公竟然委託宋襄公照顧他的太子,難道齊桓公已經預見他死後齊國必亂?難道齊桓公遍審諸侯後才做出的這一決定?齊桓公認為天下可靠可託之國非宋莫屬,可靠可信可託之人非宋襄公莫屬?
齊桓公有政治眼光。他眼中有水,看宋襄公不錯。宋襄公以仁義誠信貫名天下亦可見,霸主齊桓公普天下最信得過他。齊桓公何許人?孔子言:「正而不誦。」孟子曰:「五霸桓公為盛。」齊桓公把國事、家事、後事託付給宋襄公。
果然,一切如是。齊國大亂,齊國的太子昭逃到宋國,投奔宋襄公。宋襄公並沒猶豫,並未據量利害關係,毅然決然收留太子昭,並積極為他回國復位努力。
宋襄公有誠信。
公元前642年,宋襄公好不容易才集聚起衛、曹、邾國三個小國的兵馬,由宋襄公掛帥,親自送齊之太子昭回齊國討說法。齊桓公沒有看走眼,太子昭在宋襄公的保護下返回齊國後做了齊國的國君,這就是齊孝公。
泓水之敗後,宋襄公感到傷在身,傷在心,已有重重暮年之覺。當晉國逃亡公子重耳路經宋國時,宋襄公仍認為公子重耳是位人才,事後必有大圖,於是資助公子重耳戰車二十乘,馬匹八十匹。
這是宋襄公一生最後一次仁義之舉。
公元前632年,公子重耳與楚國楚成王的部隊開戰,楚成王是宋襄公的老對頭,先是扣押他,後是擊敗並射傷他,致使他因傷而亡。晉楚兩國的軍隊在城濮(今河南鄄城)展開了一場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城濮之戰。重耳以「退避三舍」為藉口,誘使楚軍驕橫,輕敵深入,最後一舉打敗楚軍。
泓水之戰不再矣,而城濮之戰成名矣。城濮之戰充分體現了棄禮就兵,兵不厭詐,兵詭道也。仁義禮數,古之軍禮、軍法俱往矣,想必宋襄公真的看見重耳的城濮之戰也會痛心的。他寧可不要復仇的勝利,也不願意看到古之以禮為固、以仁為勝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