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一月已巳朔,宋公及楚人戰於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既濟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陳而後擊之,宋師敗績。公傷股,門官殲焉。
說的是宋國跟楚國交戰,當時楚軍在泓水南岸,宋軍在泓水北岸,楚軍快渡河時,子魚勸宋襄公趁楚軍半渡而擊之,也就是趁敵人還沒有完全渡河時出擊,但宋襄公不聽,認為這樣做不仁義。楚軍已經過了河,子魚又勸宋襄公在楚軍還沒有完全成列時出擊,宋襄公還是不聽。結果,楚軍整頓好隊伍,大敗宋軍。宋襄公本人大腿受傷,不久就死了。
後世於是有了成語 「宋襄之仁」,用來諷刺那些對敵人講仁義的可笑行為。宋襄公也因此淪為了歷史的笑柄。就連毛澤東,都在《論持久戰》一文中奉獻出了他一生中最狠的一個歷史人物評價:「我們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種蠢豬式的仁義道德」。
其實,如果了解春秋的時代背景,就會發現,真正讓宋襄公被嘲笑的原因,並不是不肯半渡而擊那麼簡單。
要評價宋襄公,首先得了解春秋這個時代,將這個人物還原到當時的背景中去。
周平王東遷之後,周王室逐漸衰微,諸侯勢力強大,「政由方伯」,春秋時期拉開序幕。但在最初,諸侯國還是受到周禮的制約,就算是戰爭,也都是嚴格按照軍禮而為之。
比如周禮裡強調要「師出有名」,比如其他國家出現了謀逆、弒君這樣的事情,就可以名正言順去討伐。相反如果人家正在辦喪事,比如國君剛死了,這個時候你就不能去攻打,不能乘人之危。春秋時期的戰爭,只有貴族才能參與,士兵都是貴族子弟,平民百姓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是非常光榮的。到了戰場上,以戰車作戰是主要方式,必須待雙方都排兵布陣完畢,然後擊鼓進攻。一個回合交鋒後,隊形亂了,就該調轉車頭,回來整隊,準備好了以後,第二回合開始。這樣幾個回合下來,吃虧的那方也不必擔心勝利者趕盡殺絕,只要你認輸,戰鬥就宣告結束。
看到了嗎?春秋的戰爭是講禮的,這是周禮的烙印還未完全消退的痕跡。而戰國時期的戰爭就是動真格的了,攻城略地,屠殺戰俘,都是有的,比如秦將白起指揮的伊闕之戰,斬首24萬人,他指揮的另一場長平之戰,非常有名了,坑殺降卒40餘萬。
可見,春秋時期,雖有禮崩樂壞的趨勢,但禮未全崩,樂未盡壞,依然還是崇尚禮的,至少在表面上,統治者也好,軍事將領也好,不得不顧及禮的維持,因為這在當時,仍然是被大眾所普遍認同的「核心價值觀」,誰也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韙。
在戰爭中恪守軍禮的,其實不止宋襄公。
春秋時期,晉楚之間發生過三次戰略性的戰役,分別是城濮之戰、邲之戰、鄢陵之戰。而這三次戰役中,都有對軍禮恪守的體現。
城濮之戰中,晉文公重耳為了兌現當初逃亡楚國時對楚成王許下的承諾,兩軍交戰,先後退三舍,也就是九十裡。晉軍此舉避開楚軍鋒芒,迷惑了楚軍,誘敵深入,最後戰勝楚軍,晉文公也因此成為春秋霸主之一。雖說這種做法也有將計就計的嫌疑,但這個做法本身,首先是對禮的遵循。晉文公的高明之處就在這裡了:既合乎禮,又合乎利。
邲之戰中,晉軍打敗了,駕著車逃亡,結果車子陷入泥坑裡面出不來了。這時候楚軍幹嘛呢?不追了,人家都陷坑裡了,你再打就是乘人之危了。不但不追,看晉國士兵半天沒把車子弄出來,還幫忙出主意想辦法,最後在楚軍的幫助下,晉軍的車子終於弄了出來,然後,再接著追。
鄢陵之戰中,晉國與楚國鄭國聯軍交戰,結果晉國佔上風,晉國主將去追鄭國國君的戰車。但按照軍禮,「傷國君有刑」,將軍是不能傷害國君的,這就非常為難了,追吧,追上咋辦?又不能無禮,不追吧,也不合適。於是,就假裝追一追意思一下算了。沒想到鄭國國君的戰車還特別不爭氣,混亂之中跑錯了方向,自己撞到槍口上來了,這可怎麼是好?晉國主將靈機一動,自己跳下戰車,脫下頭盔,站在路邊向鄭國國君行禮,讓鄭國國君在眼皮底下逃了出去。
所以說,春秋時期的戰爭,講禮不是怪事,講禮講得戰爭都跟鬧著玩兒一樣,也沒人說什麼,為什麼偏偏宋襄公講禮,怎麼就變成了笑話呢?
那就要來說一說宋襄公這個人了。
首先,宋襄公的招黑體質,不是他一個人的專屬,應該說是屬於宋國的一個集體屬性。宋國可以說是春秋時期最招黑的一個諸侯國了。
西周分封的時候,大多數的封國都是分封給了宗室和功臣,但也有例外,那就像宋這樣的國家。宋是微子啟的封地,微子啟是誰呢?商紂王的哥哥。也就是說,宋國其實是一個安置前朝遺民的諸侯國。按照分封的「興滅繼絕」的禮法,不能讓以前的貴族宗祀滅絕。不但有封國,而且封國等級最高。當時的封國有公、侯、伯、子、男五等,宋國是少有的幾個公國之一,姜子牙的齊國才是一個侯國,鄭國是伯國,楚國更低,是子國,所以楚國國君一怒之下,自封了一個「王」,不跟你們玩兒了。最低的是男爵的封國,比如許國。
宋國作為周朝手下敗將的封國,一個亡國奴的封國,居然享有最高的爵位。更可氣的是,宋國人繼承了商朝人精明的生意頭腦,很擅長經商,經濟發展得很不錯。
這就太讓人生氣了。憑什麼呀!於是,我們就在寓言故事中,看到了很多宋國的蠢人,拔苗助長啦,守株待兔啦,掩耳盜鈴啦,都是宋國人幹的。可實際上,宋國人非但不蠢,甚至可以說是一片文化綠洲,孔子、莊子、墨子、惠子等思想家都是宋國人。
由於政治站隊的因素和經濟地位引來的嫉妒,宋國人成為了春秋時期最招黑的一個群體,宋襄公又成為了這個群體中的「佼佼者」。
於是有人就為宋襄公打抱不平了,太冤了,宋襄公明明是周禮的踐行者啊,簡直是春秋時期最後一個貴族啊!
我們不妨從另外兩件事來了解一下宋襄公。
第一件事,宋襄公原本是跟著春秋首霸齊桓公混的,齊桓公一死,齊國大亂,宋襄公全力幫助齊國太子昭當上了國君。這件事之後,宋襄公認為自己可以乘勢取齊桓公之位而代之,也想學著齊桓公召集諸侯會盟,確立霸主地位。為了讓其他國家順從自己,宋襄公柿子撿軟的捏,命令邾國的國君將鄫國國君殺死當作祭品,又發兵去包圍不聽話的曹國。
對於宋襄公的這種做法,蘇轍就評價說:「至宋襄公,國小德薄,而求諸侯,凌虐邾、鄫之君,爭鄭以怒楚,兵敗身死之不暇,雖竊伯者之名,而實非也」。蘇轍認為宋襄公欺凌小國,才導致了跟楚國之間的矛盾激化,這哪有一點仁義可談。
第二件事,為了稱霸,宋襄公先後在鹿地、盂地兩次會合諸侯,以盟主自居,引起齊、楚等大國的不滿。會盟過程中,楚成王突然將宋襄公抓住囚禁了起來,後來在魯僖公的調停下,才被釋放。這番自取其辱,也許也是他淪為笑柄的一個因素了。
馮夢龍評價宋襄公:「五霸功名孰最強,齊桓炳炳著聲光,襄公自不量力起,枉此身從戰後亡。」將宋襄公跟齊桓公放一起比了一下,高下立現,一個是真霸主,一個是東施效顰,不自量力。
說得最透徹的當屬蘇軾。他說:「襄公不修德,而疲弊其民以求諸侯,此其心豈湯武之心也哉?獨至於戰,則曰『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非有仁者之素,而欲一旦竊取其名以欺後世,苟《春秋》不為正之,則世之為仁者,相率而為偽也。」宋襄公在其他方面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突出的仁義,偏偏到了戰爭當中,就說什麼「不抓頭髮花白的敵人,不乘人之危」,實在是有欺世盜名的嫌疑。
春秋時期,的確存在自周以來的貴族精神,宋作為商代貴族後裔,也的確在經濟文化等方面展現了其貴族精神的一面,為中國傳統文化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然而,要說宋襄公的仁義是貴族之舉,恐怕難以服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