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〇 幸好有你
■解放軍報記者 陳小菁
人的一生會經歷許多告別時刻,或刻骨銘心,或微不足道;有時候是主動的,有時候是被動的。告別過去,才能開啟新的出發。
站在時光的車站,列車呼嘯而過,我們用心回味。
在駐守的雪山前,詹娘舍哨所一位老兵輕輕轉身,低頭一瞬,眼淚滑過面頰,被風吹乾的淚痕鐫刻皮膚,就像蜿蜒在高原的河。他不敢回頭,哪怕只是一眼。眼淚作證,告別雪山是生命中最重的離別。
浪花輕撫礁盤,南沙美濟礁一位守礁老兵俯下身,輕輕掬起一捧沙。細軟潔白,那捧沙順著黝黑的手指滑落,就像不經意間從指縫溜走的時光。每一粒沙,都是國土。這一捧沙,是老兵心中最重的沙。時光的罅隙裡,它是永不逝去的牽掛。
寂靜無聲的雪後清晨,三角山哨所一名老兵推開大門,用手機拍下遠方的界河。陽光照耀河面,寒風拂過面頰,老兵內心突然湧動溫暖。這裡是祖國大美邊疆,是他守衛了10年的哨所。這裡是他心中永遠的「家」。
白雪覆蓋的喀喇崑崙,天路等待著汽車兵。站在天路起點,一位老兵回望來路,所有的艱辛都化作了記憶中的一個畫面、一句祝語,一座山脊、一朵山花,一桶泡麵、一個饢餅。汽車兵的心在路上,路在心中;轉身後的明天,路在腳下,路在前方。
時間是永恆的禮物,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時間裡。你把時間看成火焰,你就是那團火;你把時間看成光芒,你就是那束光。告別2020,迎來2021,時光從不停歇,並不斷帶給我們一次次深刻的感受。當你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新的一年近在咫尺。
即將過去的這一年,我們更懂得感恩,深知平安祥和來自無數人的守護;即將過去的這一年,我們更懂珍惜。感謝那些堅守遠方、挺身而出的英雄,感謝那些默默無聞的堅守、朝夕相處的陪伴,更要感謝那個不停奔跑的自己。
2020年就要過去,帶著愛和希望,我們繼續向前。
這是最傷感的離別,也是最溫情的轉身——
別了,我的喀喇崑崙
■胡世堅 張啟均 解放軍報特約通訊員 鄭強龍
告別新藏線天路啥滋味?
常年奔波天路的喀喇崑崙汽車兵,內心珍藏著一份份屬於他們自己的「答案」。
回想第一次踏上天路的激動,回想突然來襲的高原反應,回想雪山達坂上的風雪跋涉,心中百感交集。一趟趟汽車輪胎的碾壓,讓崑崙腹地有了路的輪廓;一次次雲端之上的跋涉,讓高原官兵的眺望和期待有了方向。
天路上的每一處急轉彎、每一叢亂石堆,此刻都如明豔的青春之花,綻放在汽車兵腦海裡。
「路上青春,多姿多彩。」行走天路16年,四級軍士長魏道宇記憶深處的天路,有夕陽雋永、朝霞萬裡,更多則是高山戈壁、風雪交加。
足跡在這條路上鐫刻,忠誠在這條路上踐行。
路,記錄著汽車兵的冷暖人生;路,在每一次轉身和離別的時刻,成為汽車兵最為不舍的回望。
老兵的車離開了。送別戰友,除了軍禮,還有無盡牽掛。
高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
「嘟」的一聲哨音響徹高原,晨光在寒風中更加清透。
汽車啟動,發動機的轟鳴聲打破了群山寂靜。對於汽車兵來說,這一次不是為了啟程,而是為了送別。
紅柳灘兵站訓練場,軍容嚴整的官兵早已列隊。魏道宇和其他5名老兵走進時,訓練場成了掌聲的海洋。
一陣風吹開雲層,陽光穿透霧色,投射在魏道宇身上。他胸膛上那掛著的軍功章格外耀眼。
19歲的上等兵王亮,眼神一路追隨自己的老班長,不舍寫在臉上。
這是一場特殊的送別儀式。12月中旬,新疆軍區某汽車運輸連,包括魏道宇在內的6名服役期滿的老汽車兵,最後一次執行運輸任務。
在此行的最後一站——紅柳灘兵站,團裡特意為他們安排了莊嚴的送別儀式,在老兵的軍旅歲月留下濃重一抹色彩。
「漫天繁星中,我要做最亮的那一顆。」作為一名「85後」,沒當兵前的魏道宇和身邊不少同學一樣,有著這個年齡段年輕人共有的夢想。
因為有個當海軍的哥哥,魏道宇一直渴望穿上軍裝。於是,當兵成了他的夢想。他沒想到,之前根本沒摸過汽車方向盤的他,成了一名汽車兵,還要常年堅守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的新藏線……
當得知兒子當的是這種「崗位有一定危險的兵」,魏道宇的母親很擔心。臨行前一晚,母親一邊準備棉衣,一邊叮囑魏道宇:「累了病了千萬別硬撐著。」
帶著母親的牽掛,在三十裡營房新訓的3個月,魏道宇挑戰著高原反應和高強度訓練。
當兵第一年年末,父母親收到魏道宇從高原寄來的一張照片。圖片上那個小夥子黝黑精幹,端坐駕駛室裡目光炯炯。看著照片上的兒子,母親那懸著的心放進了肚裡。
一次任務途中,一路風雪交加。在通過一段極其艱險的道路後,遠方天際放晴,駕駛室裡神經緊繃了許久的魏道宇和老班長尚文杰,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尚文杰問魏道宇:「你知道,汽車兵馳騁天路的意義是什麼?那就是用100%的堅持,給路的那一端堅守高原的戰友送去1%的溫暖。」
雙手緊握方向盤,尚文杰的雙眼一直望向遠方。
那一刻,陽光照在他的側臉,從魏道宇的方向望去,他的神情是那麼溫暖而堅毅。
「1%的溫暖」有多暖?
在年輕的魏道宇心裡,並沒有明確的答案。但他懂得了老兵話語背後的深義:高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
魏道宇(左一)最後一次向雪山敬禮。
路在心中,心在路上。有一種生活,有著他人不能體會的滋味
16年很長,長到讓人眼角添了魚尾紋;16年又很短,短得「像是做了一場夢」。
「心有所向,夢終會圓。」這是魏道宇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扛在肩上的兩道粗拐,就像雪山達坂上的兩道轉彎,「只有經歷過,才能扛得起」。
在許多年輕汽車兵眼中,眼前的這個老兵熟悉天路上的一石一景。每一處應該躲避的溝壑,每一處可能出現險情的方位,都刻印在了他的腦子裡。他就像一本「百科寶典」,值得認真翻閱。
下士何浩東是魏道宇一手帶出來的徒弟。那天儀式結束後,魏道宇帶著何浩東,認認真真地擦拭那輛「老夥計」,檢修保養汽車配件。
「它陪我徵戰天路,陪著我走遍喀喇崑崙每一個哨所,執行上百次高原運輸任務。如今,我將它正式託付給你了!」
聽著魏道宇的話,何浩東用力點著頭。
2014年6月,在海拔5300米的「死人溝」,魏道宇駕駛的車輛發生故障。車從路上側滑到路基下,深陷雪窩。
魏道宇雙膝跪在雪中檢修。他一手帶著棉手套按進雪窩,另一手拿起氧焊槍在汽車「後橋」穿透打眼,再用14毫米的鋼筋穿過「後橋孔」,並牢牢擰緊……就這樣,在零下十四五攝氏度的嚴寒條件下,魏道宇整整幹了5個小時。
這期間,魏道宇只休息了兩次。等徹底完成檢修,他的雙腿已凍得幾乎失去了知覺,腳趾、雙手都被凍得青紫。
那晚,戰友們用軍被和棉大衣緊緊將魏道宇裹住,為他取暖。待慢慢緩過神來,他說的第一句話是:「車輛再啟動,千萬別猛踩制動。」
那一刻,在場的戰友們眼睛都溼潤了。老兵的心,戰友們最懂。
長期在高海拔地區執行運輸任務,魏道宇的身體總是「小毛病」不斷。
魏道宇瞞著家人、瞞著戰友,每次出現身體不適,他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硬扛。面對戰友的關心,他始終是一句:「我的心臟,那是真強大。」
對自己苛刻,對戰友關懷備至。每次駐紮兵站,魏道宇總是習慣性把自己的床鋪讓給何浩東,自己照例睡在駕駛室,守著車。
「我在駕駛室睡得踏實!」鮮有人知道,這幾年,魏道宇身體越來越差。尤其是駐紮在海拔比較高的宿營地,一到晚上,他的胸口經常憋悶得難以入睡。
「師傅」的身體狀況,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整日裡形影不離的「徒弟」。有一次,魏道宇洗頭時,讓何浩東幫忙打盆熱水。當何浩東端起臉盆,看到了盆裡落滿黑髮……小夥子再也憋不住了,捂著臉哭了。
路在心中,心在路上。堅守高原天路,這種生活有著他人不能體會的艱辛。高原汽車兵堅持了下來,把艱苦過成了日子,生活中便有了一種滋味。
轉身時刻,一位老兵的眼淚掛在面頰。
「打給我,一定打給我,我永遠不會換電話號碼」
行車天路,最後一次執行任務返回,路面像鋪了一層「五色毯」。
車停兵站,老兵推門下車,腳踩落葉發出「沙沙」的響聲。落葉隨風飄逸,回歸母親的懷抱——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天路蜿蜒,遠方依然遙遠。此刻,當年的那個追風少年臉上,已爬滿皺紋、寫滿滄桑。16年軍旅時光,這條路與那輛車,早已悄無聲息地刻進「少年」心底——似無言戰友,似畢生摯友。
「人生難得在路上走過最美韶華。人生從來沒有藍圖,在這條路上度過青春,沒有遺憾。」在最後一趟任務期間,魏道宇給每一個自己曾去過的哨所、每一個熟悉的戰友道別,留下自己的電話。
他總說:「打給我,一定打給我,我永遠不會換電話號碼。」
魏道宇擔心,有一天離開了,會聯繫不上這些昔日的戰友。其實在心裡,他更加擔心與這條路、和「路上的青春」永遠地失聯。
人就是這樣,會靜靜地突然想到有可能被忽略的極熟悉的東西。
那天在葉城兵站,魏道宇和戰友去常光顧的一個麵館。熟悉的方桌前,當一碗牛肉麵端上桌,熟悉的面香撲面而來,他的淚水湧出眼眶,眼前突然模糊一片。
這段日子,魏道宇時常回憶往事。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他這樣寫道:「16年前,不知夢裡身是客;16年後,已是風雪夜歸人。」
2004年,19歲的他登上開往邊疆的列車,從繁花絢爛的家鄉來到萬裡飄雪的喀喇崑崙。
多年後的今天,魏道宇說起自己完成的任務總是表情冷峻,唯有說起身邊的戰友時,語調溫柔:「剛來當兵時候,條件可不比現在。有時候任務急,一整天吃不上飯,大家一起分享一碗泡麵。」
那是魏道宇最喜歡的「執著堅守」,人人笑容淳樸,心裡想著怎麼完成好任務,「苦是真的苦,但快樂也很單純。」
魏道宇的車鑰匙上,寫有「一路平安」四個字的掛飾,伴隨他16年徵程——那是母親親手為他一針一線縫製的。
平安,是母親對魏道宇最大的期盼。魏道宇知道,踏上天路,平安是一名汽車兵的使命擔當,也是他給予家人的承諾。
2014年秋冬,高原上風雪交加。那一年,魏道宇和戰友連續一個多月在天路執行任務。任務結束,他患上了風溼病。如今,每到陰天雨雪,他的風溼病都會發作。
3年前,魏道宇駕車去往河尾灘邊防連,途中車輛爆胎。修車過程中,他的右手小拇指被砸傷。他一手握著方向盤,平安抵達目的地。
那天在告別儀式現場,這段回憶又一次浮現腦海。在心裡,魏道宇覺得,這些傷痛真的不算什麼。
「如果可以,我選擇無聲地告別,沒有語言能夠形容這16年的風雪夜歸。」言畢,他舉起右手向國旗和雪山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這一刻,這位「風雪夜歸人」用沉默去紀念自己的青春歲月。誰說,這一刻不能永恆?誰說,這不是最好的紀念!
鄭強龍、劉曉東攝
責任編輯:劉秋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