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嶺南,最讓人喜歡的是有這麼許多北方見不到的花木。
頭一次見到木瓜,是在一家人院子門前邊,看著它油綠的傘一樣的葉子,葉腋處懸掛的半黃半綠的幾隻木瓜,繞著它轉了幾圈。於是就想起上初中一年級時,文學課本的首篇所選《詩經》的《木瓜》。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在朱熹所注《詩經集傳》上寫道:「比也。木瓜,茂木也,實如小瓜,酢可食。瓊,玉之美者;琚,佩玉名。言人有贈我以微物,我當報之以重寶,而猶未足以為報也。但欲其長以為好而不忘耳。疑亦男女相贈答之辭。」
十二三歲的孩子,縱然情竇未開,讀到這樣的文字,加之老師啟蒙的講解,便將木瓜和男女之間「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的感情問題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小心眼兒裡少不了的好奇和興奮。
巧的是,不久的一天,我和幾個同學去師大後邊的汽車兵團玩,——五十年代部隊和學校經常一起搞聯歡,也常有一些領導或英雄模範到學校來給我們做報告,我們因此交了一些當官和當兵的大朋友。那天去一個連長的房子裡,是新房,牆上貼著大紅的喜字,新娘子羞澀地抓一把喜糖給我們吃。
連長很興奮地讓我們看他和新娘子的結婚照片,還有新娘子單人的玉照。那時候可不能和現在同日而語,結婚照不過是兩寸的黑白照片,簡單得很。引起我注意的是新娘子的一張半身照,背面赫然寫著:「贈哥。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哦,今天的人也在借兩千四百多年前《詩經·木瓜》中的語言表達著他們生死不棄的美好感情!
於是,從來沒有見過木瓜的我,就這樣懷著一份好奇、好感、甚至是神聖的憧憬將木瓜這個美好的植物長久地留在了記憶裡。
在珠江三角洲安下了家,便經常地見到木瓜了。和兒子商量,我們在陽臺上也種棵木瓜吧,多好看啊!兒子答應給我找木瓜籽。
一天下午,和兒子散步,沿著河岸走了很遠。河邊的許多地荒著,是已經被徵用了,但沿河還有零星的菜地。在一塊菜地邊上,生長著一株小小的木瓜。
兩雙眼睛同時被吸引盯住了它。挺直翠綠的杆,雖不到兩尺高,但已然是亭亭玉立,七星花瓣似的鋸齒葉兒,聚攏成一把碧綠的傘。生機勃勃,風姿綽約,甚至是風流瀟灑,看得我不忍離開。
晚飯後,天已經黑了,但我的腦子裡仍舊盤旋著這棵木瓜的影子。我問兒子,不知道那棵木瓜是野生的還是有人主的。兒子笑了,你還想著啊,你想要它?我點點頭。
走,咱們弄了它來!
趁著黑夜,也不管是有沒有人主的了,我們把它挖了回來。是第一次作賊吧,心跳得上不來氣。
小心翼翼地種在大盆裡,澆水、遮陰、上肥,它不僅活了,而且蓬蓬勃勃地長大了,在眾多花木間,亭亭如蓋,晨暉夕照中,何止風情萬種!
我總算是有了一棵木瓜,一棵這麼漂亮的木瓜!
第二年它開花了,但開了幾次花都終又脫落了。問人、查書,都說木瓜是分雌雄株的。我懷疑是不是偷來了一株雄木瓜?
兒子向朋友請教後,說用燒紅的鐵絲扎了它,就會結出果實來。於是他把改錐燒燙,在木瓜青蔥翠綠的杆上扎了三個眼,就那麼勇敢地毫不猶豫地扎了進去,看得我心一陣陣發疼!真擔心這一紮讓木瓜受了傷,甚至扎壞扎死了它。
果然,這之後木瓜的杆有一些蔫,葉發黃,不那麼精神了。我埋怨兒子,看你幹的好事!
正在擔憂疑懼時,某日忽發現葉隙冒出了一顆小瓜,接著又出現了第二顆。哦,歡呼雀躍!是扎了眼的效果嗎?
冬天到來時,兩顆木瓜已長得有北方的香瓜大,雖然還綠著,但掛在那筆直的杆上,碧綠的葉叢間,更添了陽臺的丰采。我在想,當它變得金黃時,伴著火焰似的三角梅,襯託著荔枝、龍眼、芒果的綠葉,我的陽臺該有多美!
誰料到天有不測風雲,來廣東的第二年,就碰到了一個幾十年不遇的冷冬!
北風無情地呼嘯,六度的低溫,凍得我晚上竟然用毛巾包起了頭睡覺。不僅池子裡的清道夫凍死了,那些嬌嫩的草花也相繼凍傷、萎蔫。它們死了就死了吧,明年再種。我看著天氣預報,一邊為滯留在雪野裡無數的人和車耽著心,一邊關注著陽臺上的花木,果樹,但願它們——人和花木都能平平安安抗得過去!
太陽始終不露面,電視上處處是漫天的飛雪,而我這裡風雨在六樓陽臺上無遮無攔地撕打。看著大半個中國如此地被折磨,被虐待,我無助地站在冷雨狂風中,心緊縮著,一籌莫展。
終於在全國上上下下的努力救助中,路通了,人回家了,災難過去了。
而我的陽臺呢?芒果凍傷了,但還活著,不過今年是沒有希望開花結果了。葡萄頑強地發了芽,並冒出了小小的果胚;荔枝龍眼們還小,沒凍死是萬幸。只有木瓜,——我不知道也沒想到這麼壯碩的植株竟然這麼怕冷,這株木瓜不僅所有的葉子凍死脫落,連它那筆直的杆,也凍得蔫縮了。我的木瓜被凍死了!
萬般無奈地看著它,看著。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最終我摘下兩顆凍軟了的瓜,雖然沒來得及變黃,但切開嘗了嘗,已經甜了。我把它們切成塊,做了一鍋香甜的牛奶燉木瓜。是愛它養它一場,它給我的一份回報嗎?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我的可憐的,可愛的木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