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九了,卻沒有往年冰天雪地的突冷,溫騰騰的太陽依舊不緊不慢地覷著大地。到處是幹坼的黃土,每一腳騰起一朵煙花,一襲輕雲。走幾步路,黑褲腿就染成白色。若就這模樣走到《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的主人公面前,因了你這雙皮鞋,準會被拒之門外。
裹在灰頭土臉的世界,腳沒處插還屬其次,眼睛更無從著落。枯黃焦燥,連眼珠子都幹得發澀。哪怕下場雪也好啊,總有點兒變化,有點兒調濟,有點兒生機。現在可好,整個一混沌世界,昏暝、黯淡、死寂。
這時便十分地思念逝去的季節了,那色彩、那濃鬱、那明媚、那燦爛……
思念歸思念,現實依舊殘酷加無奈,而因記憶的對比,更添一份失落和悵惘。鬱郁地撲騰在灰土中,心思也滿是灰土。
不經意掃出的視線,滑落在土牆根。一叢雖蒙著灰土卻仍透出綠色的小草,撲進眼帘。濃雲密布的天空忽然開了縫,一顆星星調皮地向你眨著眼微笑。心裡猛亮了,胸口不那麼堵得慌了。是什麼呀?與寒冬臘月的蒼涼總譜、與灰濛濛主旋律如此不協調的音符是什麼?
走近,哦,一叢辣辣!
誰家孩子小時候沒挖過辣辣呢?從小便知它發芽早,耐寒也耐旱;路邊屋角、墳圈地頭,凡有土的地方,都有它。細碎的小葉,針尖大的白花,與車前子蒲公英為鄰為伍,卻沒有它們的名分和地位。同是野草,有人讚美車前子的頑強堅韌,有人歌頌蒲公英的四海為家,卻不曾有誰為不惹眼的辣辣唱讚歌。許是前二者還可入藥治病,而辣辣終不過是小孩子挖來解饞的東西罷了!
打春了,地動了,路畔溝沿的土色滋潤了,朦朦朧朧中「草色遙看近卻無」的不正是小芽初綻的辣辣嗎?耐心地等待著一夜春風初渡,那辣辣就似聽到一聲令下的士兵,忽拉拉綠了片片田野,道道路邊,排排牆根。任憑不甘敗下陣的春寒來襲,春雪覆壓,只不屈不撓地延展茸茸青綠。憑靠壯實的根,供養分、供能耐,直至百草萌生,百花吐豔,方不顯山不露水地開放丁點小花,完成了使命般隱沒於春的原野。
打春了,地動了,小孩子走出門,似剛釋放的囚犯,無限驚喜的眼光直奔點點勾魂的新綠。喜滋滋蹲下身,小棍、小刀、小鏟或乾脆用手指頭,冰涼的小手匆匆地挖。幾分高的小草,竟有兩三寸長白生生的根,細細的一條,隨手抹去土,塞進口裡。邊挖、邊抹、邊吃;一點脆、一點甜、一點辣。吃夠了,若還有耐心,挖至一小把,便拿回家洗淨了拌生菜,就著散飯,就著洋芋面片兒,那份新鮮與爽口,那般有滋有味,竟是任何大菜名點無與倫比的啊!
是不甘心聽憑這世界淹沒在灰土中混沌中嗎?在這數九寒天,在這嚴冬季節,在這路邊牆角,竟點燃了這樣一莖綠色的生命之火,從而撕破這沉悶的灰色的網,給人以欣慰,以希望,以哪怕丁點喜悅和快意。大自然是怎樣體恤和憐愛著人類脆弱的心靈啊!明知接著來的是酷寒,是冰天雪地,也許是更為灰黃的世界與天空,無鳥亦無雲;明知春天還遠,綠滿天涯的日子還遠,但這一莖小苗,一息綠焰,所蘊涵與昭示的一切,已足夠滋潤易感的心田了!
這一夜,我忘了空氣的乾燥和灰土的嗆人,朦朧中,清楚地看見七歲的女孩蹲在無際的田野,冰涼的小手匆匆地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