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揚菜有一道火工最講究、歷史最久遠,久負盛名的珍饈——扒燒整豬頭,但以國宴自居的淮揚菜從開國第一宴到至今,在宴請外國元首和貴賓的菜單裡,從來沒出現過這道菜。究其原因,理由很簡單,宗教信仰、飲食習慣等,但最重要的是豬頭肉屬於肉類中的下等食材,不足以堪當國宴之重任。
蘭陵笑笑生就在名著《金瓶梅》中,詳細描寫了巨富西門慶的妻妾們是如何享用豬頭肉的,讓人不覺有點詫異。
西門府的豬頭肉怎麼做?
《金瓶梅》第二十三回中,農曆正月二十五日填倉節這一天,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西門慶的三妾玉樓提出賭下棋,五娘潘金蓮說:「咱們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銀子買金華酒兒,那二錢買個豬頭來,教來旺媳婦子燒豬頭咱們吃。說他會燒的好豬頭,只用一根柴禾兒,燒的稀爛。」
最後六娘李瓶兒輸了五錢銀子,按明代中期銀子的比價算,約合250元人民幣左右。一個豬頭外加四隻豬蹄100元,其餘150元買金華酒,按現在的市場行情的也差不多。
蕙蓮雖然對潘金蓮的指派心裡不爽,但還是應承了下來。蕙蓮在廚房裡,「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乾淨,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灶內,用一大碗油醬,並茴香大料,拌的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姜蒜碟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裡,旋打開金華酒來。玉樓揀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並一壺金華酒,使丫頭送到上房裡,與月娘吃。其餘三人坐定,斟酒共酌。」
在玉樓的提議一下,李嬌兒、孫雪娥也品嘗豬頭肉。由於蕙蓮做的豬頭肉偏鹹,李瓶兒有意讓其品嘗,蕙蓮內疚地說道:「小的自知娘們吃不的鹹,沒曾好生加醬,胡亂罷了。下次再燒時,小的知道了。」
蕙蓮說的醬不外乎豆瓣醬、甜麵醬之類。從蘭陵先生這段文字看,這款紅燒豬頭的用料為醬油、茴香大料,姜蒜屬於蘸料,給人以北方菜的印象。從吃紅燜豬頭肉還要配上姜蒜碟兒看,明代人要比我們現代人吃得還要考究和精細。
「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灶內」,博主親眼見過農家燒一鍋蹄膀就是這樣做的。
難怪蕙蓮說:「不瞞娘們說,還消不得一根柴禾兒哩!若是一根柴禾兒,就燒的脫了骨。」「上下錫古子扣定」,說明我國在明代已經有了壓力鍋概念的炊具。
西門慶的妻妾們品嘗豬頭肉是用一隻「大冰盤」盛裝的。在古代,冰盤的用途是在夏季屋內降溫盛裝冰塊用的。
冰盤看似簡單,其實卻是古代貴族生活中一種標誌性的豪華器皿。唐宋時代的皇室、豪門貴府之家,在夏日非常流行使用冰盤的冰鎮飲食方式。
可見西門府一班人還是山東清河縣城的美食先鋒。由此可見,金學專家們和各地政府旅遊部門爭論不休的《金瓶梅》發生地究竟在南方還是在北方,結論就不言自明了。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蘭陵先生不經意的文字道具「冰盤」,道破了《金瓶梅》故事的發生地,這是參與爭論的金學者們所忽略而沒有料想到的。
豬頭肉的傳承
潘金蓮的提議,蕙蓮做的豬頭,西門慶的小妾們都吃了,而且當日晚上正房月娘回家,見到豬頭肉也來了興致,當即與各房姊妹約定擇日分頭做東熱鬧一番。
蘭陵先生借豬頭肉,把西門慶一家妻妾過節的氣氛,委實渲染的了一番。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在明代像西門慶這樣的豪門不拒平民之食,這與當時的飲食風氣有很大關係的。
蘭陵先生把旺兒媳婦蕙蓮做豬頭肉的描寫過於簡單,同時蕙蓮對潘金蓮的指派心裡不爽還另有一個原因,偌大一個豬頭,先要剃刷乾淨,然後剖臉、洗鼻、挖腦、剔骨、切腮、分顎、取淋、摘眼、燻臉,十道工序完畢後,焯水去腥,進入扒燒,是件煩勞之事。
文人遠庖廚,蘭陵先生自然不可能知道這麼詳細和面面俱到地表達出來。明代燒豬頭已經非常考究,蔥、醬、蒜、八角、花椒、大醬、冰糖、黃酒、茴香在文火中潤物細無聲,滲透豬頭,那香味烈烈轟轟,繞梁不去!
難怪西門府上的女人都愛吃這皮面棗紅而油亮,口味醇厚而不膩,肉酥皮黏而不疲,氣味香而無臊腥的豬頭肉!一個「時辰」即兩個小時,來旺兒媳婦蕙蓮是把廚房好手,自然知道把豬頭燒的皮脫肉化的訣竅。
從明代往前推至元代,豬頭肉最經典的兩種烹飪方法被倪瓚記錄在《雲林堂飲食制度集》裡。第一款煮豬頭肉:「用肉切作大塊。每用半水半酒、鹽少許、長段蔥白、混花椒入朱缽或銀鍋內重湯頓一宿(硃砂制的盆)。臨供,旋入糟薑片、新橙、桔絲。如要作糜(粥),入糯米,擂碎生山藥一同頓。豬頭一隻,可作糜(粥)四分。」其二川豬頭:「用豬頭不劈開者,以草柴火薰去延(豬頭上的粘液),刮洗極淨。用白湯煮。幾換湯,煮五次。不入鹽。取出後,冷,切作柳葉片。入長段蔥絲、韭、筍絲或茭白絲,用花椒、杏仁、芝麻、鹽拌勻,酒少許灑之。蕩鑼內蒸(一種銅製形似鑼的蒸器,)。手餅卷食。」第一款,豬頭肉可以與糯米、山藥一同熬粥;第二款豬頭肉居然可以與現代版烤鴨用卷餅的吃法類似,真乃聞所未聞。細細想來,這兩種吃法未嘗不可,從另一個角度看,沒有豬頭肉卷餅可能就沒有全聚德烤鴨卷餅吃法,這種傳承關係是成立的。再看這個卷餅的做法:「用頭子面,十分滾湯,入鹽搜勻。捺面極熟,擀作小碗許大餅子,熬盤(平底鍋)上炊(烙)熟,頻以鹽水灑之。才起,以溼布卷覆。」保持卷餅的柔軟度,也是現代版烤鴨卷餅的製作要求,此乃題外話。
我們再看南宋臨安(今杭州)的市井商鋪,《夢梁錄卷十六》就記載肉鋪上午兼賣腦頭大骨(包括豬頭肉),買完後中午賣熟食,其中就有一款「糟豬頭肉」,「更待日午,各鋪又市熟食:頭、蹄、肝、肺四件,雜蹄爪事件,紅白肉等」,可以想像,紅燒豬頭、滷豬頭應有盡有。如果說豬頭肉在我國古代烹飪食材上佔有一席之地,那麼,這要歸功於唐朝醫聖孫思邈!豬頭肉的食療作用:性平,味甘鹹;補虛,滋陰,養血,潤燥。孫思邈在《千金要方·食治》提到豬頭肉的功效:「補虛乏氣力,去驚癇、寒熱、五癃」。換言之,豬頭肉可以提振精神,補充體力,安神魂、定驚悸。如果容易驚慌失措,半夜睡中驚醒,終日提心弔膽似有心事懸宕,夜晚頻尿,小便難控制,久年痔瘡者,適量進食豬頭肉能改善症狀。由此可見,豬頭肉登上豪門貴府的大雅之堂,是從唐代開始的。
豬頭肉傳承到清代,其烹飪方法之多,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清代素有美食家之稱的袁枚在《隨園食單》對豬頭肉津津樂道,其中還介紹了烹飪豬頭肉的獨家秘笈:「打木桶一個,中用銅簾隔,將豬頭洗淨,加作料燜入桶中,用文武火隔湯蒸之,豬頭熟爛,而其膩垢悉從桶外流出,亦妙。」如此種種,讓人擊節讚嘆。還有佚名的《調鼎集》竟然收錄了豬頭肉的十四種做法!
現代人普遍對豬頭肉食材並不看重,但是,明代西門慶的妻妾們喜食豬頭肉的生動情結,並不是蘭陵先生的隨意杜撰,它是活生生的明代飲食的真實寫照,也是中華美食文化的傳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