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存勖打開那座城,把那兩個人抓回太原時,千載之下讀史的我長出了一口氣,終於結束了,終於報應了,終於開心了——
公元893年,幽州,在殘唐的一襟晚照中,一場大戰剛剛結束,失敗者帶著血戰的創傷和滿腔的不甘向西方退去。他知道,在前方那座名叫太原的城裡,他將得到喘息、安慰和幫助。然後,我會回來的。
不久後,太原的主人,大唐的河東節度使李克用聽到了一個消息,幽州劉仁恭在與舊主李匡籌的奪城之戰中失敗,窮極來投。在那個朝三暮四的亂世,招降納叛大致有個約定俗成的規格,不過這次有點不同,落魄的投靠者得到了新東家高規格的禮遇。李克用給了劉仁恭想要的一切:田宅、錢糧、兵馬,還有,信任。史書上說,「李克用待之甚厚」。李克用顯然想用他的熱血來捂熱投奔者冰冷沮喪的心,結果他碰到了石頭。這個唐末最驍勇的諸侯,耿直的西北漢子也許不知道有些背叛是會成為習慣的。後世王禹偁對於這種習慣性背叛曾有過一句傳世傳神的比喻——阱中餓虎,暫作掉尾之求;韝上飢鷹,終有背人之意。大約兩年後,阱中餓虎轉身露出了他的猙獰。
那個轉身喘息的理由是李克用親手提供給劉仁恭的——在劉的軟磨硬泡下,李克用出兵滅掉了盤踞幽燕多年的李家兄弟,把幽州交給了劉仁恭,把後背留給了利刃。然後背叛習慣性發酵了。
羽翼豐滿、站穩腳跟的劉仁恭先是對李克用的徵兵徵糧要求置若罔聞,此時部下已不再是部下,後來逼得急了,劉仁恭索性翻臉囚禁了所有李克用派往幽州的人,終於,恩情變成了深仇。
作為殘唐最具實力的藩鎮之一,「獨眼龍」李克用當然不會對這種恩將仇報忍氣吞聲。自覺理直氣壯的他率領大軍開始了對背叛的討伐。可惜勝利的女神並不始終站在正義的一方。在幽州城外,木瓜澗旁,喝醉了輕敵的李克用遭到了枕戈待旦的幽州兵馬的伏擊,曾經縱橫天下的河東軍隊損失過半。事實上,若不是老天在最危難時刻突然開眼,大風雷電不期而至,遲滯了幽州兵馬追擊的腳步,那一戰,李克用的軍隊將全盤崩潰。
背叛者暫時安全了。幽州城裡的劉仁恭卻仍然滿懷恐懼,他知道此次攻擊僅僅是一個開始,未來的報復勢必糾纏他的一生(在這一點上,他是對的)。為了增加自己的安全感,他一邊移書結好當時的另一個強藩朱全忠,一邊給盛怒中的仇家李克用寫了一封道歉信。一段時日後,他收到了河東的回信,一封抵得上千軍萬馬的回信。
在那封回信中,被辜負者首先表達了他的義正詞嚴——「今公仗鉞控兵,理民立法,擢士則欲其報德,選將則望彼酬恩,己尚不然,人何足信?」這是一個說給所有忘恩負義者的振聾發聵的邏輯。接下來是一個預言,一語成讖。歷史在這個預言上表達了它最大的公平——「僕料猜防出於骨肉,嫌忌生於屏帷。」
中國的古人真令人敬畏,他咋知道背叛者一定被叛,而且一定禍起蕭牆,骨肉相殘呢?這個結局一會兒再說。在那封信的最後是一個泰山壓頂般的質問——「持幹將而不敢授人,捧盟盤而何詞著誓!」既然你已選擇背叛,那麼不被信任、不能信任將成為你一生的附骨之蛆。嚴厲、酷烈。
說說劉仁恭的結局吧。他作威作福了沒幾年,便被自己人突襲囚禁,果然「猜防出於骨肉,嫌忌生於屏帷」!發動這場突襲的是他的親生兒子劉守光。又過了幾年,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勖完成了對兩代背叛者的最後一擊——他完成了父親的遺願,攻下了那座讓李克用無時或忘的仇城,幽州。同時將習慣恩將仇報的父子倆綁到了代州李克用墓前瀝血祭奠,然後斬首。至此,某種循環完成了。
又過了許多年,民國年間,東山再起的吳佩孚聽聞郭松齡倒戈張作霖時,聯想到不久前二次直奉戰爭,張作霖正是利用直系馮玉祥的倒戈才獲勝的,而今鬥轉星移,策動倒戈者終於也中了陣前倒戈的刀,遂有感而笑而吟:「而今始知循環理,斜倚欄杆亂點頭。」
原來如此。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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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歷史就是把因果完成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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