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許多文人,一直都處在「入世」與「出世」的困境之中。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孟子·盡心上》),這句話雖然是孟子說的,但我們普遍認為:「兼濟天下」是儒家精神的體現,「獨善其身」則是道家思想的境界。
表面上,這兩句話讓中國文人在儒道之間找到平衡,讓他們可以在「入世」與「出世」之間自由選擇,此路不通,就換另一種。但在實際上,這並不容易做到,「入世」不易,千百年來,多少仁人志士積極投身社會,最終又有幾人能夠真的「兼濟天下」;「出世」也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幾人可以完全做到「獨善其身」?於是乎,孔夫子「以天下為己任」,卻只能「厄於陳蔡」,陶淵明一心歸隱也不得不「為五鬥米而折腰」。悲乎!
「入世」與「出世」,這個困擾了無數古代文人的問題,也是金庸武俠小說中無數英雄人物的精神困局。
金庸從小受中國傳統文學的薰陶,他的武俠小說,寫得雖然是俠士,是武者,但許多人物身上都能夠體現出中國傳統文人的情懷。亦俠亦儒,或者說陽俠陰儒,是金庸武俠小說中許多人物的共性。
他在第一部作品《書劍恩仇錄》中塑造的主人公就是一個文人公子。陳家洛一出場,「身穿白色長衫,臉如冠玉,似是個貴介子弟……」他出身顯貴,是江南名門陳世館的公子,這些都是舊小說描寫儒士的慣常手法。雖然陳家洛有一個江湖怪俠師父,更是江湖第一大幫會紅花會的總舵主,但他的文學修養、聰明才智、風流倜儻,還有行事風格,都和身邊的一大批江湖草莽是截然不同的,所以說他是俠士,不如說他是一個儒生。他一心恢復漢家河山,以天下為己任,為此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愛情,更是儒家情懷的集中體現。
類似的還有《碧血劍》的主人公袁承志。他是袁崇煥的兒子,在父親死後,其舊部教他讀書寫字。袁崇煥雖然是明朝大將,但本是一個儒生,是一個甘願為國犧牲、憂國憂民的儒家學者。袁承志以父親為標榜,繼承了父親的思想,所以他為人沉穩,處處以國事為先,他的俠義行為完全是儒家思想的另一種體現。雖然他屢得奇遇,學成了一身驚人武功,但他從骨子裡就不是一個江湖人物。
在金庸筆下,儒和俠結合地最突出的,或者說最能夠體現儒家精神的俠士,無過乎郭靖和蕭峰。
郭靖是金庸小說中最著名的大俠,那句「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名言也是借他的嘴說出的。
從《射鵰英雄傳》到《神鵰俠侶》,我們見證了一個受人崇敬的大俠的煉製過程,也見證了一個儒家仁人志士的煉製過程。
一個真正的俠士,一個真正的儒者,既要有先天素質,也需要後天的培養。而郭靖正好具備了這樣的條件。
少年時,他雖然遲鈍木訥,但有著一顆天然的赤子之心。這份與生俱來的俠氣,讓他救哲別,救華箏,助鐵木真解圍,皮鞭和恐嚇,豹子的利口,甚至千軍萬馬的重重包圍,都不能阻擋他的俠義行為。
當然,對於他思想的形成,母親李萍的言傳身教,江南七怪、丘處機馬鈺還有洪七公的諄諄教誨,更是起到了關鍵性作用。母親李萍雖然只是一個普通婦女,江南七怪和洪七公也都是市井之人,但在他們身上,卻最能體現傳統儒家文化的仁義禮智信的道德要求。所以,郭靖雖然沒讀過多少書,沒有大儒的文化修養,但他的一生,光明磊落,誠實守信,克己復禮、打抱不平是為義,捨己救人、忠恕待人是為仁,處處堪稱儒家人格的典範。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兼濟天下」的儒家情懷。
郭靖的一生,最重要的兩件事就是反金和抗元。反金很容易,因為金國王子完顏洪烈是他的殺父仇人,這種國恨家仇是母親從小就給他灌輸的。但抗元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心理的掙扎:他在蒙古長大,接受了蒙古的風俗和生活習慣,周圍的人對他很好,這裡有他的結義兄弟(拖雷),有他的師長(哲別),他還為成吉思汗立過許多功勞,差一點就成了成吉思汗的「金刀駙馬」。
所以,抗元更像是在對抗以往的生活,是對抗另一個自己。但面對「大義」,這些都不再是問題。
攻打花剌子國時,郭靖擔任主帥,但之後蒙古軍的屠城卻讓他愧疚萬分,他明白了侵略者的可怕,進而萌生出對侵略的反抗。他要保護那些弱小的民眾,讓他們無須面對侵略者的屠刀,為此,他可以犧牲一切。
不僅是郭靖,就連他的母親李萍,也可以為此毅然地獻出生命,李萍臨死時告訴郭靖,他雖然在蒙古長大,但流的是華夏的血液,他名字就是要他記住靖康之恥。這些更堅定了他保衛南宋的決心,他放棄了在蒙古的高官厚祿,放棄了桃花島的安逸生活,毅然來到襄陽,成為了「義守襄陽」的郭大俠,這一守就是幾十年,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這是儒家精神的最高體現。
同樣能夠體現這一精神的,還有蕭峰(喬峰)。
蕭峰和郭靖的身世既有相似性又有不同,郭靖是在蒙古長大的漢人,蕭峰是由漢人養大的契丹人,他們都曾手握重兵,都處在民族矛盾極其尖銳的時候。
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們都毫不猶豫的放棄戰略優勢方的榮華富貴,一個站在父母之國,一個站在養育之邦。讓他們做出這種選擇的,其實就是儒家的自我犧牲精神。他們放棄富貴權勢,甚至放棄生命,是因為他們把百姓的苦難放在了第一位,他們或力抗敵軍,或竭力避免戰爭,都是為此。而且,他們都知道自己的所選擇道路的艱難,但都並沒有退縮和猶豫,這就是孔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
但是,這些具有儒家精神的俠士們都難以避免各自的人生困境。陳家洛失敗退隱,袁承志遠赴海外,郭靖襄陽殞生,蕭峰自盡身亡……
他們無法逃脫的歷史的宿命,他們在世間奮力拼爭卻最終一事無成。乾隆皇帝不會恢復漢家天下,李自成不會建立袁承志所期望的政權也無法阻擋清兵的入關,郭靖不能挽救南宋滅亡的命運,蕭峰也不能解開遼宋之間的仇怨……
和中國古代文人的「入世」之路一樣,想要實現理想真的很難。於是,「出世」的思想也就應運而生了。
陳家洛的歸隱,袁承志的出海,其實就是「入世」不得之後的「出世」,金庸為這些江湖俠士們找到了道家思想(當然,在一些作品和一些人物身上,還有佛家、墨家思想的印記,此處不論)。
於是,陳家洛學會了以道家哲學為基礎的「庖丁解牛拳」,《碧血劍》裡出現了一個秉性率真的「金蛇郎君」,《倚天屠龍記》的主人公張無忌則一直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在儒家與道家之間徘徊猶豫……
在「入世」和「出世」之間艱難抉擇的還有金庸最後一部作品《鹿鼎記》的主人公韋小寶。這個市井小流氓出身的人物,似乎完全沒有儒家和道家的精神氣質,在官場和江湖都混得如魚得水。但不可否認的是,韋小寶雖然貪財好色,卻依然堅守著一條道德底線,那就是「義氣」。為了義氣,他不肯出賣「天地會」的朋友,為了義氣,他不肯奪取「小玄子」的江山。也正因為此,在雙方的逼迫下,他只能選擇「出世」,帶著七個老婆詐死埋名。
道家「出世」思想表現的最為突出的,是和郭靖、蕭峰截然不同的另一類俠士——楊過和令狐衝。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在道家看來,世俗的一切變化,在實質上並無差別。道家人物,既不看重塵世的興衰、朝代的變遷,也不注重個人的名利得失,他們講求的只是自我的「全性保真」,一切選擇都是從順從本心出發。
所以,和儒俠相比,道家之俠更加率真隨性。他們追求人的個性與天真,就像莊子所說的「聖人法天貴真,不苟於俗」(《莊子·漁父》)一樣;他們還追求絕對的自由,追求一種「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莊子·逍遙遊》的精神境界。
這些,在楊過和令狐衝的身上都有完美的體現。
楊過為人處世不像郭靖那樣善惡分明,完全是憑自己個感情,他說過:「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所以,大惡人歐陽鋒對他好,就真心認為義父,甚至覺得要比人人敬仰的郭靖夫婦要可親可愛得多。古墓派的孫婆婆對他好,他就可以不顧後果地叛出名門正派全真教。
令狐衝的為人處世也完全符合道家的隨性,採花大盜田伯光也好,魔教的向問天也罷,恆山派的尼姑也好,少林武當的和尚老道也罷,無論貧富貴賤正邪,只要意氣相投,就是朋友。
道家對禮教的蔑視,也是他們身上最閃光的地方。
小龍女是楊過的師父,他卻堅持娶她為妻。宋人眼中的師徒倫理綱常,楊過不是不懂,而是偏不放在眼裡,就像他和黃藥師說的那樣:「師徒不許結為夫妻,卻是誰定下的規矩?我偏要她既做我的師父,又做我的妻子。」甚至面對郭靖即將打下來的致命的一掌,他依然不變:「我一定要娶我姑姑作妻子。你不準許,就打死我好啦。」
令狐衝也是個傳統禮教的背叛者。作為「君子劍」的弟子,他卻總是不能遵守華山派的那些門規,那些打著「仁義忠信」幌子的條條框框,和他的本性實在是格格不入。他好酒放曠,行止不謹,是一個典型的江湖浪子,卻也正體現出了道家人物的人格魅力。讀《笑傲江湖》,令狐衝真有「禮教豈為我輩設」的晉人風度。
老子曾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道德經》)莊子也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胠篋》)道家蔑視禮教的虛弱,重視人的自然本性,楊過、令狐衝就是這種抱樸含真、表裡如一的道家之俠。
但是,道家之俠的「出世」理想也是不容易實現的。
楊過沒有「以天下蒼生為念」,只想和「姑姑」快快活活的在古墓生活,但卻總是捲入宋朝和蒙古的紛爭之中。
楊過三次幫助郭靖抵抗蒙古:第一次是為了報父仇和忽必烈合謀設計殺死郭靖,在最後關頭被郭靖感動,轉而奮力幫助郭靖,說明他不能完全把國家百姓拋在腦後;第二次他打著給郭襄過生日的旗號,割了兩千蒙古兵將的耳朵,燒了蒙古二十萬大軍的糧草,揭穿了霍都王子的陰謀,若說只是為了讓郭襄這個小姑娘高興一下,那人們也就不會稱他為大俠了;最後一次,他助宋軍殺死了蒙哥,解了襄陽之危,自己說是為了報答老天,「此生與龍兒相會,老天爺實在待我至厚」,其實還是內心家國情懷的體現。
在放下與放不下之間,他其實一直在徘徊,雖然最後選擇了功成身退,和小龍女攜手歸隱古墓。但就像他初入古墓面對小龍女問題時的猶豫一樣,他真的能把古墓外的萬丈紅塵完全置諸腦後嗎?
令狐衝是一個純粹的政治厭惡者,甚至是逃避者,他只想在江湖底層快快樂樂的生活,喝酒,打架,和小師妹說說情話,如此而已。但江湖紛爭卻是躲不掉的,蒙冤,被逐,得練神功,救任我行,殺東方不敗,抗左冷禪……他這個只想做個小人物的人,他的一舉一動卻無不改變著江湖的權力格局,自己也深陷江湖的權利鬥爭之中。於是,像他這樣一個無爭無欲的人,卻還是做了恆山派掌門,也差點加入日月教,成為「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教主繼承人。
在小說結尾,楊過和令狐衝貌似都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歸隱世外,琴瑟和諧。可是,如果我們追問一句,終南山的「活死人墓」和杭州西湖的「孤山梅莊」就真的是世外桃源嗎,他們就真的能遠離塵世嗎?
這個問題,金庸沒有給出答案,但根據世俗經驗,我們知道,「出世」往往也是不可容易的,就像另一位武俠小說家古龍所說的那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入世」與「出世」,真的是個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困擾了中國古代的無數文人,也困擾著金庸武俠小說中的無數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