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善斫(讀濁,砍)鱠(讀筷,切魚片),縠(讀互,細紗)薄絲縷,輕可吹起。操刀響捷,若合節奏。先起魚架之,忽暴風雨,雷霆一聲,鱠悉化為蝴蝶飛去。
——段成式《酉陽雜俎》
古人的菜單裡,最重食鱠。
鱠是生切的魚片或魚絲,配以調料即可食。做魚鱠貴在刀工。所切要薄要透。晶晶魚片成為一個蘊藏鮮味的詞,被筆者精心擺盤在段落裡,當水淋淋的魚遊弋在古籍中,攪出的詩意水花令人目眩神迷。
《後漢書》中有這麼一條鮮活的魚:曹操大擺宴席,勝友如雲。他壯志凌雲,舉起酒杯,卻覺嘴裡素淡,徒有酒香。便略有遺憾說,今日高會,珍饈略備,所少東吳之松江鱸魚耳。此時,仿佛雲間模糊一聲笑,眾人睇視,原來是左慈。他捋須說,此可得也。說著將銅盤貯水,以竹杆餌釣於盤中,須臾引一鱸魚出。長三尺,生鮮可愛。
徐佳說,唐太子李賢在注釋這段文字時,面對這種「三尺,生鮮可愛」的松江鱸魚,猛然咽下漉漉的口水。
曹操愛吃魚,後人張翰更將這種啖魚如命的喜好發揚光大。乃至說起魚鱠,就想起「休要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張翰,字季鷹。名垂千古的吃貨。讀張季鷹這三字,如見長著油嫩碧波的菰、粘稠素淨的羹和片片晶瑩的魚鱠。如一支迅捷的鷹,穿越官場權利的風暴,抵達遙遠而寧靜的故鄉。西風吹拂,魚肉鮮嫩飽滿。夕陽釅如醬,佐薑絲調料,清風繞耳,頓生快哉。
據《晉書·張翰傳 》記載:「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適志,何能羈宦數千裡,以邀名爵乎?』遂命駕而歸。」
他想起了往昔的鄉居生活與家鄉風物,尤其思念吳中特產、味道特別鮮美的菰菜、蓴羹、鱸魚膾,於是詩筆一揮,寫下了著名的《思吳江歌》:
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
三千裡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當時張翰在洛陽為官,遂去官返鄉,於是中國的詩學中就多了一個「蓴鱸之思」的典故。
現在,我們來談談古人怎麼鱠魚。依然把那些魚從古籍裡抓出來。
後漢傅毅的《七激》說:「涔養之魚,鱠其鯉魴,分毫之割,纖若發芒,散若絕谷,積如委紅」;又比如,桓麟之子桓郴寫的《七設》說「三牲之供,鯉魮之鱠;飛刀徽整,疊似蚋羽。」以上是說,魚片薄如蚊翅,細如芒尖。
再比如,晉代潘嶽的《西徵賦》說:「雍人縷切,鸞刀若飛。」;杜甫亦有詩云:「豉化蓴絲化,刀鳴鱠縷飛。」;潘尼的《釣賦》說:「乃命宰夫,鱠此潛鱗,電割星流,芒散縷解,隨風離鍔,連翩雪累。」以上是寫斫工飛刀逞技的。
速讀上述內容,我們可以想見古人握刀按魚,腕動刀馳。在電光瞬間,只見魚肉盛雪,如芒如谷,薄若柳葉的最薄處。稍滴入調料,便可舉筷搛一片,因過於細,肉片在筷子的牽動下飄飄搖搖。魚水相融之味,滑膩膩、清涼涼地送入口舌。喉頭一拱,即可入肚。只覺心中細雪浮起,噪聲降落。如是冷夜,月輝萬頃。
最後這條魚被《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抓住,他嫌先人比喻俗套。於是他自創,把魚片比作蝴蝶翅膀,在風雨雷鳴中,翩然起舞。
面對這純鮮美味,我能理解張季鷹的蓴鱸之思了。在疫情過後,也想來一疊蝶翅魚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