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戲劇時,契訶夫善於消解兩極之間的尖銳對立,並遊弋在兩極之間,讓這兩者的尖銳對立轉化為充滿矛盾性和模糊性的徘徊與彷徨。
這樣的矛盾性和模糊性,主要表現在戲劇人物對未來的美好憧憬,與對這種樂觀態度的消解並存,讓人們去體驗遊走於希望與絕望之間的中間狀態。
01 「希望」的真正誘惑力在於無可企及
契訶夫戲劇中的人物往往熱衷於表達對未來的熱切期盼。
《海鷗》中的尼娜自始至終憧憬著充滿希望的未來,「做一名偉大的演員」成為她奮鬥的目標,青年作家特列勃列夫也懷著激情憧憬著他未來的文學夢,幻想著成為具有新的藝術話語的作家。
《萬尼亞舅舅》裡的索妮婭雖然在現實生活中品嘗到失戀的苦澀,但仍舊熱切期盼著未來那寧靜安詳的生活。
阿斯特羅夫醫生崇高的業餘活動,看護培植森林與他對人類未來的美好藍圖的憧憬連結在一起。
但在描繪這些人物對未來的美好幻想時,契訶夫對這些人物的藝術處理,卻又並非如此。他總是讓戲劇人物自身處於矛盾的境地,讓他們徘徊在希望與絕望之間。
《海鷗》裡的女主角尼娜雖然憧憬著成為偉大演員的夢想,但她對這一未來的美好幻想已然被殘酷的現實所衝擊,她不得不處在對未來的烏託邦式的幻想與正視嚴酷的現實之間。
掙扎在外省三流劇院這一現實,使得她不斷地徘徊於兩種不同的處境之間:
「我是海鷗。不,不是……」
她內心自我認知的遊移不決抹去了先前的理想色彩。正因為此,她對理想的執著有了悲壯的特質,使得這一形象在人物的彷徨中變得更加豐滿,更富有詩意。
在《萬尼亞舅舅》的結尾中,飽嘗生活苦澀的索妮婭那段充滿樂觀情調的臺詞,顯然是對品嘗到的生活之苦的「樂觀表達」:
「我們的生活會變得安寧、溫柔,變得像輕吻一樣的甜蜜……」
她對未來的樂觀憧憬已然被塗抹上一層深深的憂鬱,這讓人不禁覺得,索妮婭對美好未來的嚮往,其實是對飽嘗的生活之苦的折射,是克服了幻想的無奈之感。
從這個意義上講,《萬尼亞舅舅》裡人物對未來的樂觀憧憬,是對樂觀的戲仿,是空想。
這種遊弋在樂觀的展望與悲涼的現實體驗之間的情感,使得戲劇人物的精神世界得到更為深刻的展現。
阿斯特羅夫醫生胸中懷有對人類未來美好藍圖的展望,故他的玩世不恭,他的冷漠憂鬱才有了思想之深度,才更能揭示出他對生活的無奈的深刻理解。
不止如此,契訶夫總是會通過戲劇情境顛覆掉戲劇人物的空想,從而凸顯這種空想的荒誕性。
比如《三姊妹》裡,屠森巴赫對「理性取得全面勝利的未來」的展望、威爾什寧中尉對「二三百年後的幸福生活」的充滿激情的暢想,雖真摯而熱烈,但他們所處的具體戲劇情境卻又顛覆了這一天真美好的空想。
三姊妹對莫斯科的無望等待,「到莫斯科去」的願望一再落空;瑪莎一遍又一遍地低吟著憂鬱的詩句「海邊/生長著一棵綠色的橡樹……」。
所有這些戲劇情境包圍著戲劇主人公對未來的暢想,整體的憂鬱抒情的戲劇氛圍烘託出威爾什寧和屠森巴赫那充滿激情的未來暢想曲,也只不過是空想而已。
由此,《三姊妹》這齣戲便給人留下了對未來的雙重情感:對未來的理想化和對之的否定。
對未來的這種矛盾的、曖昧的表達猶如多聲部的交響樂,表達出現實生活的荒誕與無奈。
契訶夫仿佛要告訴人們:
對人類的未來不存希望是可怕的,然而「希望」的真正誘惑力恰恰又在於人們永遠會意識到它的無可企及。
02 徘徊在時間之外的希望與絕望中
時間是契訶夫戲劇中最重要的主題。契訶夫對希望與絕望模糊化的處理,也體現在他對時間的藝術表現中。
在劇本《三姊妹》中,時間的緩緩流動並沒有讓三位女主人公更接近所嚮往的目標——到莫斯科去。
她們的等待,也即對時間的感受,就是讓希望懸置的過程,就是逐步體悟到生活進程的荒誕與無奈的過程。
三姊妹對時間的感受因此而具有了結構性作用,等待貫穿了全劇,成為三姊妹生活的精神之源,成為她們體驗生存的方式。
現實的時間阻隔了她們通向光明未來之路,她們始終跳不出時間的魔掌,而時間則成為主宰人物命運的主人。
「到莫斯科去!」的幻想終究未能實現,威爾什寧所暢想的「兩三百年後的幸福生活」也終究是一個被懸置於時間流程之外的幻想。
契訶夫的戲劇人物時常處於等待的精神狀態中,這些人物所言的幸福生活彰顯出對未來的充滿信心的樂觀信念。
然而,戲劇人物對這一美好未來的等待卻又抹暗了這一層暗色。
他們往往在等待的過程中,對時間的感受是執著與迷茫、樂觀與憂鬱的融合,積極樂觀的信念通常被消融在了無望而執著的等待中。
這樣的等待猶如不斷延伸的道路,可是它的方向並不是遠方,而是越來越深的內心。
正是指這種對時間的感受方式,象徵著光明的莫斯科,乃至更高遠的「兩三百年後的幸福生活」作為遙遠的幻想,在《三姊妹》裡被阻隔於時間流程之外,成為人們無法企及的時間之外的,被凝固下來的境界。
於是,契訶夫一方面通過戲劇人物之口竭力渲染未來的美好,而同時卻又通過戲劇情境摧毀掉通往這一美好未來之路。
這種對時間的體驗方式,也體現在契訶夫其它的戲劇裡。比如《萬尼亞舅舅》裡,緩緩流動的時間成為真正的主角,在時間的控制下,戲劇人物體驗到了生命枉然的流逝。
全劇第一幕至第四幕仿佛形成了一個圓圈,人物經過了一番情感的碰撞與波折後,一切又都回到了起點,似乎除了時間的流逝之外,並沒有發生使人物的實際命運產生任何改變的戲劇性事件。
這是因為,契訶夫的戲劇人物的語言和戲劇結構中,時間的流動的實現是在事件之外的。因為事件本身僅僅是偶然,不構成戲劇。
偶然的事件消除了戲劇人物掌控時間的主動性,卻只留下主人公停滯在日常生活中,面向永恆的緩緩流動的時間。而喪失了對時間的掌握,光明美好的未來也就成為無法企及的遠景。
還有如《櫻桃園》裡,時間使莊園的主人處於麻木的狀態中。逝去的時光沒有對人物的精神狀態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影響,他們無憂無慮地、輕鬆坦然地面對逝去的年華,而對即將臨近的決定他們命運的拍賣期,也依然是淡定自如的。
這也恰恰說明了他們被時間吞噬的無奈,《櫻桃園》不僅僅是關於失去美麗莊園的人的戲,也是關於失去現實的時間感受的人的戲。
契訶夫寫了什麼也沒有發生的第四幕,在這第四幕裡,只有新的追趕時間的企圖。
《櫻桃園》中人物的不幸與災難不是來自人物自身的失敗,也不是來自別人的惡意,而恰恰是來自生活本身。
契訶夫戲劇對時間的藝術表現,呈現出了人的日常生活中緩緩流逝的時間,對人所嚮往的未來理想的阻隔。
所以對他們來說,幸福的未來雖猶如一盞明燈,高高地懸掛在遙遠的天際,卻也只能留存於心中。
契訶夫戲劇把對未來的美好嚮往與絕望的現實交織在一起,彼此既對立又互為映襯,這種矛盾性賦予戲劇了獨特的藝術張力,給予了讀者獨特的審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