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7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世界經濟論壇2017年年會開幕式上指出:「今天,我們也生活在一個矛盾的世界之中。一方面,物質財富不斷積累,科技進步日新月異,人類文明發展到歷史最高水平。另一方面,地區衝突頻繁發生,恐怖主義、難民潮等全球性挑戰此起彼伏,貧困、失業、收入差距拉大,世界面臨的不確定性上升。」這是當下人類必須直面的現狀。面對這一困境,我們不禁要問,世界到底怎麼了?
讓人們意識到貪慾的虛妄,以清新自然的生活蕩滌橫流的物慾,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之處
莊子寫過有關「渾沌」的故事,倏、忽二帝因為想「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結果卻是「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這個故事很短,卻寓意深厚,「渾沌」即人類的懵懂狀態,與世界為一,因為世間一切本就彼此勾聯,合而為一,「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而「七竅」,可以指人類的意識,先有分別心,後有分別。這個故事與《聖經》故事不謀而合,在西方,人類的原罪便是偷食「禁果」,偷食「禁果」的結果便是自我意識的膨脹,「全知全能的上帝不允許他的造物也有智慧,因為,人之所以成為人,是因為有了分辨真假善惡美醜的能力,有了智慧,即有了意識和自我意識。事實上,『原罪』等於意識和自我意識」。 「七竅」也可以指人的私慾,不加控制,變成了貪慾。有了自我意識,如果能意識到自我與世界的統一,意識到佔有的虛妄,融入這個世界,與萬事萬物和諧共處,未必就會傷害自己和身邊的一切。而貪慾則不同,可以說,貪慾是人類一切罪惡的根源。儘管老莊等聖賢一直告誡我們,萬事萬物都彼此勾聯,本質上根本不存在誰可以佔有誰。也就是說,所有的物質財富在本質上皆屬虛妄。在微觀層面上,沒有一個原子可以佔有另一個原子,沒有一個電子可以佔有另一個電子;在宏觀層面上,地球渺小如微塵,人類連微塵都不如,談什麼佔有?人類不能看破貪慾的虛妄,所以彼此傷害,互相徵服,這樣做的後果會導致地球上的人類世界少有和平的日子。
由此可見,我們需要進行人類的再啟蒙,讓人們意識到貪慾的虛妄,這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之處。如何讓人們意識到貪慾的虛妄?顯然,簡單的說教沒有什麼用。眾多西方國家都信奉基督教,基督教的《聖經》明確要求信徒「當愛人如己,甚至愛你的仇敵」。而事實上,像美國,凡重大事件,包括總統宣誓乃至法庭審判,都需要手按《聖經》發誓,但是這些並未阻止美國發動戰爭、對外掠奪。我們的先賢老子和莊子反覆強調「無為」,認為人要清心寡欲、與世無爭,即便是社會精英,也要進入無我狀態,即「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而如果我們一味地像那些隱居終南山的人一樣,清心寡欲、無為生存,這樣做又忽略了道家的「有為」。畢竟,道家強調的是有為與無為的平衡。清新自然的生活,可以點亮眾多懵懂的人們,蕩滌橫流的物慾,回歸自然,與彼此、與天地萬物和諧共存。
莊子在其妻子死後鼓盆而歌,受人詬病,他辯護說:「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這個說法與莊子為他的「無情」說辯護時所主張的「常因自然」相一致。所謂「自然」,具體而言就是有無生滅、四時交替的自然演化過程。莊子認為,如果將人類社會的生離死別與天地自然的四時變化視為一體,就能夠超越人世間的七情六慾,從而上達漫隨天外雲捲雲舒的逍遙之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莊子的「自然」也是一種度量人類的尺度並引領人類向前發展。對於「自然」帶給他的啟迪,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這就是說,人類應當通過「觀於天地」,而去感悟自然世界的「大美」與人類生存所依託的「明法」「成理」。換言之,大自然自有其法則、規律與生態,人類應當尊重大自然的法則,珍惜大自然的生態,從而達到合「理」而「美」的生存狀態,這與西方哲學家海德格爾主張通過貫通天空與大地之間的仰望而獲得 「詩意地棲居」,頗有相通之處。
所謂詩意的世界,應當是一個超脫功利的審美世界。倘若只是低頭看著食槽,而不去仰望天空,同時以某種超越性尺度如理想與價值度量自身、提升自身,那麼,人類將永遠沉溺在實用主義的生存狀態和個人利益導向的社會狀態中,難以自拔。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說,「花朵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在陽光下綻放」,而陽光來自天空,所以海德格爾說,「荷爾德林在人之本質的測度藉以實現的『採取尺度』中看到了『詩意』的本質」。
大歷史視野下的反思,不止要廓清人在宇宙演化大背景下的歷程,更重要的是要追求人類的可持續發展
21世紀中華文化的發展,不會是法家的徵服模式,而是道法自然、恬然自適的生命哲學與生活美學,即以最小的消耗營造最美的生活,這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境界。
道家的恬淡靜美,可以讓我們暫時遠離塵世的喧囂,忘卻功名利祿的追求,沉浸於春夏秋冬的變遷,融入白天與黑夜的交替,忘我而又物我為一。自足,對於當下都市人而言,尤為難能可貴,因為人們習慣於付錢辦事,吃的用的基本都是商品,甚至忘卻了這些物品的本來面目。
平淡地走過四季輪迴,如同涓涓細流,不經意間便滋潤了乾涸的心田,撫慰著躁動不安的靈魂。道家式生存的衣食住行,都簡潔明了,取於鮮活的自然,生活於鮮活的自然。刨地、點豆子、摘瓜果、磨豆漿,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種大道韻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切都自然而然。
何為道?道可至大,也可至小,「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在老子看來,道乃萬事萬物賴以生存的根本,從不邀功,也不自大,只是默默成全萬物,而萬事萬物也要順應大道存在。人,儘管是萬物之靈長,也要順應大道生存,一切講究自然而然,「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道家追求的不是無窮的物慾,而是淡泊從容的生活狀態,同時,其生活及勞作方式又顯得新鮮,接受自然的饋贈,用自己勤勞的雙手,既可以變廢為寶,「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又可以滿足自己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從而「甘美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放下諸般執念,順其自然,不妄作,不矯飾,以物我合一為念,以簡約衝淡為尚,這是道家的哲學取向,也是一種美學態度。不管我們是否願意承認,大道都影響我們的一切,而有大道韻味的言行,自然而然容易打動我們。接受這樣道韻充盈的生活方式的感染,人們很容易獲得恬淡的心境,也會萌生回歸自然、珍重生態的意識。
從新冠肺炎疫情可見病毒對人類社會造成的巨大影響,因此應當敬天畏天,有限度地開發,有節制地生存,無為而潤澤萬物,不爭而善利天下。在宇宙的生滅之力面前,人類文明何其渺小。
其實,西方也有很多生態主義者,比如愛因斯坦,他非常贊同生態整體主義倫理學,並指出「人類本是整個宇宙的一部分,然而卻使自己脫離了宇宙的其他部分。我們今後就是擴大悲憫情懷,去擁抱自然萬物」。英國哲學家懷特海也認同生態整體觀和聯繫觀,在《科學與現代世界》一書裡,他指出,大自然是一個相互依賴、相互編織在一起的存在之網,每一個事物都與其他事物連在一起,沒有任何部分能夠被單獨抽取出來而又不改變其特徵和自然整體的特徵。正因為如此,有識之士便反思我們該如何對待自然。著名生態思想家泰勒在《尊重自然:生態倫理學理論》裡則明確提出了人類對待自然的四個最基本的行為規則:「不傷害原則」「不幹涉原則」「忠誠原則」和「重建正義原則」。泰勒在討論對生物的倫理關懷時,也強調了生態系統的整體價值,「禁止幹預這些同一體,意味著我們決不能試圖操縱、控制、改變或『管理』自然的生態系統或者在其他方面幹預它們的正常機能」。
西方新興的「大歷史」研究把人類歷史置於生命、地球和宇宙歷史的框架之中,審視從宇宙形成之初直至現今地球上的生命,研究物質複雜性多種形式的產生與消亡的歷史,從宇宙中最大的星系團到最小的亞原子粒子。國際大歷史協會創始人之一弗雷德·斯皮爾(Fred Spier)的新著《大歷史與人類的未來》(《Big History and the Future of Humanity》)追蹤了所有複雜性物質和環境的主要形式的產生與消亡,其中包括了人類社會。作者認為在整個地球的演變過程中,人類歷史其實很短暫、很渺小。
在道家看來,天下萬物屬於一個完整的生態體系,一切都不能與這個整體割裂。老子明確指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強調自然乃一切的本源和範式。誠然,「也許老子所說的自然並非我們今天所說的自然界,而是主張不施妄為、順其自然,追求純真素樸、淡然超越的境界」。道家的回歸田園、道法自然的生活方式,讓我們直接感受到純真、淳樸、恬淡、超然。如陶淵明一般徜徉於「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審美與哲學境界,逐漸沉浸其中,人們會不自覺地遠離無盡的貪婪,遠離工業文明帶來的無盡生產和無度的消費。從田園詩意的生活中,我們可以再次發現人與世界的緊密聯繫,不分彼此,也因此更為平和地棲居於這個世界。
大歷史視野下的反思,不止要廓清人在宇宙演化大背景下的歷程,更重要的是要追求人類可持續發展。工具理性的濫用與徵服自然的奢欲,將使人類陷入技術文明的黑夜。新世紀以來種種生態災難以及一次次大規模傳染病,為人們一再敲響警鐘。
學者弗裡德裡克在著作中反思當下資本勢力橫行世界的困境,甚至可以說是絕境,追問人類的出路,他覺得人類可以提升自己的境界,「與世間萬物一樣,人類也有自己的根本狀態。進入這個狀態,我們會清醒覺察到自己的被動,與內在的存在密切聯繫,我們意識到,我們屬於某種超越我們自我的存在,這樣的超然是內在的,存在於所有人類,不僅勾聯所有人,而且勾聯世間萬物,自我存在於一切的意識之中,一切的意識都存在於自我」。這需要我們「離形去知」「致虛極,守靜篤」。對於平凡人,未必能做到這樣的修行功夫,但是讓我們親近自然,接近大道,卻是可能的。
(作者:龔 剛,澳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導,澳門比較文學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