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到了末期,朝廷肯定會被架空。愛新覺羅家族,也逃不過這個宿命。
地方可以甩開中央單飛了。這時候,朝廷不僅沒啥用,而且還總是束手束腳。所以,先是被架空、再是被消滅。在這個過程中,皇帝和朝廷就是破鼓萬人捶,誰也不會對他們客氣。大清滅亡,愛新覺羅家族就是這面破鼓。
但是,文官不行。
別說清朝的文官不行,明朝的文官也不行。要架空朝廷,必須得是地方實權派或軍隊實權派。文官只能是代理官僚的命,離開皇帝、文官就得死。
你可以從前往後捋一遍:
秦朝敗亡,是文官造反嗎?不是,是六國遺民和平民軍閥控制了山東之地。兩漢滅亡,都是因為外戚搞事情。西漢直接被自家外戚王莽給篡位了;東漢是因為自家外戚何進太蠢,把國家搞亂了。但外戚是有軍隊的,捏著槍桿子想幹啥就幹啥。
西晉滅亡,是一群司馬王在地方殺來殺去,甚至還在洛陽來回殺,殺到最後發現五胡亂華了。大隋滅亡先是因為農民起義,再是因為自家軍閥殺自己,最後奪了天下的就是山西軍閥李淵。大唐亡於藩鎮,這就不需要解釋了。
大宋、大明都是亡於外族入侵。宋明之間的大元,可以說從始至終就沒能控制住地方,而且大元朝廷也不想控制。中原烈火洶洶,那我就回草原,這就是大元。
從秦朝到明朝,幾乎就沒有文官什麼事。這群傢伙可能愚蠢得搞亂國家,卻沒有搞死國家的惡意。所以,宋朝才只防武將,不防文官。因為趙家官人知道:文官最大的危害也就是貪汙受賄。
那文官能不能架空皇帝呢?
文官一直就有這個打算。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宋文官,就是想把皇帝當個擺設。我們說啥,你就聽啥,然後詔曰可。這就行了。大宋官家們一直比較聽話,最聽話的就是宋仁宗,最不聽話的就是宋神宗。但神宗不聽話,也首先是文官們搞分裂了,一夥非要改革、一夥非要保守。神宗只不過是聽了改革派,但後來只能在兩派中騎牆觀望。
明朝雖然沒有丞相和宰相,但大明文官們可是歷朝中最彪悍的一伙人。這群人雖然各種搞內鬥,但在一件事上卻非常團結的。那就是集體幹皇帝。
往往都是言官帶頭。一群激進少壯派,是個人都準備好了當屈原,對著皇帝玩命幹。連皇帝跟哪個妃子睡覺,都要上摺子管一管。接下來就是內閣集體沉默。內閣都是皇帝揀選的,但這時候敢向著皇帝說話,肯定被罵死;要是不向著皇帝說話,肯定是忘恩負義。所以,內閣只能沉默。最後就是從上到下一起幹皇帝,積極著幹就上摺子,消極著幹就別出聲。
趕上強硬一點兒的皇帝,文官肯定要倒黴,集體拉出去打板子也不是沒有,比如梃擊案。但是,皇帝再硬也沒用,文官們早就視死如歸了。而且越是挨揍的文官就越出名。被打了板子的文官,立即就能成為群臣和讀書人的意見領袖。而趕上慫一點兒的皇帝,那文官就一定要把囂張貫徹到底,直到把大明皇帝幹廢為止。不僅政令不出紫禁城,甚至皇帝自己也別想出來。
清朝皇帝彪悍一點兒的,還能搞搞南巡,地方官員就跟盼高鐵一樣,翹首以盼、希望雨露均沾能沾到自己。但大明地方官員卻完全不是這樣,簡直是避之尤不及,死活不願意皇帝來自己的地盤搞什麼臨幸。
這才是文官把皇帝架空了。萬曆皇帝為什麼20多年不上朝?上朝肯定挨罵。即便不上朝,文官們還要寫摺子罵他。這就根本沒法玩。你文官這麼彪悍,那大明皇帝該咋辦?
循名責實,首先是搞清楚分類,因為分類清楚了、才能把事情條理清楚。皇帝的權力也要搞分類,一種是皇帝的國家權力,即皇帝作為國家領袖的權力,即公權;一種是皇帝的個人權力,即皇帝滿足個人慾望的權力,即私權。這兩個權力是經常發生衝突的。
明朝皇帝的權力,其實不小。皇權專制到了明清才達到頂峰。但,這只是皇帝的國家權力。而皇帝的個人權力,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秦始皇開心了,給自己修座宮殿,能搞得「蜀山兀,阿房出」。漢武帝開心了,為了長生不老,能搞得普天之下淫祀濫祭。但是,但後來的皇帝們就沒有這麼自由了。宋朝皇帝想去封禪個泰山,都要先賄賂一下宰相,否則這事就搞不成。
當然也有彪悍的,就是元朝皇帝。一群蒙古貴族根本就不把文官當回事,而文官士大夫們也沒法跟這夥蒙古人講什麼君君臣臣。元朝皇帝不高興了,就能把大臣拉出去抽一頓鞭子。而這個制度也被明朝繼承了,蒙古人抽鞭子、明朝人打廷杖。
但,大元皇帝為什麼能讓皇帝的個人權力放飛自我呢?直接原因就是大元皇帝不講「武德」,就是不按規矩出牌。但根本原因是大元皇帝能夠甩開文官自己單飛,因為有蒙古貴族幫他撐場子,而且也主要是這波人幫他撐場子。
好了,有了這個循名責實的分析,也就可以分析滿清皇帝了。
大元皇帝的個人權力靠蒙古貴族來實現,大明皇帝的個人權力就慘了一點兒,只能靠太監和錦衣衛來實現。大清皇帝呢?大清皇帝有八旗啊!愛新覺羅家族自己就有一旗,而且還有大量的包衣奴才。所以,大清的文官根本就無法架空愛新覺羅家族,不是這夥人不想而是這夥人不能。大清皇帝背後,就站著最強支柱力量、滿清八旗。你大清文官就不可能像大明文官那樣「欺負」皇帝。
清朝末年,一件關係國本的大事情就是預備立憲。為了預備立憲,大清派了五大臣出洋考察。這五個人初步名單是:鎮國公載澤、戶部侍郎戴鴻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撫端方、商部右丞紹英。
PS:最後真正出洋的是載澤、戴鴻慈、端方、尚其亨、李盛鐸這五個人,因為革命黨搞了暗殺,於是徐世昌和紹英沒能走成,所以換了人。
載澤,姓愛新覺羅、滿洲正黃旗,是嘉慶皇帝第五子惠親王之孫,還是光緒皇帝的連襟。湖南巡撫端方,連進士都沒中,但人家是滿洲正白旗,所以也能步步高升。光緒搞戊戌變法,端方比誰都積極,後來變法失敗,也就被革職了。但革職還能復出,接著當官,慈禧西逃的時候護駕有功,於是再被重用。商部右丞紹英,不算什麼天潢貴胄,小時候還口吃,到四十歲才能正常說話,但這傢伙就是刻苦努力,一步一步地幹。努力就能成功嗎?這就不是一個必然邏輯,但努力的紹英再加一個鑲黃旗的身份,在當時就夠了。
看到沒有,五大臣裡面,有三個都是根紅苗正的八旗子弟。大清皇帝不用科舉文官,也能把事情辦成。而要辦關係國本的大事情,一定是把自己人給用足了。而預備立憲的皇族內閣,就更能說明問題了。愛新覺羅家族有自己人可用,而且這夥人的合法性可比明朝的太監強多了。
既然如此,大清皇帝和愛新覺羅家族,就不可能被架空嗎?
只能說文官不行。大明的文官可以讓大明皇帝出不了紫禁城,但大清的文官沒有這個本事。然而,大清的地方官員卻完全可以,而最後決定帝國存亡與否,就是地方上的封疆大吏。
太平天國運動以後,大清基本就失去了對南方各省的控制權。首先是南方財政自主了,其次是軍隊也自主了。曾國藩、李鴻章這些人主政的地方,換個名稱就是大清的河朔三鎮。它們甩開大清朝廷搞自治,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但是,曾國藩和李鴻章為什麼一直那麼聽話?曾國藩是到死都聽話,你讓我裁軍,那我就解散湘軍;你讓我負侮辱之名,那我就辦天津教案當漢奸。李鴻章也很忠誠,各種喪權辱國的條約,基本上都是他籤的。不聽話的,主要是東南互保這件事。
聽話的原因,就是大清正處於傳統帝國向現代國家的轉型期。1840年鴉片戰爭之前,大清朝廷的年財政收入,才4000萬兩白銀;而1910年,大清朝廷的年財政收入,已經幹到3億多兩白銀了。你李鴻章搞北洋艦隊,不靠朝廷行嗎?你沈葆楨搞南洋水師,不靠朝廷行嗎?大家都得眼巴巴地盯著朝廷給撥銀子。
歷代王朝覆滅之際,都是:朝廷窮得叮噹響,而地方則是要錢有錢、要兵有兵。唯獨大清是個例外,即便馬上要死了,手裡還一直有錢。原因是什麼?傳統王朝的財政收入靠土地,控制不住土地,自然就沒錢了。大清雖然控制不住南方,但北方、草原、高原以及東北可都在自己手裡,完全能控制住。關鍵是大清也不靠什麼江南財富了,而是靠海關稅、釐金和鹽業稅。這些收入,地方肯定要染指,但最後肯定還是朝廷拿得最多。
所以,傳統王朝中,大明是窮死的,而大清不是,這傢伙越到後期越有錢。但是,為什麼地方還是把愛新覺羅家族給架空了。
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愛新覺羅家族自己的騷操作,具體就是慈禧太后對列強宣戰。咱就不考慮老佛爺有什麼深謀遠慮了,但這明顯就是跌破智商下線的扯淡攻略。
慈禧太后向十一國宣戰,然後東南各地就跟洋人籤了《東南保護約款》和《保護上海城廂內外章程》,搞起了東南互保。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李鴻章、閩浙總督許應騤、四川總督奎俊、鐵路大臣盛宣懷、山東巡撫袁世凱,就是這夥人,一致認為宣戰詔書是「矯詔、亂命」。
在這之後,大清朝廷即便有錢也沒用了。因為威信已經徹底掃地。外交上不是越有錢就越多朋友,你得講道義。外交如此,內政也如此。朝廷的確捏著錢袋子,但你也不能當二百五啊。你們愛新覺羅家族要跳崖自殺,那地方的督撫大員怎麼可能跟你一起跳?
庚子之變後,大清朝廷別說合法性的神聖外衣被脫光了,就連合法性的底褲也給折騰沒了。這時候,朝廷就是在裸奔,而地方和洋人則是在一旁看笑話。慈禧說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這時候哪有什麼中華之物力,東南互保的那些省份,能跟你一起共度時艱嗎?
雖然沒錢不行,但沒錢也不至於要命,要命的是朝廷的臉面,也就是那個看似虛無縹緲的合法性。所以,大清就得把這個臉面給找回來。不找回來,大清朝廷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愛新覺羅家族更沒臉走出紫禁城。
這時候,日俄戰爭爆發了,而且鬼子是真厲害,第一次實現了黃種人幹廢白種人。這是一個大事件。大清朝廷從中分析出來的原因就是:有憲法的日本打敗了沒憲法的沙俄。接下來,該怎麼辦?那就要變法啊,於是立即搞預備立憲。
第二個原因就是皇族內閣搞得天怒人怨,成了壓死大清這匹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是,預備立憲剛一宣布,大清朝廷和愛新覺羅家族立即穿上了合法性的神聖外衣。
這個道義力量非常大。不僅大清的地方督撫和地方紳士積極響應,就連洋人也表現出了極大的歡迎。大清終於轉型了,以後大家終於不再雞同鴨講了,也終於可以好好做買賣了。甚至,連南方的革命黨都急眼了。大清都搞預備立憲了,那還怎麼鬧革命?於是,革命黨氣急敗壞,直接對出洋考察的五大臣搞暗殺。
即便如此,預備立憲還是轟轟烈烈地搞起來了。到1908年的時候,大清朝廷頒布了《欽定憲法大綱》,算是定下了大方向。各省也紛紛啟動了省議員直選,成了資政局搞地方自治。可以說,這時候連革命黨都不鬧騰了,大家就準備做大清的順民了。因為你根本就沒理由再鬧了,再鬧也沒人搭理你。
傳統時代,得有多少民間精英被隔離在體制之外?而這時候,朝廷卻給了機會,於是精英們肯定要玩命幹,一定要為國家施展畢生所學。
1910年的時候,大清成了國會,即資政院,有通過預決算、徵稅、發行公債、彈劾大臣等權利。但有一點限定,那就是國會通過的法案必須得大清皇帝點頭。這也不算什麼大事。但大事則是:慈禧和光緒這兩個當家人,前後腳一起死了。
愛新覺羅家族本就合法性不足,但有這兩個當家人在,還算勉強能撐住門面。然而,他們卻一起全死了,愛新覺羅家族這還怎麼玩?
這時候國會也開張了,而國會議員們立即彪悍,今天彈劾這個、明天彈劾那個,甚至還在國會打架了。本來說好了,咱們搞九年預備,1914年正式開整。這時候小皇帝剛登基,所以按常理應該延長預備期。但議員們不敢,非逼著朝廷把預備期縮短,不縮短、咱就散夥。內外壓力這麼大,愛新覺羅家族更不敢把權力交給外人了,於是皇族內閣誕生了。組閣的大臣13人,滿族佔9人,其中的皇族就有7人,而漢族只有4人。
愛新覺羅家族這麼玩,肯定有苦衷。皇帝太小、預備期縮短、國會各種彪悍,所以根本信不過外人,甚至連滿人都不能輕易相信,靠得住的只剩皇族了。但你們這麼搞,漢人精英肯定不幹,甚至滿人精英也不幹。而早就與朝廷離心離德的南方省份,就一定要搞事情。
於是,武昌起義爆發,大清地方各省,就集體拋棄了朝廷和愛新覺羅家族。到皇族內閣成立,愛新覺羅家族才算被架空。但架空它的,並不是大清的文官,而是大清地方。愛新覺羅家族喪失了最後的統治合法性,被拋棄也就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