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7年十二月,由項王項羽率領的約五萬少數楚軍,以破釜沉舟式的大無畏勇氣渡過漳水,對包圍鉅鹿趙軍的四十萬秦軍發起了暴風驟雨式的決戰。
據史記記載,項羽和楚軍將士過河後旋風般連續作戰,與秦軍遇,九戰九捷。「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 當時,楚秦勝負未決,諸侯軍畏秦如虎,都在戰場周圍作「壁上觀」 。觀戰的諸侯軍但見「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
最終,鉅鹿之戰中,楚軍全殲王離率領的秦國二十萬訓練有素的「長城兵團」 。項王挾鉅鹿之威,於八個月後迫使秦將章邯率領秦軍最後約二十萬主力降楚,秦帝國遂亡。[i]
秦帝國解體後,起先,秦人尤其是秦始皇的後嗣還幻想能保全秦國,與六國並存,以作威作福並奉祀歷代秦君。但是,天下人不答應,楚人更是如此。於是,項王殺秦王子嬰、燒阿房宮,裂故秦地為三秦,置三王而東歸。
至此,存世十幾年後,秦二世而亡。秦國已經覆滅。秦亡於以楚軍為主力的諸侯聯軍,正應了先前就廣為留傳的預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據「史記·項羽本紀」,居鄛人範增,後為項王亞父,說楚之南公預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南公何許人也?據說他是楚國第一賢人,善為陰陽之說的陰陽家。千年後,大文豪蘇軾《竹枝歌》:「千裡逃歸迷故鄉,南公哀痛彈長鋏」所吟詠者,正是此翁。現在3D動畫片《秦時明月》裡,南公也是一個重要角色。《漢書·藝文志》將他列於陰陽家,並收錄其著作三十一篇。
南公為隨國君主的氏號,為姬周王室一枝。隨國,又稱曾國,為漢陽諸姬之首。周王朝指望它能團結諸姬、藩屏周室,抵禦日益擴張的楚國。
隨國是一個次等強國,最終不能抵禦楚國的蠶食鯨吞,但是它一直和楚國保持較為友好的關係。因為楚國一直善待隨國的緣故,楚國當楚昭王時也得到了隨人的以德報德,時為魯定公四年。當時,楚郢都被隨的同姓兄弟國吳國攻破,昭王逃於隨宮。此時隨君拒絕了吳國交出昭王的威逼利誘,楚國因此轉危為安。[ii]
文獻和出土考古文物都證實了楚隨關係的友好。楚南公應該是第一位南公,周武王庶弟南公適,的後代。由南公在楚亡的前後預言亡秦必楚,足見人心向背,尤其此時隨國已亡於楚國了。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說明世人心向楚國、寄希望於楚國,此必是毫無疑義的了。
筆者認為,這一預言還隱含著如下的或隱或顯的歷史真相:楚國是文治武功與秦國在伯仲之間的大國;楚國在信仰、思想文化、制度等諸方面都迥異於秦,毋寧說在這諸方面是楚之爛漫輝煌遠勝於陋秦了。
今人往往只注意到在伯仲之間的楚秦間的國力軍力的較量,卻忽視了楚秦的爭競更是制度之爭、道路之爭,是決定諸夏命運的兩種制度的對決。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隱含了楚秦之間的對決是兩種制度的較量。這一點今人或者疏忽,或者簡單的以為在制度上必是秦優而楚劣。事實果真如此嗎?!
春秋末期至戰國時期,天下之人已經將楚和秦視為對立之兩造。這是不爭的事實。當時,言合縱則楚王、連橫則秦國。張儀說楚懷王:「凡天下強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敵侔交爭,其勢不兩立。」[iii]
國家間的競爭往往也是制度間的博弈,這原是不錯的。但是,秦國和三晉(趙、魏、韓)之間卻不完全是如此。正如劉君仲敬所正確指出的,文化落後、立國未久的秦國十足是三晉文化的自覺的殖民地:「終春秋之世,秦晉政治文化的相似性是毋庸置疑的。」[iv]雖然,「秦人的政治時間表總是比晉人慢半拍,猶如俄羅斯之於普魯士。」所以,秦國和三晉之間談不上制度間的博弈,因為他們大同小異。
魔鬼將殘賊諸夏的使命最終交託給秦人而不是他們的族人——趙人,是因為他們的地緣優勢。秦人從三晉引進法家邪說後,強化了他們的「君尊臣卑」式集權,精緻的發展了他們的軍國主義技藝:如何驅使老秦人進行對外的全民整體戰。劉君仲敬說,後世秦君通過解體秦人共同體進而達到富國強兵、伐滅六國的目的,無異於運動員服用興奮劑以取得冠軍成績。
商鞅變法的內容,廢封建、行郡縣、獎勵軍功(核心為以斬首為目的的二十級軍功爵制)等等,無異於服下興奮劑。
從那以後秦人就成了虎狼般的徵戰野獸。敢於這樣做,是因為這幾代秦君已經喪心病狂到僭越稱帝的程度。據史載,公元前288年十月,秦昭襄王自稱西帝,並派人請齊愍王自稱為東帝。「帝」在中國經典中,又稱煌煌上帝,有光明的上帝之意。所以,《「上帝在中國」源流考》一書的作者楊鵬說:「秦國君王史上,對上帝的不敬從秦昭襄王開始,到秦始皇則抵達不敬之極點。」[v]
作為對比,楊鵬通過史實指出屈原是祭司,歷代楚王也是樂於祭拜上帝的。
其實,先代秦君也不是無辜的。秦在被立為諸侯後不久,就行誅三族之法,又惡意通過殉葬制度削弱公室或權臣的力量。[vi]而秦公室因為秦的實際情況,本來就少而無勢力。
總之,文獻記載和今天的影視作品所傳遞給世人的秦的印象是暗黑無人性的。所以,素有令名的賈誼說:「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為戮沒矣。」[vii]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於是,專制之禍愈演愈烈。秦二世胡亥時,為鞏固其統治,大肆誅殺大臣和秦王室諸公子,公子將閭也在其當死之列。將閭死前能做的是,「乃仰天大呼天者三,日:『天乎!吾無罪!』昆弟三人皆流涕撥劍自殺。
那麼,歷史上的楚國又會給我們怎樣的楚國印象呢?
楚國印象
無疑,文獻和考古等為我們後人描畫的楚國映象與秦晉等囯不同:它是一幅有點小美麗的人類生活的圖畫,謙卑、虛己、愛人、敬神是其底色之一。
楚國是一個當時就號稱古老的邦國,在夏商時代它的先人們就曾建立過爵秩為侯伯的部落國家。周天子對於遠在南方的楚國鞭長莫及,只能承認即成事實,於是世人有以之為子國的說法。這就是所謂周成王時封楚為諸侯的傳統說法之實質: 只是對既成事實的認可,而且不無畫地為牢之意。[viii]
熊繹是第一代楚子。他和他的部族群眾,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通過不斷的開發、發展,短時期之內就使得楚國成為了農業、手工業和青銅冶煉和製造業高度發達的國家。
至今,中國人談到在艱難中進行卓有成效的創業,無不引用先秦時代楚王熊繹「篳路藍縷」 的典故,足見早期楚國國君及其民眾的創業故事為當時諸夏各國所喜聞樂道並傳頌。
楚國在不斷發展自身的同時,也較好的處理了與周天子的關係,事周勤謹。一言以蔽之,曰:「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ix]
楚國國力和各項事業於是逐漸蒸蒸日上、蔚為壯觀。當然,楚國的強盛發達,也不可避免伴隨著伐滅眾多封國和部落的強暴血腥的過程。然而,如果與其他諸夏的諸侯國在國內和國際間的殺伐相較,楚國式的兼併無疑更具有人性的光輝。這樣的事例俯拾即是,我們僅列舉楚莊王時期之二、三事說明之。
楚莊王(?——BC591年),熊侶,春秋五霸之一
楚莊王,熊侶,楚成王孫、穆王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牛人。據影視作品「春秋戰國」劇情,莊王幼時在宮殿曾偷偷目睹到父親穆王弒殺祖父成王的人倫慘劇。也許,莊王的心靈因此深受刺痛並對俗務從此能看得遠、看得淡,才會有最初三年在位而不積極謀政的舉動。也才會有上述典故的發生。西漢賈誼在其《新書·先醒》一文中說:「昔楚莊王即位,自靜三年,以講得失。」
總之,楚莊王在其初登大位的「無為」三年中,並非無為,因為他的跳動的心在追求良善;思考的大腦在格物致知、慎終追遠;他的意志和情感也得到磨礪和升華。莊王,就是偉大的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在其大著《歷史研究》中所描繪的成功應對環境「挑戰」的「應戰者」,通過「隱退」然後「復出」的方式。隱退後的復出,如湯因比所指出,往往會有富於創造性的事功。
莊王就是這樣的英雄。莊王在位二十三年,楚國國力和國際聲望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峰。莊王能夠達到這樣的高度,不止是依靠楚國文治武功,也端賴美德和智慧。
他順利徵討陳國公族弒君惡行後,能夠虛心聽取大夫申叔時的諫言:不滅陳而復陳。[x]他沒有屈從自己內心滅陳、縣陳的私心而選擇服膺於公義。
他這樣做也是深合於周禮的。孔子為此也讚嘆道:「賢哉楚莊王!輕千乘之國而重一言。」[xi]
魯宣公十二年,楚師圍鄭,曠日持久。鄭伯在都城已破的情況下,肉袒牽羊出迎莊王,請求投降並獲得寬大對待。莊王的左右要求滅掉鄭國:「不可許也,得國無赦。然而,莊王認為: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幾乎?」[xii] 他親自舉起令旗左右揮動,命令全軍後退三十裡。然後派潘尫入城與鄭人議和。鄭國二百年後為韓國所滅,此為後話。
同年,公元前597年,莊王在邲之戰打敗當時的另一個超級大國晉國,使楚國成為威震諸夏的大國,莊王成為名符其實的霸主。晉軍大敗,晉國的一些戰車陷入了窪地,只能坐以待斃。趕過來的楚國士卒動了惻隱之心,竟然一再告訴他們如何逃跑: "即抽去車前橫木、車轅前橫木、丟掉旗幟。晉軍士卒喜出望外,逃跑前還不忘自我解嘲: 「大囯真是有慣於逃跑的經驗呀!」[xiii]
晉國中軍和下軍為了過河而爭船,都拉著船幫不放,船開不了,兩軍都操起戈來斬對方的手,據說被斬斷的手指頭多得可以一把把從船艙捧起來。此時,楚莊王又下令停止追擊。
楚國,有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並不是一個暴發戶。秦國才是。楚國到楚威王時,已經是一個地方五千裡、帶甲百萬、騎萬匹、粟支十年的大國,據有天下一半之地。楚國不但軍力強大,而且官制完備,國家兼採封建制和郡縣制,人民也算能各安其份、各得其所。楚國的特點是君權比較強大,但楚國的貴族也擁有自己的正當權利,其權利空間不容小覷。
當然,這種狀況反映了封建制度的本質特徵,即社會的去中心化、多中心化。這樣的社會權力較分散,君權在經濟上對地方不會有過多資源的汲取。[xiv]
而歷史本不長的秦國,採取的是廢封建行郡縣的做法。
不論古今中外,對任意一個人類共同體,信仰和思想文化總是決定著社會的面貌和國家的政治體制。
楚文化,獨特而異質。前人如東漢桓譚及《呂氏春秋》的編撰者們都注意到了。他們為我們後人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記錄楚國映象的文字。《呂氏春秋》講述的是葆申鞭打楚文王屁股的故事:楚文王一度奢侈而淫亂,荒廢朝政,葆申依例打了楚王的屁股。[xv]
而桓譚在其《新語·言體》中講述的是楚靈王因為祭祀而耽誤了抵禦吳國進攻的事。結果太子和後姬被俘。
幾百年後,桓譚還為此而傷感,他說「甚可傷」。
楊鵬說:楚文王被打屁股,說明楚國有一種超越現世君王權威的神權和先王傳統存在。這傳統的維護者並非君王,而是神職群體。
無疑,楚國的思想文化和體制具有一定的優勢。以此為憑藉,楚人較好的處理了各種關係,國際和國內的。楚國君王基本上沒有被外臣殺害的,而楚王也很少殺害自己的王室宗族。這和廣泛存在於其他諸侯國的君臣間的濫殺形成鮮明對比,尤其和晉國之殘殺宗室的行為有雲泥之別。
屈、景、昭三家就是前代楚王的後嗣,他們一般會得到歷代楚王的信任和重用。楚國最為位高權重的令尹一職,幾乎全是楚王王族。屈原就是出身屈氏一門。被貶後的屈原仍然是「三閭大夫」。其所司「三閭大夫」一職,也就是掌管屈、景、昭這王族三氏,「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
相比他國,楚國的王室公族可謂深根厚植。楚王、王室、公族、卿大夫、士、農、工、商各階級各司其職、各安其位。在中下層,楚國社會通過封建分封而由大小封君組織起來。分散是其缺點,但是也有利於保存楚國的元氣和組織。
明於此,就可以理解如果暴秦會被推翻,何以會是楚國了。
戰國末期,秦國步步緊逼,頻頻發動對他國的滅國戰。被野獸般的秦人斬首的六國將士的數量,往往動輒幾萬、十幾萬、幾十萬。楚懷王晚期,楚國在與秦國的交鋒中受盡了後者的欺騙和侮辱。其中最令楚人感到屈辱和憤慨的是秦國居然將懷王騙到秦國武關,並公然扣留懷王。後來,懷王客死秦國,秦人才歸其喪於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xvi]
六國即將破滅,秦國也已殘破。誰將存留更久?!
古人是關心天命的。這其中又有少數知天命的卓異之士。他們或為祝史,為道家、陰陽家等等。楚南公就是這樣一個知天命的人,他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後來,天下人就都知道這個先知式的預言了。這種預言,因為切合天下人尤其是楚人的願望,往往具有自我實現的果效。所以,我們說當年楚軍將士不只是在楚王和項王的旗幟下奮勇殺敵,也是在楚南公的預言下懷著必勝的信念戰鬥。
後來,秦帝國就覆滅了。
問題是,楚雖三戶到底是什麼意思?!古人韋昭和現代國學大師錢穆等人認為,三戶指楚國先代王族,尤以屈、景、昭三家為代表。
上述三家,都是先代楚王后裔,與後世楚王同姓不同氏。他們出身王室貴胄,又素來與楚王關係尚稱和睦,並且一直由其家族內部子弟實行有效管理。寄希望於他們領導楚國人民誅滅暴秦、恢復楚國,當然是一種合理的解讀。
然而,唐人司馬貞和張守節,為《史記》作注的大家,都一致認為三戶是地名。他們認為,楚南公不但預言了秦國亡於楚,還更為具體的給出了細節:在何處滅亡。這樣,三戶就是秦從此走向覆亡的一個地點。
《史記》記載果然如此。秦軍大敗於鉅鹿後,章邯震恐,派一個叫「始成」的軍侯和項王聯繫,想談判。談判未成功。於是,「項羽使蒲將軍日夜引兵度三戶,軍漳南,與秦戰,再破之。項羽悉引兵擊秦軍汙水上,大破之。」
再後來,就沒有後來了。章邯就投降了。
顯然,如果認為三戶是屈、景、昭,這個預言就只是反映了人們除暴安良、恢復故國的美好願望。確切地說,它只是一種基於天下大勢的準確判斷。而如果三戶指地名,它就是報告上天預定旨意的先知般的洞見!這才是真正的預言。
預言應該包含非人類能預測的信息。在《聖經》中耶穌多次的預言,就是這種情形。如四福音書都有耶穌預言彼得在雞叫以先,要三次不認主的記載。後來果然應驗了!
「馬可福音」 說:彼得想起耶穌對他所說的話,『雞叫兩遍以先,你要三次不認我。』 思想起來,就哭了。
諸君,你願意相信哪一種情形呢?!
參考文獻:
[i]「史記·項羽本紀」
[ii]「春秋左傳」之定公四年傳
[iii]「戰國策·楚」之「張儀為秦破從連橫」篇
[iv]劉仲敬《經與史》P88
[v]楊鵬《「上帝在中國」源流考》P165
[vi]史記秦本紀
[vii]「史記·秦始皇本紀」 P236
[viii]參見張正明《楚史》第85-86頁
[ix] 「春秋左傳」 昭公十二年傳
[x]見「春秋左傳之宣公十一年傳」
[xi]見「」孔子家語」
[xii]見「春秋左傳之宣公十二年傳」
[xiii]見「春秋左傳之宣公十二年傳」
[xiv]參見劉軍寧《保守主義》「封建之謎」197頁、瞿同祖《中國封建社會》、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
[xv]「呂氏春秋之直諫篇」
[xvi]「史記·楚世家」 P1558